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君臨三年暮春,十裏桃花初綻,宮裏流傳一樁風雅韻事。
君帝冷落帝後第二年,滕家又出了個飛龍將軍。
其人為滕歌首徒,經滕仙主細心教授,深得真傳,名曰滕龍。
滕龍使得一杆威風凜凜的紅纓槍,領軍收拾了東夷人數萬殘兵蟹將。飛龍將軍的名號因此享譽八方,引來諸多風聲鶴唳之聲。
比起先前風頭正盛的扶搖將軍,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按理說滕家本該聖眷正濃。
事實並不然。
君帝自迎娶帝後以來,帝後與滕家走動甚微,惹得君帝不悅。滕王公更是在政事上,同帝心多有相悖。
就譬如前些日子,君帝要在王都內修葺儺宮,請儺教的一幹主事入主廟堂。
帝言,雲上天宮無端被毀,皆因先王遺脈謀逆而起,與他也有幹係。為體恤儺教愛民如子的心情,願打破先王的教誨,破除“儺教不能入王城”的戒條,親自監管修葺儺宮。
儺宮選址就在東北方向,與王宮形成掎角之勢,寓意將邪魔歪道逐出盛世,重現浩瀚十二州的清明。
還提出了“儺眾為官”“儺經傳教”的言論。
曆代先王都不曾做的事,君帝執意要做。
王權紛分,儺教獨大,讓朝中大臣嘩然色變,也有異議之聲,隔天那家官邸的親眷,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儺眾說,這是大儺神的意思。違背天意,必會受到懲戒。
小小的懲罰。他們如是笑道。
朝中大臣隻得紛紛噤聲。
在人人惶恐自保的情狀下,也隻有滕家站了出來,提出“尊儺為教,但不擁儺入朝”。
彼時,君帝坐在高高的帝座上,揉著太陽穴,容色倦怠:
“國舅公莫不是以為,朕隻有滕家可倚仗了?”
世人都知道,君帝對帝後感情寡淡,如果不是為了鞏固帝業,也不會違背對靜妃“守一不移”的誓言,迎娶滕仙主之徒、滕王公的師妹、原扶搖將軍……滕搖。
如果說,迎娶滕搖是大勢所趨,那麽冷落她必是心之所向,滕家風頭再盛,也抵不過帝後被冷落兩年,至今身無所出。
幸而靜妃的肚皮也是毫無動靜,這才落得相安無事。
隻是帝嗣綿延是頭等大事,尤其儺教一向信奉香火鼎盛。
坊間漸漸傳言,君帝不日便要迎娶蕭山的嬌女,蕭鈴音。
也不知道是哪個耳報神在帝後跟前,嚼了那麽一嘴舌根。
惹得帝後心生不悅,對君帝的冷落失望至極,隔天便在鳳鸞殿,出、逃、了。
這樁爭風吃醋的風雅韻事,被入畫閣添油加醋地編排了一番,傳至傾回十二州上上下下,已然成了茶餘飯後的笑柄。
君帝不便聲張,這邊派人四處搜尋帝後,那邊迎娶蕭鈴音的花轎,就這麽大張旗鼓地抬進了裕德門。
“又來一個狐媚子。”靜妃倚著門第,見狀恨得牙癢癢。
後宮韻事一樁樁,一件件,人們談論多了,全當親身體會了。
隻是傾回近幾年來,一直內憂外患不停,鬧得人心惶惶。
好不容易將海獸殺了,東夷城能太平一陣子。
何曾想東夷人賊心不死,在各地散播儺教的不端。
結合這兩年有“亡儺者必民”的說法,儺教疑心甚重,對百姓更加苛責嚴厲。
現下又有東夷人四處吹風,令諸地皆生出叛逆之心。
其中要數離州勢頭最盛。
先王在世時,九王爺回良端曾親自為離州洗刷冤屈,百姓對王侯仙山的怨艾得以平複。
人們隻道,離州被先王和儺教構陷,無緣無故蠻荒二十載,實屬不該。如果不是少主景卻,勤勉勵誌,也不會有後麵的屬地歸順、一統離州的壯舉。
