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元旦
元旦對於當時的中國人是個不尷不尬的節日，它既不意味著除舊迎新，也不能讓親人團聚，春節才是被賦予隆重意義的新年。農村更是對元旦視若罔聞，除了學生們要放一天的假，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況且這個假期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禮物可以期盼。但是，那年的元旦對於子青來說，確實個終生難忘的日子。因為，那一天，他心愛的娟子病倒了。
自從娟子逃回桐口村，情況急轉而下。那些新添置的樂器被收了回去，娟子也被取消了參加任何文藝演出的資格，似乎，一切又都重回了舊日的軌跡。隻是，那個幹幹淨淨嬌弱可人的娟子老師，像是經了霜的早開的花兒，變得少言寡語抑鬱寡歡。
子青深知戀人的心境，他既為娟子重回自己身邊感到欣慰，但又深深的擔憂娟子的狀況。他更加用心的關心照顧她，甚至裝些滑稽的角色試圖取悅她，可一切似乎都是徒勞的。她常常靜靜地一個人苦思冥想，不知不覺的淚水就順著眼角滑下來，竟也不知道去擦拭。即使被子青裝出的怪模怪樣一時逗得眉開眼笑，也如穿行在雲層的彎月，瞬間又失去了快樂的光輝，心念一轉，淚水輕易的彎彎繞繞的流淌下來。
也許，最讓人擔心的還不是娟子的心情，倒是她越來越覺得四肢乏力，臉色越來越蒼白，而且經常心慌氣喘的。村裏的人，以前羨慕娟子光潔的臉龐，說像“剝了皮的熟雞蛋”，現在才意識到伴隨著那種嬌弱無力，白皙的臉不過是一種病態的蒼白。
元旦到了，學校放假。娟子卻不願回到七巧家，她更願意跟子青呆在一起。這一天，早上下了薄薄的一場雪，學校外的山坡和河沿上似有若無的覆蓋了些許白白的雪，像一幅老舊的國畫，落寞清冷。娟子精神大好，這些日子難為了子青前前後後為自己忙碌，心裏很是心疼，便提議包頓餃子慶祝節日。子青自是樂意，兩個人都孤苦伶仃的在外，隻要娟子高興，他忙不迭的答應。也沒什麽菜，看還有一棵大白菜，就準備包白菜陷水餃。當然最好是豬肉餡的，可去哪找豬肉呢，那時候的豬肉可是憑票供應的。子青為了增加氣氛，自告奮勇說有辦法弄到豬肉，讓娟子先活好麵、切好白菜，一會等他拿了豬肉回來再包。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興高采烈的樣子，娟子高興地答應了。
子青走出學校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去哪弄豬肉，他隻是把自己積攢的錢都拿上了。北風正緊，子青裹了裹破舊的軍大衣眯起眼向公社走去，那裏有一個唯一的國營肉店。去公社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子青不敢怠慢一路加緊腳步趕路，等到他趕到肉店的時候，一看心涼了半截。隻見肉店門口擠得人山人海，也沒人排隊，就是一個勁的往裏擠。有的還舉著個孩子，讓孩子拿著肉票和錢從空中買肉。隻聽得人生嘈雜，這個要肥的那個要兩斤。子青踮起腳尖，看到櫃台後麵站著一個胖胖的女服務員，身上的白圍裙油膩膩髒乎乎的，她頭也不抬的隨便抬手接過一個人的錢和肉票，接著“咣咣咣”用砍刀在砧板上剁下一片肉，往台秤上一扔，用草紙包好，找了些錢和票扔回那個顧客。那個顧客一看，忙咋呼：
“不對啊，我要的是兩斤，怎麽就給斤半？”
服務員斜睨起綠豆眼，撇撇嘴：
“這就不少了，哪有那麽多，你沒看還有那麽多人要買！不買，這個也拿回來！”
顧客被噎得幹瞪眼說不出話來，拎起肉嘟嘟囔囔的擠出人群。
