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娟子
那是個天藍藍水清清的年代，站在山頂極目遠眺的感覺是現今的國人無法真正體會到的，繁花似錦的春天，蒼翠欲滴的夏天，濃墨重彩的秋天，銀裝素裹的冬天。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天下大同的世界裏，生活盡管清貧，但內心單純而愉悅。
在戰天鬥地的勞動中和在農閑的時候，總會出現一些叫做“毛主席思想宣傳隊”的業餘文藝團體，或大或小，活躍在田間地頭，為勞動的人們加油鼓勁。一些大會、節慶期間也是他們爭奇鬥豔的好時機。學校是這個團體的重要陣地，一些頗有才華的文藝積極分子很多來自學校的師生。當時為了配合政治宣傳，學校都會自己編演一些小節目，到處去演出，縣裏市裏還會組織文藝匯演，這個也是那個文化生活匱乏的年代人們津津樂道的娛樂方式。
娟子小時候曾經受過專門的音樂訓練，是學院一個音樂教授的徒弟，後來這些小資情調早都被丟盡了垃圾桶。可在這些偏遠的山區，她的文藝才華是卓爾不群的。學校組織了文藝宣傳隊，娟子就是隊長，編導演集於一身，吹拉彈唱無所不能。本來學校的學生就不多，就全部上陣，能唱的唱能說的說，好在都是些簡單的對口詞、三句半、小歌舞之類的，孩子稍加訓練就能演的像模像樣的。子青這方麵毫無天賦可言，他主動擔任了全部的幕後和後勤工作，輔助著娟子排練演出，整天忙忙碌碌，樂此不疲。
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孩子不是幸運的但卻是單純快樂的，就像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童話部落，簡單的學習，盡情的玩鬧，即使有些勞動，也讓孩子們身心健康淳樸自然。孩子們都非常喜歡參加演出，小臉蛋抹得紅紅的，被打扮成工農兵，土豪劣紳漢奸國民黨，各色各樣的角色，認真笨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完成自己的任務。演出不免出些紕漏，鬧些笑話。比如扮演農民伯伯，跳著跳著，沾的胡子掉了，就蹲下滿地找，不想被後來的農民大嬸踩到腳下，沾到鞋底，“農民伯伯”就顧不得自己的角色，跟著“大嬸”屁股後麵追。這些意外的景象，往往比正式的節目更引起觀眾的興趣，好像一個演出沒有點類似的花絮，反而索然無味。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娟子的節目總是被熱烈的期盼著，她總是壓軸出場，也是全部演出的高潮所在。
娟子是典型的城市少女，鄉村炙熱的陽光絲毫沒有把白皙光潔的瓜子臉曬出一點暗紅，兩道彎彎的細眉毛，丹鳳眼，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梳了兩根短短的辮子，洗的發白的軍裝軍褲，腰間紮一根半舊的軍用腰帶，那身衣服有點肥大，卻也掩飾不住纖細的腰身透漏出的自然風流的韻味。娟子身量不高，再加上衣服有點肥大，所以每次她有點羞怯的低頭出現在舞台上，總覺得還是個中學生的樣子，一副楚楚動人的樣子。
娟子的節目是女聲獨唱，她最後出現的時候總會引起台下觀眾不小的騷動，人們自然都要品頭論足一番。她總是習慣等台下的觀眾靜下來，側臉向伴奏點頭示意，然後抬起頭注視著遠方，像是遠遠的地方能夠看得見她極其向往的景色，兩隻手自然的疊放在小腹，輕起朱唇，頓時清麗的歌聲像山間的溪水流淌下來，雲卷雲舒鶯飛燕舞。她的聲音清清亮亮的，帶了些未泯的童聲，像久旱甘霖微風拂麵沁人心田。觀眾霎時如醉如癡，恍如入了仙境，隨著歌聲翩翩起舞。她演唱《毛主席的話兒記心間》的時候，不僅有大人般的堅定剛毅，更多了一份甜美和柔情，純真和向往。一曲歌罷，觀眾總還沉浸在美好的境界無法自拔，出奇的寂靜，總要等到娟子鞠躬致謝，才如夢方醒般地掌聲雷動歡呼聲喝彩聲響徹現場。接著就是“再來一首，來一首”的叫喊聲，最後匯成齊聲呐喊熱烈歡迎娟子返場。娟子總是回頭走到一半的時候，被微笑的報幕員伸手彎腰的再次邀請到台上來。這個景象已經司空見慣了，樂隊早已準備好下一首歌曲。娟子有點羞澀的微笑著，微微點頭向觀眾致意。
娟子的返場曲目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這是首娟子從小就會唱的兒童歌曲，她唱的時候就增加了一些童聲的成分，聽起來純淨甜美。可能是經曆的原因吧，她唱起來更多了一些回憶和憧憬的氣氛，甚至有些依戀，像是一個離家多年的遊子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訴說著離別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悅。每次演唱的時候，娟子都會情不自禁的淚花盈目，她其實是想家了，想媽媽爸爸，想自己溫暖快樂的童年。站在側幕條邊的子青每每都被娟子動情的演唱感動得心潮起伏，他何嚐又不思念遠方多病的母親，別看他整天陽光燦爛的，其實內心壓抑的思念無處安放。台下的觀眾更是被感動的唏噓不已，裏麵很多是知青，都是些十幾歲的半大孩子，這麽一首充滿真情的歌曲加上娟子至情的演唱，也怪不得大家淚水長流了。