隻是離州與朝廷嫌隙已深,對儺教更是怒其不仁,所以戰事接連不斷。
好在都被有著“主棋者”名號的六出公子,一一化解。
不光是離州。還有近來東麵,興起了一些邪魔歪風……
“娘娘你醒了,那就把這碗藥喝了吧。”
我沒有變成厲鬼,亦沒有苟延殘喘,緩緩睜開眼,入眼的是一間樸素稍顯講究的房間。桌椅窗花都有些破損了,泛著淡淡灰蒙蒙的光澤,但仍被擦拭得幹淨。
因動作用力,還在窗牖上流下淺淺的劃痕,透著斜斜撒進來的夕陽,將眼前的一切罩上一層恍惚。
門口站著個綠衣淡雅的姑娘,手中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藥。
她嘴裏恭敬謙卑地叫我娘娘,眉梢眼裏俱是不屑和冰冷。
我接過她遞來的藥碗,喝了幾口,覺得甚是苦,問她有沒有八寶齋的蜜餞。
她卻諷刺:“明明心如蛇蠍,還要佯裝柔善,學人家吃什麽八寶齋的蜜餞。這藥再苦,能苦過你的心海嗎?”
我現下頭腦不是很清醒,猛地聽她挖苦,茫茫然道:“什麽心如蛇蠍?什麽佯裝柔善?”
綠衣姑娘滿臉寫著“你又裝了”一行字。
我懂得自己是死而複生,多半會落到君帝的手裏,可被一個姑娘拿藥搪塞,確是頭一回。更何況,我雖被人奪去了身份,但是憑著我的手段名號,尋常的姑娘也沒有膽子敢使臉色。
可見對方也許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姑娘方才見我皺眉,倏然又笑了起來:“姑娘的大恩大德,我必銘記於心。”
這話聽起來沒甚毛病,隻是那姑娘麵皮一怒,端著藥碗的手也捏得緊了,好像有哪裏不對勁的地方:“你不要拿話噎我!”
我對爺們向來揉圓捏扁,對姑娘卻是手足無措的。
“你、你別生氣啊。”
我若是男子,一定是個耙耳朵:“我哪裏說錯話了嘛。”
“假惺惺。”那姑娘趁我討好之際,將碗裏剩下大半的藥都倒進了窗邊的花草裏,然後走到衣櫃前,拿出幾條鮮紅的裙子:“喏,喜宴快要開始了,娘娘今天想穿哪一件?”
我沒被她的壞脾氣惹怒,反而被她口中說的“喜宴”驚呆了。
“誰的喜宴?”這話怎麽在滕王府聽到過啊。
難不成名義上的“滕搖”嫁給了君帝,肉身的我還要赴一場別的婚事嗎?
我不可思議地盯著她手裏的紅裙,心裏直發怵,就是打死我都不要嫁的:“勞煩你先放下裙子,跟我說道說道。”
那姑娘不耐煩地扯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到鏡子跟前,拿過手裏的紅裙,對著我挨個比劃:“娘娘,喜宴要緊,前頭都著急催了……”
著急催了,我也不能隨便就……突然整個僵住了:鏡子裏是個略顯消瘦氣質如蘭的身影,臉還是我的樣子,但身子不是。
我的頸背應該有斑駁淩亂的疤痕,可這個人的背部潔白又細膩,與我原先有著雲泥之別。尤其我看了看這雙柔弱無骨的手,說是從小金尊玉貴養著的,任何人看了都信。
又摸了摸腦袋,應該不是旁人的視角,是我自己看見的。
難道實則是我記錯了,那些金戈鐵馬的生涯都是臆想,抑或者我已經重新投了身,白撿一個與我相似的臉?
可如果是後者,也不至於如此相似吧。
大約是我死狀慘烈,心有不甘,在地府圓了一場夢罷。
我思量一番,覺得美夢不易,清醒反而沒意思了,於是低下頭見那姑娘的手在身上遊走,忽聽對方語調微微上揚:“娘娘?”
