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騰雲(十四)

  這狀若瘋魔的症狀, 葉孤城再是熟悉不過。


  他一抬臂,扶起老淚縱橫的管家,詢問的語聲不疾不徐, 沉穩而有力,道:“你常在城中,可知此怪疾自何日而起、何處而生, 如今患病者幾何?”


  老管家已淚灑滿襟,隻覺愧對於城主所托,這怪疾之陰影日日蒙在他心頭, 聞言顫聲道:“.……這怪疾來的蹊蹺,屬下亦毫無頭緒, 不過自第一起命案之後,就已命人將相關者登記造冊,不敢拖延。”


  說罷,他命幾個小廝抬來一隻銅鎖木箱,從中取出七八冊書卷來,白龍看了一眼, 發覺每一冊皆記錄了不同的患者發病的大致時間、症狀, 甚至還有從事職業等等, 人數之多,恐怕已經超過千人。


  “.……”


  葉孤城大病初愈,又見了這麽一箱醫案,本就說不上好的臉色越發蒼白如紙, 他冷著臉,上手翻了幾頁, 濃黑的劍眉蹙出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一股深刻的戾氣自心底生出, 劍客勁瘦有力的四肢之上, 凡人不可見的赤紅色妖力纏繞的越來越緊,讓他雙目泛紅,幾乎壓不住燥鬱的心緒。


  小兔團豎著耳朵,“嘰”的一聲,敏銳的察覺到新飼主狀態不對,它毫不猶豫的一個兔子蹬腿,跳起來當頭就是一爪,直接拍在劍客冷峻的臉上。


  葉孤城:“.……”


  他在老管家驚恐的目光之中,將越發恃寵而驕的小兔團捧在手心,如同年長者教導年幼的兒孫一般,不疾不徐的道:“有人之時,不可如此。”


  老管家魂不守舍,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陸小鳳此刻特別理解他。


  葉孤城懷抱小兔,放下了手中的醫案,命人將獻上猙獸石像的漁民傳來,老管家不明所以,不過很快猜測道:“莫非那石像,竟與城中怪疾有關?”


  不等葉孤城開口,陸小鳳立刻接道:“不錯,此怪疾皆由一尊奇特的石像而起,石像年代古遠,內心中空,其中藏有一種失傳的苗疆奇毒,會在不知不覺中動搖人的神智,葉城主此去京城,才發現自己身中奇毒,我們來白雲城也正是為此毒而來。”


  老管家看了他一眼,道:“敢問這位公子是?”


  陸小鳳哈哈一笑,道:“在下陸小鳳,四條眉毛的陸小鳳!也是葉城主的朋友,這兩位分別是萬梅山莊的西門吹雪,和苗疆來的會解奇毒的神醫。”


  不怪老管家認不出他,陸小鳳不作不死,非要對著西門吹雪叫小兔團“阿雪”,胡子就被剃了。


  老管家恍然大悟,忙對幾人見禮,隨即一拍腦門,仿佛想起了什麽事一樣,道:“難怪城主去後三日,府中仆役就變了性子,還有一廚娘因無所出而被婆家磋磨,心生怨懟,遂勒斷了夫君的脖子。”


  葉孤城冷峻的目光動了動,道:“是芳娘子。”


  府中老仆,他依稀有些印象,芳娘子的性子溫柔,平日一向與人為善,她嫁與夫君二十一年,日日照料一家老小,哪怕夫君流連花樓,婆婆又因她無所出偶有磋磨,她也一直毫無怨言,堪稱賢妻。


  老管家與芳娘子也是熟識,歎道:“不錯,正是芳娘子,她在府中做活遲了晚膳,她那婆婆心生怒氣,罵了句“不會下蛋的母雞”,這才生出悲劇……”


  芳娘子性子軟弱,老管家幾次勸她和離,也都被她以“古來女子皆如此”、“出嫁從夫”等等搪塞過去,若無外物引誘,一個弱女子又怎麽會殺夫呢?


  他捶胸頓足,痛道:“屬下羞愧,當時隻以為是城主出了門,府中仆役懈怠,未成想那竟是怪疾的前兆,將芳娘子送去受審活活斷送了一條性命。”


  不多時,綠衣引了兩個漁民進來,二人皆是身量高大、赤足赤膊,披著一隻能遮日光的鬥笠,露出的肌膚上滿是曬傷與海風留下的痕跡,顯而易見,這二人隻是白雲城普通漁民,身上沒有功夫。


  看來,漁民打撈並且向上獻上“猙”的石像隻是巧合,並非有人故意設計,對白雲城圖謀不軌。


  一見到葉孤城,二人老老實實的行了個禮,納頭便拜,對他磕了三個響頭,撓撓頭道:“不知城主傳喚俺們兄弟二人,是有什麽事要吩咐下來嗎?”


  葉孤城與西門吹雪不同,練劍之餘,白雲城在他的管理之下,亦是井井有條,比老城主還在時更勝三分,因而城中的百姓在心中對他十分敬重。


  老管家對二人道:“根據庫房留下的記錄,你兄弟二人幾個月前出海捕魚,誰知在海中撈出一尊石像,見其栩栩如生遂獻給城主,可有此事?”


