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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君臨元年,夏末晚涼,已知秋寒生。


  王都突遭巨變,三王叛亂,一死一傷一失蹤。


  後鳳皇來襲,與雲宮斡旋,殊死相搏,重創儺主。


  待儺教眾人合力絞殺時,雲霾盡散,天光乍破,滕仙主縹緲而至,救萬民於熾火,挽王朝之狂瀾。


  仙主之名,享譽六合。


  隻是聽說,其徒滕搖經此一戰,落得了失心瘋的下場……整日抱著個蛋喃喃自語。


  暑熱消沉過後,秋高氣爽,滕王府花枝繁茂,一改往日清冷。


  我走過長廊拐彎處,待看見前廳張貼的囍字,募地往後退開好些步,微微偏過臉瞧身側之人。


  滕歌眸中幽幽暗暗,如光影交接般不定。


  我握緊衣袖下的暖手爐,仍覺得蝕骨的冷,說不好是憤怒還是厭惡。一直以為君帝對老回王定的未來主母,不屑一顧。可眼下他初初繼位,基業未穩,又打起了未來主母的主意,如此反複無常,這樣有意思嗎?


  隔了許久,聽見滕歌沉甸甸的道:“你知道他要娶的不是你。是你背後榮寵不斷的滕家,是仙主名號籠絡的民心。”


  “就是知道,才覺得萬分惡心,多看那喜字一眼,都要吐了。”


  我的神情漸漸沉鬱,低聲道:“我們拉過勾的。幫他除掉四王爺,就讓我見顏容。可他食言了。”


  滕歌停下腳步,語氣平淡:“王權底下哪有真話?”


  大約是我心裏期待的聲音太大了,呆滯地望著前廳絡繹不絕的聘禮,眼裏空洞洞的:“可我們拉過勾的……”


  外麵的人都說我得了失心瘋,說著說著,連我自己都信了。


  避開前廳,走到碧水池邊,現下已過蓮花盛開的時節,池子裏的蓮葉仍青翠可愛。它們顫顫巍巍地擠在一起,等秋水沉澱嬌嫩,寒風拂過葳蕤,待到冬日,便被堅冰凍結了。


  要命的是,也隻有現實的汙濁,才長得出清蓮。


  我這邊剛想回屋繼續睡著,一抬頭便瞧見一道雅正的人影。


  那人朝這微微頷首,喚了聲:“滕搖。”


  沒有先王遺脈的威脅,他雖然坐穩了帝位,可是穿著雅淡的習慣卻一直沒改過來,讓我很自然地去喊君盡瞳這個名字。


  “朕記得曾叫過這個名字。”


  我幹巴巴地哦了一聲,遲疑一陣還是問了出來:“那你記得答應過我的事麽?”


  他沉吟片刻,方道:“你可以見顏容,不過……”


  果然這世間不會有容易的事,想了又想,眼下隻能按照君帝說得辦。


  之前,我和雲桑好不容易才將儺主重創,毀掉威儀赫赫的雲上天宮,本想一鼓作氣掀翻儺教,沒想到最後關頭迎戰的,卻是葉真。殺了儺主還是一件小事,如果不能破除儺主與葉真之間相連的蠱毒,後麵救回葉真更是難上加難。


  忽聽君帝無奈道:“滕搖,朕喊了你好幾聲,你在想什麽?”


  我幹脆坐在碧水池邊,托腮好奇地望了他一眼:“你之前還對我避尤不及,如今為了穩固帝業,竟跑來私會我這種人。”


  “你已經,”他眼也不瞬,連試探都懶得試探了:“時日無多了。”


  “那又怎麽樣?”我抬眉看他。


  “來朕的身邊,是你最後的庇佑。”他容色沉沉。


  仿似,在給我機會。


  我低頭看池塘搖擺不定的蓮葉:“我知道即便是我不願意,你也有辦法娶個容貌相似的女子,對外就宣稱是滕搖,也沒有人會去質疑。從離州回來的時候,經過城門,聽聞胡季樓主遍尋天下,隻為找到與我相仿的容顏,便知道你們早就做好偷梁換柱的打算……如今你能撇開早定下的計謀,單獨跑過來問我是否願意,確是對我的照拂。”