娟子的演出隊出名了，從田間地頭一直演到縣裏，還被點名參加市裏的文藝匯演。為此，縣知青辦的魏主任，還專門到桐口小學現場指導排練節目。魏主任是個三十四五歲的精幹的轉業軍人，他一來到桐口村就帶來了好消息，為了表彰娟子和子青，縣裏決定正式將娟子和子青轉為公辦教師。而且，還特批了一些樂器和演出服，從別的宣傳隊專門調來骨幹專門準備市裏的文藝匯演。魏主任大刀闊斧砍掉了孩子們的大部分節目，改為為娟子伴舞，其中力量主打娟子的節目，爭取拿到匯演一等獎。魏主任對娟子更是關愛有加，特別的為她量身定做演出服，順便把日常的衣服也定做了幾套。他經常拉著娟子的手，拍拍，笑眯眯的親切的對娟子說：“娟子同誌，好好幹，我會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一連串的好消息，娟子自然歡欣鼓舞，子青也是由衷的高興。隻是，戀人的心是敏感的，魏主任對娟子的過分熱情，引得子青心裏非常不舒服。娟子反倒不以為然，責怪子青心胸狹窄，那是領導對咱們的關心，是無產階級感情，應該好好努力不辜負領導的期望才是。這麽一說，子青也覺得好像自己是有點小心眼了，默不作聲的忙活自己的事情。其實，演出的事情，子青已經沒什麽可忙的了，娟子的事情已經全部讓魏主任包辦，他留下來繼續上課，而娟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縣裏忙活排練了。
娟子在文藝匯演的演出大獲成功，如願以償的拿到了一等獎，還受到了市裏領導的接見表揚。魏主任異常興奮，就在縣招待所舉辦慶功宴，宴請所有演職人員，娟子自然是中心人物。席席間，行伍出身的魏主任豪性大發，再加上身邊一幫的溜須拍馬的人，不免越喝興致越高。乘著酒興，魏主任一把拉過娟子纖細的小手，酒氣熏天的嘻嘻笑著：
“娟子，你得敬我杯酒，要不是我，你能有這麽大的成功？！”
眾人也一起起哄，娟子推不過，就倒了一杯酒，勉強笑著：
“多謝魏主任！”
魏主任搶過酒，一仰脖一幹二淨，醉眼歪斜的說道：
“那你怎麽謝我啊？”說著就有意摟抱娟子。
娟子一驚，閃身躲過，忙笑著遮掩的說道：
“魏主任，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吧。”
魏主任自知失態，忙大手一揮，號令大家：
“今兒我高興，我老魏就是大家的後台，你們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有啥事，找我老魏，哈哈，我們一起幹一杯！”
大家齊聲附和，觥杯交錯直至配盤狼藉。
慶功宴直到半夜才結束，娟子就被安排在招待所住下。娟子是不喝酒的，剛才勉強的幾杯酒讓她頭暈目眩，掙紮著躺在床上，心裏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心裏不免很是慌張，難道子青的看法是對的，這個魏主任對自己確實有點過分了。正在輾轉反側之際，隻聽得自己房間的門被重重的敲擊著，娟子一驚，蜷縮在床角，戰戰兢兢的問道：
“誰？我睡了。”
門外傳了魏主任好糊不清的聲音：
“娟子，開門，哥哥喜歡你，你讓我進去。”
娟子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抖抖的說道：
“魏主任，你別這樣，你快走吧，我是有對象的。”
魏主任像是生氣了，“咚咚”的使勁砸著房門：
“是哪個小子敢動我的東西，看我不收拾他！”
娟子更加害怕，哀求的說道：
“魏主任，你快走吧，叫人看見不好。”
“誰敢看見，誰敢動我老魏！”門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娟子猛醒，她是不能辜負子青的，她心下一橫，跳下床來，跑到門邊，咬牙恨恨地說道：
“魏主任，你別逼我，我可要喊人了！你再這樣，我就碰死！”
門外的聲音停了下來，接著聽到踉踉蹌蹌的腳步聲東一聲西一聲的走遠了，嘟嘟囔囔的聲音還不時傳過來：
“小妮子還挺剛烈，早晚都是我的菜。”
娟子一下癱倒在地，淚水奪眶而出，此刻她強烈的呼喚著子青，想盡快回到他的身邊。她慌亂的起身，手忙腳亂的收拾了東西，悄悄的打開門，不顧一切的跑出了招待所，也不顧的天黑夜冷一路小跑的向著桐口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