“嗯、嗯嗯嗯?”我遲疑道。
她唏噓幾聲,勉強忍住不拿話噎我,抬頭看我神色異常:“您在想些什麽?”
“沒想什麽啊。”我衝她眨巴眨巴眼,一副純良無害的模樣。
“您今日是怎麽了,有些奇奇怪怪的,一個勁問這問那。”
“我說我失憶了,你信嗎?”
她看了我好一陣,覺得我實在不像是在開什麽無聊玩笑,旋即緊張起來:“不會吧?青羅這些天片刻都沒離開您,娘娘這是怎麽失憶的?”
“那你剛才喂我的,是治什麽的藥?”我認認真真的問。
青羅正要開口,隻聽外麵傳來嗩呐聲,老婆子鬧騰的很:“娘子快快出來吧,前堂都等不及了!”
我神情自若地推開門,對叫門的老婆子淡淡地應了一聲:“讓迎親的人進來吧,也不用怎麽梳妝打扮。”
“娘子說什麽呢,迎親的人已經回來了,都在前堂等著嘞!”
我鬱悶,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都不按劇情走向。口口聲聲稱我為娘娘、娘子,迎親的人卻在前堂坐著,難道要我自己腿著過去麽?
隱約聽見適才伺候我更衣的青羅聲音從屋裏傳出來:“娘娘昨日吃酒落水後,腦子一直昏沉沉的,你們莫要見怪。”
不知誰答了一句:“我們不會怪什麽,別耽誤了吉時就行。”
青羅立刻接道:“這就去。”
我隻覺得頭昏腦漲,什麽吃酒,什麽落水,通通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便是葉真輕晃馬尾梢,對我露出淡若雲靄的神色。
不知道那朵兩生花喚醒她沒有……
君候能不能保護好她……
青羅攙扶著我,緊趕慢趕地往前堂走,邊數落我緊要關頭徒生事端,邊將我半個身子的重量接管自己肩上,她看起來尖酸刻薄,對我卻是體貼照顧的,怎麽看也不像算計的人。
隻是這眼前的種種,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不過剛剛醒來,發覺自己不僅換了一副身軀,馬上還要嫁人了?
我悶著頭苦苦冥思,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前堂,忽然看見門簾掛著滲人的紅紗帳,隨後眾人將我迎進屋內,一位纖瘦而頹唐的公子被兩邊的人架著,堂前擺著金漆紅燭等一應喜物,可他的老父母卻麵含淒楚,見我走到近處,微微擦了擦眼窩,朝我傾身施禮:“多謝娘子了。”
我有些接納不住:“我不是來成親的麽,你們朝我拜什麽?”
老父母皆是一愣,旋即小心翼翼地看著身旁的青羅:“娘子是不是不願意啊。畢竟這種婚事說起來不太體麵。”
我沒有動彈,青羅伸手輕輕擺了擺:“不礙事,婚嫁都是娘子的分內事,她隻是落水受了寒,腦子有些不清醒罷。”
我有意無意地盯著擺放的金漆紅燭,燭光在略顯陰暗的前堂顯得搖擺不安,襯得本該英姿勃發的新郎官,臉色奄奄。
他被兩人架著肩方才站穩,一直垂著頭仿佛無話可說。
我被老父母請到上座,四下打量這個古怪的婚禮:滿臉哀愁的老父母,病氣懨懨的新郎官,不太喜慶的賓客,還有微微不忍的青羅……
我放下茶盞,輕聲問:“青羅,你有沒有覺得這家人古怪?”
