第89章 覆水難收

  容囂從有意識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自己將會是昆吾道門的掌教。


  道法自然,萬千續傳。他的父親是昆吾掌教,他的祖父也是。這就注定了,他也將會是昆吾道門的下一任掌教。


  終有一日,他會接替自己的父兄長輩,將道法延續下去。


  他的父親,為他取名為“囂”。是因為希望這孩子能一改道門偏安一隅不與魔教爭長短的頹勢。


  “道魔誓不兩立,你也應該囂張一些——我昆吾的天才,自然是要將天下魔物一網打盡。”


  後來,他也確實這麽做了。


  道與魔,怎麽可能並立呢?天下不平,汙濁不淨,妖魔肆意橫行。他在成為昆吾掌教的當天就簽發了手令,要屠盡天下萬魔。


  但他唯獨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陷入這樣錐心刺骨的痛苦中。


  昆吾十年一朝的山門開時,他動了凡心,從來未曾有過波動的內心,忽然生出一種想看看凡世間是何等模樣的想法。


  容囂開了水鏡,鏡中恰好是凡塵間的上元節。


  人間的都城,喧囂浮華,焰火漫天。是孤寂仙山上從來未曾有過的景象。


  他一向厭惡喧囂吵鬧,更厭惡人頭攢動的浮躁與擁擠。冷冷看著水鏡中的熙攘人群,他的眼中沒有笑,也沒有羨慕,好奇散去之後,便隻有一片冷然。


  昆吾存在,是為了保護凡世間。


  他的存在,是為了保護昆吾。


  千金之子不立危牆,容囂人生中的每一個時刻,都高高立在昆吾山首座之上。


  他天生是修道的天才,一手道術出神入化,再向下修行,說不準,真能成仙。


  但這種事情,又怎麽能說得準呢?

  跟在他身後侍奉的管事,從小看著他長大,望著如同一塊冰雪一般的容囂,心中不忍,勸他不若去人世間走一走。


  也好看看自己守護的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麽模樣。


  容囂是一教之尊,出行動輒數人跟隨。


  他覺得心煩,他自身道法高強,等閑妖魔奈何不得。與其身後一堆人小心翼翼,倒還不如自己一人隨意行走來的自在。


  他甩開了身後的侍從,獨自一人,在人世間都城的街道上漫步。


  長街是青石板鋪就,兩側每家每戶的門梁上都懸掛著紅色的燈籠。漆黑的穹隆上飄著小雪,燈籠與焰火的光亮柔和,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記著管事的囑托。要看看他守護著的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模樣。


  男人,女人,老人,幼童。


  暖色的光亮、熙熙攘攘的人群,與他待了一生的昆吾是那麽不同。


  這是他要守護、不容許妖魔肆虐的世界。


  他孤身一人,站在鋪滿雪花的青石板路上,隱在黑暗中,平和地注視著經過的男男女女。


  霜雪凝結於火焰之上,素白融化在黑暗之中。


  一隻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


  容囂一驚,他有道力護身,居然絲毫沒有察覺到背後有人。他驚怒地轉身回頭一看,啞然地收了凝聚出道力的手。


  同樣黑暗的角落裏,一個女孩子蹲在他的身後,無辜而純然地歪著頭看他,手指纖長沾滿了塵土,連帶著讓他素白的衣角也染上了凡塵。但因為她是人類,又全無惡意,才能摸到幾乎毫無防備的容囂的衣角。


  容囂皺了皺眉。


  他生來未曾染過塵埃,但他的怒意卻又被一雙純淨的眼眸壓了下去。


  ……有一雙這樣的眼眸的人,會肮髒到哪裏去呢?


  女孩子有一雙大而圓的眼眸,像是後山裏的小鹿,怯生生地看著他,指了指一堆破布一樣的東西,問他:“先生,算命嗎?”


  算命?你竟然要給道門第一人算命……真是拙劣的笑話,真是浮誇的演技。


  每一次,他在一遍一遍的輪回中看到當初這一幕的時候,都會笑。


  哪怕是從夢魘中蘇醒,回到身為大鬼的身體中之時,容囂還是會覺得好笑。


  當初她接近的手段那麽拙劣那麽愚蠢,他為什麽就沒有看出分毫來?

  無數次他從長夜不止的輪回中醒來的時候……無數次他被禁錮在一具死掉的軀殼中幾欲發狂的時候……


  如果,當初,他沒有回頭……


  又或許,他的覆水難收,自打那時便已經開始。


  是人、是鬼、是仙、是魔,有那麽重要嗎?


  我之前曾經無數遍問過自己,鬼到底是什麽。


  是人類的魂靈,脫離了腐朽的軀體而已,是另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


  我之前對容囂的萬種情緒,在聽完巽婆婆告訴我的那段前世故事之後,忽然就全部成了茫然。


  談不上愛,或許也沒有恨。隻是單純的……迷茫。


  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容囂。就算我心裏有一種預感,巽婆婆告訴我的是真的,但那種全然不屬於自己的記憶鋪天蓋地湧來,我還是沒有辦法輕鬆地接受。


  什麽道啊、魔啊……為什麽會那麽複雜?


  我隻是我,我是劉芊,僅此而已。


  離開鎮惡村之後,我在老房子裏整整睡了兩天兩夜。


  精疲力盡的夢一波又一波地糾纏過來,我夢見很多支離破碎的片段,醒來之後卻都說不出什麽所以然。


  容囂在老房子裏陪了我兩天。


  我覺得有什麽事情發生了變化,從鎮惡村回來之後,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改怎麽跟容囂相處,偏偏我又渾渾噩噩的,有時候甚至分不清我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裏。


  容囂不能對我提及前世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隻能靠我自己發現。這是巽婆婆告訴我的,後來我發現,事實也確實是這個樣子。每當我打算開口問容囂一些關於前世的事情,他就會極度痛苦,嘴唇緊緊地閉著,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或許是某種詛咒?

  他每夜都會重複前世的所有事情。那些在我看來完全陌生的羈絆,對容囂來說,卻不知道已經輪回往複了多少遍。偏偏我又一無所知。


  我……不能體會到,這對容囂來說,是多麽痛苦、多麽令人近乎瘋狂的一件事。


  很多事情都要付出代價。巽婆婆對我說過,容囂為了找到我的轉世,付出的代價絕不僅僅如此。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