  漁民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的道:“確有此事。”


  他一看幾人的臉色,心中一個咯噔,知道恐怕是石像出了問題,忙道:“城主,石像有問題麽?我發誓不關小人的事,小人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老管家搖了搖頭,製止了兩個漁民繼續磕頭的舉動,又命令幾個小廝如將他拉起來不必再跪,安撫道:“不必驚慌,隻將你打撈石像的過程說與城主就是,城主心中自有論斷,不會降罪與你。”


  “是……”


  漁民心中忐忑不安,回憶道:“那天夜裏,俺們兄弟兩個照舊出海,正收網的時候,也不知怎麽回事,感覺魚群特別狂躁,險些衝出網去,一拉上海麵才發現,一大群海魚中間竟混入了一尊石像。”


  “俺們兄弟沒什麽墨水,隻能分辨出石像雕的似乎是個豹子,五條尾巴,夜色下發出朦朧的光,材質不凡,說是石頭,實則非金非玉,一看就是海底下的寶物,哪裏敢私藏,自然就獻給城主了。”


  說罷,兩個漁民又怕又委屈,好一陣喊冤。


  葉孤城抬了下手,示意老管家領二人退下,再給些銀子封口,這才看向白龍,道:“龍君,事情經過正是如此,可要再見見其他妖氣纏身的百姓?”


  白龍點了下頭,溫柔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道:“見一見罷,猙獸已經脫逃,不必再擔心打草驚蛇,城主身上的妖氣也該祛除了。”


  “猙”是東方術士送給晴明公的小寵,由於同族多淪為食材,一向謹小慎微,應該不會離開白雲城太遠,或許詢問之下還能得到一些它的消息。


  書房多是珍貴的藏書,空處又太小,未免患者失控發狂,毀壞葉孤城的典籍,幾人遂移步庭院。


  不多時,老管家領著一隊侍衛,押著十幾個五花大綁的人走了進來,這十幾人腳步虛浮,顯然身上沒有功夫,卻似乎力大無比,一人需兩名習武的侍衛押送,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掙脫身上的繩索。


  “這、這怎麽看起來像是湘西的行屍一般?”


  陸小鳳仔細查看了一番,發覺每一人都雙目赤紅如血,神誌不清、狀若瘋魔,手腳用繩索捆住了,就用牙齒在半空中撕咬,仿佛深陷夢魘之中。


  葉孤城對這種症狀再熟悉不過,若非有白龍相救,或許這便是三個月之後的他,待撐不住妖氣帶來的心魔,他也會變成這種人類模樣的野獸。


  老管家拱了拱手,道:“這十幾人,就是症狀最深的幾人了,旁的患者隻是心中燥鬱,又或者本就有心結未解,才會被奇毒影響心智,而這幾人.……”


  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語言,道:“這幾人中,多半都是生活不錯,夫妻和諧,幾經調查之下也沒有發覺何處不如意,但中毒症狀卻最深。”


  白龍皺了下眉,發覺其中還有一個女子,且還是個姿容秀麗的美人兒,肩膀有些寬闊,雖然不通武功,可看起來和身旁的男子一般,很有力量感。


  老管家似乎誤會了什麽,很有眼色的道:“這是百香樓的掌勺,人稱‘菜刀西施’的柔柔姑娘,才雙十年華,尚未出閣,家中僅有個臥病的老父。”


  並非貪圖少女美色的白龍:“……”


  他隻是嗅到了一股油煙味,幾人被關押了幾日還不散,顯然久在廚房做事,不過隻看裝束的話,他的思緒一轉,問道:“這幾人,都是廚子?”


  老管家愣了一下,他的內力不錯,但嗅覺顯然沒有任務者的式神身軀靈敏,隻嗅到了幾日不沐的汗臭,聞完道:“這.……屬下不知,隻認得出柔柔姑娘,還有鎖春閣的掌勺,旁的人確實不清楚。”


  這一段時間以來,老管家心力交瘁,每一日隻有兩個時辰的休息,城中病患數不勝數,確實有所疏忽,一聽白龍詢問,立刻命人取來醫案核對,果不其然,這十幾人無一例外,竟然全部都是廚子!

  陸小鳳十分驚奇,看向白龍,問道:“都是廚子?莫非……這毒對廚子有什麽特殊的加成麽?”


  白龍沉默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應該如何對他解釋,隻得傳音過去:“古時封印猙獸,至今已有千年,千年的時間之中,它還曾脫困過一次,被一個名為庖丁的廚子借一片龍鱗再次封印,可能因此懷恨在心,因而脫困之後就去尋找廚子報仇了。”


  他一拂袖,一目連溫柔的氣息在一瞬間包裹住祛除了這十幾人身上的妖氣,幾人之中,那位柔柔姑娘身上的妖氣最少,故而祛除之後沒有立刻昏睡過去,還保持著清醒,驚慌失措的叫了一聲。


  她哭叫道:“救、救命!有豹子,有野獸入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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