青羅收起不忍的神情,轉頭瞧著我:“娘娘莫要多言,且看著就行。”
我哦了一聲,撐起身子等新郎官跟我拜堂,這邊老婆子唱喏“吉時已到”,那邊正要施施然站起來。迎麵而來被兩人架起來的新娘子。我身子虛晃一下,又坐回了椅子上。
這是怎麽回事?就算現在移風易俗,總不該有兩個新娘子同時拜堂吧,太不尊重人了。我用力拍一下扶手,埋怨道:“堂沒好好拜上,這就要喝妾室茶了,你們也太會省時間了。”
眾人皆麵露尷尬,青羅急急堵住我的嘴:“您就算昏了頭,也不該變得這般愛說話,娘娘向來懂得噤聲,如今怎麽口無遮攔起來?”
我怔怔地看著她青蔥般水嫩的手,抬起自己的手,卻是比她還要膚若凝脂,起落間怎麽連丁點力氣都沒有?
“娘子,我們知道您不問世事已久,隻是這婚姻大事,還需您主持才算圓滿。”新郎的老母擔心道。
我被噎得不知從何問起,到底是哪裏出岔子,為什麽好端端的,沒拜堂就要吃人家妾室茶?為什麽周遭人說話都是聽不懂的調調,恭敬謹慎的讓人感到不自在?
醒來後的地府竟是這樣有故事的。
我始終沒來得及理出頭緒,那個新娘子被架到跟前,和纖瘦的新郎子肩並肩而立,隻是她也由人細心攙扶著,寬大的喜服下是不盈一握的腰身,看起來比新郎官還要羸弱。
青羅站在我身側,亭亭玉立,眉目清冷:“今有周家郎君與顧家娘子,芝蘭茂千載,琴瑟配百年,花開並蒂蓮,兩姓結良緣。”
眾人唱喏聲中,兩位新人在攙扶下,行拜堂之禮。
在他們微微垂首時候,我無端起了幾分疑慮:這動作太僵硬了,即便心裏有諸多不願,也不該僵硬如斯,仿、仿似……
死人。
再看滿屋子哀莫大於歡喜的人,頓時心頭一涼,磕磕絆絆地站起來:“你們先別拜了。”
我幾乎是跳起來的,青羅沒擰過我,被我幾步走上去,掀了這對新人的頭蓋,登時倒吸口涼氣!
還真是兩個死人!
“你們是在結陰親?”難怪毫無喜慶的氛圍。
難怪這對老父母會說,這樁婚事不大體麵!
我簡直怒從心中生,恨不得砸了桌上的金漆紅燭,這都什麽事啊?人死了都不安息。最後還是硬生生忍住了:“這場婚事是生前定的,還是人死後定的?”
老父母一言不發,主事的老婆子賣起瘋來:“娘子可別臨場反悔啊,既然答應了要為周顧二家主婚,就絕不容你橫生事端!”
“明白了。”側過頭,對青羅淡淡道:“這場婚事是人死後的買賣,不是生前定的,我說的對嗎?”
我自問脾氣秉性不好相與,現在簡直氣得腦瓜疼:“你們怎麽敢做這樣的事?”
一張格外蒼老的臉忽然探過來,笑著說:“婚事可並無生前生後之分,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要兩家願意結親,你管什麽生前生後呢。”
“你又是誰?”
“一個老不死的。”她笑容中帶著些許詭異。
堂門咯的一聲合上,隻見掛滿屋的紅紗帳簌簌而動。
兩位新人,連同攙扶他們的人,麵色皆映著斑斕光影。
我對青羅小聲說了句:“這下更古怪了。”
話音剛落,隱隱約約嗅到一股甜膩的香氣,瞧見桌子上擺著的金漆紅燭,燭光正伺機而動:“不會是迷香吧……”
“娘子看來落水不深,這都沒能死掉。”來人的容貌生得頗為斯文,隻是眼角上挑,透出股淡淡厭世感。
我看了他好一陣,覺得旁人說我昨日吃酒落水,定與他逃脫不掉幹係:“你是誰?”
這個男人抱臂擋在門口,長身玉立的清冷:“問我是誰之前,娘子還是好好想著,你究竟是誰吧……”
聽他這麽一說,原本醒來就有種腦子遲鈍的痛,來來去去糾結這場荒誕的婚事,到現在反而忘記了最重要的事。
我到底成了誰?
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