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鄉
西山賓館遠離城區。這座西山其實是個不高的山丘,被茂密的山林覆蓋著,夜色濃重時,顯得有些落寞寂寥,如果又是斜月星空,客人不多,不多的幾個房間露出朦朧的燈光,更有些似乎憂傷惆悵的味道。
梅子青老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整天除了服務員送點點心水果之類的東西,隻有我們兩人沿著碧雲的腳步一起經曆那些曾經發生在我們身邊的難以置信的故事。此刻,梅老師似乎累了,碧雲的這段經曆對於他也是一番的痛苦折磨。我調了一杯槐花蜜水遞給難以自拔的梅老師,想暫時緩和一下凝重的氣氛,就換了個輕鬆的口氣,笑著說:
“梅老師,我記得你是知青下鄉到我們桐口村的?”
梅老師被我從遐思中喚醒回來,喝了一口水,努力的轉回思路:
“是的,我剛去的時候16歲。”
“你是怎麽去當的老師,記得那時梅老師年輕英俊,用現在的話說,陽光帥氣,嗬嗬!”
梅老師一下露出了純真的笑容,似乎回憶的列車更改了路線,駛向了另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16歲的少年,微黑圓潤的臉上一對粗黑短促的眉毛,眼睛不大卻波光粼粼極具風采,挺直的鼻梁下醇厚的嘴唇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笑容燦爛的綻放著,兩個酒窩恰似錦上添花讓整張年輕的臉龐分外光彩照人。
那是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高中沒畢業的梅子青堅決響應號召毅然決然的上山下鄉,全然不顧體弱多病的媽媽的反對。其實反對也是徒然的,以子青的身份他是不能留下來照顧母親的。子青的父親是齊魯文學院的教授,早年就被定為右派,流放到幹校勞動改造,他終於不堪折磨在一個牛棚懸梁自盡了。自此,母親受到極大打擊,本來心髒就有些毛病,生活條件也不好,隻能掙紮著生活下去。那時年輕的子青革命熱情異常高漲,他不但不同情父親母親的遭遇,卻受到煽動跟父親劃清界限,為了表達自己的革命決心,又堅決報名上山下鄉。母親是心疼兒子的,她不能保護兒子,不能給兒子帶來遠大前程,也隻能由著他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留在身邊,說不定又會帶來更大的災難,這樣她自己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還是同意兒子的決定了。
子青執意下鄉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娟子。她是他青梅竹馬的朋友,兩人同在大學的家屬院長大,娟子的遭遇跟子青差不多,同為學院老師的父親母親也早就靠邊站。隨著年齡的長大,兩顆年輕的心早已萌動了愛情的萌芽,就在那場浩浩蕩蕩的上山下鄉的大潮中,就像兩個相依為命的苦命人,相互都視為自己的救民稻草。就這樣,兩人一起被分到了桐口村。
初次來到農村的子青娟子,都想要在這廣闊天地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可是,現實是殘酷的,桐口村是個貧窮偏遠的小山村,兩個金童玉女般的嬌生慣養的城裏孩子,是無法適應艱苦的勞動的。生產隊看到兩個孩子不會幹也幹不了地裏的農活,實在不忍兩個好孩子受累遭罪的,就讓他們在家養豬。盡管兩人起早貪黑的努力,可那平時貪吃貪睡的豬還是日漸消瘦,兩人非常的沮喪。隊裏看看這情況,不知道如何安置這倆學生娃娃。恰好,桐口村有個小學校,原來的一個民辦教師要嫁到外村,那群孩子就沒人管了。學什麽還在其次,這幫沒了約束的孩子到處惹是生非,弄得村裏雞犬不寧,一村人抱怨不止。生產隊覺得正好把這兩個學生安排去當小學的老師,也算學有所用。這樣,子青和娟子就當上了桐口小學的老師,兩人也終於有了合適的歸宿。
桐口小學是由一個原來叫“蓮花庵”的尼姑庵改建的。蓮花庵以前香火頗盛,供奉的是救苦救難南海觀世音菩薩。庵堂有東北兩個閣樓,菩薩早就被“破四舊”運動砸爛清除了。如今南閣作了教室,北閣就是老師的辦公室。學校四麵被白楊國槐緊緊環抱著,家鄉的母親河“錦川河”繞著學校靜靜地流淌著,兩個閣樓之間是一株參天的古老的大槐樹,樹上掛著一口碩大的銅鍾,這鍾原是蓮花庵的舊物,如今用作提醒學校上課下課的鍾聲。子青就被安排住在學校的北閣的二層樓上,白天上課晚上就作為學校的管理員。娟子因為是女孩,就跟著村裏的一個年輕的寡婦七巧住,也是為了有個照應吧。