子青絕望了，就是擠他也買不到，何況他還沒有肉票呢。他正在焦急的觀望著，忽然那胖服務員，抬起頭大聲嚷嚷：
“今天的肉賣完了，明天再來吧。”說完，收拾收拾自顧回裏屋去了。
外麵的顧客炸了營，罵娘的、歎氣的亂成一團。可也沒辦法，隻好各自慢慢散去。
這時，一個中年顧客路過子青身邊，因為氣不過，還在大聲的自言自語的宣泄著：
“什麽沒有肉，都走後門了，剛才我就看見革委會的曹主任後門進去了，這肉就是讓他給包了……”
子青一聽頓時豪情四起，也是為了心愛的人才喚起的勇氣，他大踏步的從後門去找肉店的辦公室。子青也顧不得多想，一下推開了寫著辦公室的滿是油垢的木門。辦公室裏麵一個矮胖的幹部模樣的五十上下的男人，正翹著二郎腿一邊吸煙一邊跟那個肉店的胖服務員說笑著，忽然門一下撞開，一個裹著軍大衣的年輕的後生滿臉紅漲激動萬分的站在門口，不禁吃了一驚。
那個胖服務員馬上回過神來，立起眉毛尖聲喝道：
“幹什麽的，怎麽跑這來了？！”
子青定了定神，瞟了一眼桌上幾包油乎乎的東西，鎮靜地說：
“我買肉。”
胖服務員一聽頓時鬆弛了下來，睥睨的說道：
“肉賣完了，明天再來吧。”
子青一指桌子：
“那不是還有？”
胖服務員心虛的跟矮胖男人對視了一下，故作鎮靜地說道：
“這個早就有主了，你快走吧。”
子青氣衝鬥牛，兩腿一叉，厲聲說道：
“毛主席教導我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們在這走後門拉關係，就不怕群眾揭發批判！”
胖服務員一下暴跳如雷：
“放肆！你血口噴人，誰走後門，誰走後門！”
子青退後一步，嘭的打開門，對著門外繼續大聲的說著：
“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你們這些勾當要是讓革委會的領導知道，一定會追查到底！”
胖服務員惱羞成怒歇斯底裏的要跑過來廝打子青。隻見那矮胖男人一把抓住胖服務員，站起身，扔掉煙頭，一腳踩滅。露出一絲僵硬的微笑，衝著子青壓低聲音說道：
“年輕人，買肉好說啊，你關上門，看看買多少？”
胖服務員掙紮著要說什麽，被矮胖男人按住。
子青一看情況有了轉機，看看桌上，指了指一包最小的。
矮胖男人示意胖服務員。她很不情願的拿起那小包，看也不看子青，悶聲說道：
“三塊七，拿錢肉票，”
子青拿出所有的錢，默默地說道：
“我沒有肉票。”
胖服務員一下又來了精神，哈哈笑著：
“肉票都沒有，也沒法賣給你啊！”
子青一聽，扭頭就去開門，正要大聲嚷嚷，那矮胖男人開口說道：
“算了，這個年輕人肯定家裏有急用，就用我的吧。”
子青忽然被感動了，淚水不爭氣的流了下來，他一把拿起小包，把所有的錢都放到了桌上，然後向那矮胖男人鞠了一躬，頭也不回的跑出門外。隻聽身後那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
“錢太多了，你拿回去。”
子青懷抱著豬肉，摸了摸臉上的淚水，心情一下晴朗起來，看看天色近午，他匆忙的往回跑，娟子一定在家等急了。
子青一路跑的熱汗直冒，冬日的陽光照耀著他年輕的臉，多少日子他第一次燦爛的笑了。他想象著她跟娟子一起吃著香噴噴的白菜豬肉餃子，娟子蒼白的臉一下變得燦如煙霞，他倆你一口我一口互相喂著，甜蜜開心的笑著。
子青跑過錦川河的小橋，穿過操場，繞過南閣，老槐樹，他蹬蹬蹬的爬上北閣的二樓，推開門。
正午的陽光明晃晃的照著屋裏的桌子，椅子，床，照耀著小餐桌上的麵盆，麵板，擀麵杖。子青大叫一聲：
“娟子——”
娟子靜靜地倒在地上那團明亮溫暖的陽光裏，睡著了一般，安詳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