說起這桐口小學其實也就二十幾個學生,而且從七八歲到十幾歲的都有,最大的也就小著子青兩三歲。那年代村村都有小學,孩子必須有學上。那時是生產隊負責生產,孩子們隻是農忙的夏秋兩季幫著生產隊撿麥穗、掰棒子之類的力所能及的活路。大人們也都參加過掃盲班之類的,所以讓孩子識字算數,在那時的農村人眼裏還是個非常神聖的事情。所以,自從子青娟子當上了老師,也就越來越受到村裏人的尊敬,時不時有家長請去家裏一塊吃飯,雖然粗茶淡飯,但對於兩個離開父母的孩子來講,溫暖親情自是珍貴的多了。
生活是艱苦的,但對於相愛的人,能夠相守在一起,又是多麽的幸福。子青娟子,兩個人麵對麵的備課,互相請教教學方法。子青上課的時候,娟子為他敲鍾招呼學生;娟子上課的時候,子青就去值班。子青用石灰水,在南北閣樓的牆上刷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為共產主義事業時刻準備著”之類的標語,娟子就提著石灰桶、扶著梯子打下手,子青一不小心撒下幾滴石灰落到娟子臉上,娟子就佯裝生氣的跺腳甩手背過身去讓子青下來哄她。子青就慌忙跳下梯子,拿了手絹去給她擦拭,結果被娟子的大花臉逗得哈哈大笑,娟子就去打他解氣,兩人就丟開手,跑啊追啊,圍著那棵大槐樹,打打鬧鬧,歡歡笑笑。這時,南閣的小窗戶上就擠滿了學生的腦袋,幾個膽大的男孩子就開始起哄:“梅老師娟子老師結婚了,梅老師娟子老師結婚了——”這時娟子就羞得滿臉漲紅,一捂臉跑回辦公室。子青就趕到南閣的教室,黑起臉來訓學生:
“不許瞎說,看誰瞎說,罰他抄寫一百遍生字!”
子青負責語文算數兩門主課,娟子教唱歌畫畫。娟子去上畫畫課的時候,一進教室,發現黑板上用粉筆畫了兩個小人的半身像,一男一女頭靠著頭咧著嘴笑著,胸前還帶了大紅花,畫的下麵歪歪扭扭寫了三個大字“結婚證”。娟子一看又羞又怒,用楊樹枝做的教鞭使勁敲了敲教桌,瞪起兩雙丹鳳眼,大聲問裝的規規矩矩的學生:
“誰幹的,給我站起來!”
底下的學生從來沒見過平時文靜秀氣說話慢聲細氣的娟子老師發這麽大的火,白白淨淨的臉氣的通紅。大家頓時緊張起來,可也不敢出賣朋友,就都低著頭死扛。
娟子看沒人招供,一賭氣甩手跑出教室,留下一句惡狠狠的話:
“不說,今天誰也別回家!”
娟子一路小跑回到辦公室,一看見埋頭批改作業的子青,嘴一撇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子青看見娟子這幅模樣,忙起身問出啥事了。
娟子一邊用袖口擦著淚水肩膀一聳一聳的抽抽搭搭的說到:
“你看那些學生都畫了些啥?”
子青不知出了什麽大事,撂下手頭的作業急忙跑到教室,挨近教室,就聽見教室裏炸了窩似的吵成一片。就聽王霞,就是班裏那個最大的姑娘,氣憤的說著:
“二蛋,你幹的好事,你要不去向老師承認錯誤,我今天就回家告訴你媽!”
接著一片迎合之聲。
就聽二蛋一疊聲叫喚起來:
“我畫的時候你們不是都叫好來著。這回要我承認,你們不也想讓梅老師跟娟子老師結婚嗎?”
接著一陣響動,隻聽二蛋誇張的尖叫起來。子青趕忙推開教室的門,隻見王霞揪著二蛋的耳朵,使勁的轉圈,邊揪著不放便氣喘籲籲地喊著:“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子青忙大喊一聲:“王霞,放開他!”
群情激奮的孩子一看老師突然出現,嚇得趕忙回到座位上坐好,隻有王霞不依不饒還揪著二蛋不放。子青過來掰開王霞的手,王霞一下哭了:
“梅老師,是二蛋把娟子老師氣跑了!”
二蛋也大聲哭起來,他是班上最小的孩子,就是娟子的房東七巧的兒子。平時七巧看到子青娟子金童玉女般的出雙入對的,也是寡婦眼饞,就經常跟娟子說些體己的話,說些要是你情我願幹脆就兩家說開了,早些結婚,早生貴子之類的。不想這些話二蛋也聽在心裏,看著同學們起哄,就自作聰明的在黑板上畫了結婚證,誰想闖了大禍,此刻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子青知道學生們的心思,那都是孩子們美好的願望,他豪情頓起,讓王霞和二蛋回到座位上,拿起教桌上的粉筆,在兩個小人的身上鄭重的寫上了“梅子青”、“娟子”,然後一回頭,扔掉粉筆,對著同學們,燦爛的展開笑容,滿是憧憬的說道:
“同學們,我將來一定會跟娟子老師結婚的!”
全班的同學霎時歡聲雷動。
此時,誰也沒注意到,教室外趕來看情況的娟子,身子靠在青石牆壁上,任憑幸福激動的淚水歡快的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