  我伸手撥弄池水被微風吹皺的漣漪,沉入淤泥裏掏出幾顆掉落的蓮子,放在裙角蹭了蹭,遞給他:“你在小築曾說過,護我一時安穩,隻要我願意。你說到做到了。可是代價太慘烈,害你痛失所有的美好,差點失去兄長。我也原以為能與君同袍,隻是世事不遂人願,我恐怕是你的災星。隻願你得天獨厚,享長樂不衰,這一次,就各自兩寬罷。”


  他看著我手心躺著的蓮子,卻怎麽也不願相信,從泥濘中掏出的蓮子,會是那麽的甜。


  我微微笑著看他:“你看,就連這最後一次,你都未必肯相信我。夫妻總免不了朝夕相對的,哪怕不逼著你與我舉案齊眉,但也要能坐下吃頓安生飯才行。然而,你好像做不到呢……”


  君帝走了。


  我靜靜呆坐在池塘邊,感覺從體內抽幹了力氣。原來昔日的情誼變得無話可說,竟是這般冰寒刻骨的感覺,其實來來去去,那已經是曾經的溫暖了。


  從現下開始,他真的走了。


  僅僅過了幾天的功夫,王都便傳來了喜訊。


  名為“滕搖”的姑娘應回王欽定,風風光光的嫁給了君帝。


  同月,四王爺回良夜以謀逆罪論處,定於秋後問斬。


  君帝之政,自此展開。


  冬天來得很快,我抱著雲桑化成的蛋,正窩在榻上吃糕點。


  初拂這廝走不慣門,非得從窗戶翻進來,見我鼻尖嘴角都黏著糕渣,二話不說地捏進自己嘴裏:“一天到晚地孵蛋,也不見得能孵出什麽來。”


  我咽下嘴裏的糕點,心想他這個嘴上沒毛的能懂什麽,我這不是孵蛋,是在用愛去感化。明不明白!

  “滕少,我帶你出去溜達吧,你都快要長黴了。”初拂嫌棄地捏著我油光蹭亮的頭發。


  我狀若風情地一甩頭發:“不去。”


  “我真為你叫屈,連和你長得相似的,都能飛上枝頭變鳳凰,跑到宮裏有吃有喝。可你呢,沒想到是屬鵪鶉的,躲在屋子裏不見天日。雲王爺是死了,可你們也重創了儺主和儺教……這難道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是啊……”抱著雲桑化作的蛋,蜷縮著,感覺不到溫度。


  “我本該高興才是。可雲桑回不來了。”


  “滕少。”初拂很少有較真的時候,此刻卻拉著我往外走。


  冬天的太陽比其他時節都要刺眼,大約它照到的是,滿地雪白。


  想起白端同我說過,風雪妝點後的忘山是道無垠的山脈,宛若沉睡著的雪膚姑娘,她聖潔不可高攀,顯露人的渺小無知和天的高遠廣闊,如果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看一看。


  我裹著回王賜予的狐裘,在銀裝素裹中微微一笑,笑著笑著,咳出一大灘濃血,濺在雪地上,像怒放的紅梅。


  “滕少……”初拂顫抖著手攬住我仰躺的姿勢,呼吸都跟著局促不安了。


  我疲倦又吃力地合上眼,依然能感受到不滅的陽光,順著未闔緊的眼皮偷偷溜進來:“我的功法和身骨,都是基於鳳血種脈來的,雲桑沒了,我也活不長了。你不要申張,也不要告訴白端,他遠在離州,趁現在儺教衰弱,正是開疆辟土的好時機。莫要壞了他大事啊。”


  “那你怎麽辦,你就該這麽孤零零的死麽?”他問出心裏的痛。淚如雨下。


  “等吧。”出來才一盞茶的功夫,就渾身酸疼。


  有人悄然走近,將我打橫抱起,在裹緊的狐裘中,隻見滕歌一身風霜,踩著雪緩緩地走:“你這身子,還能撐到幾時?”


  “快了。”我將頭靠著他側臉,他被拂到臉上的溫熱氣息弄得一僵,毫不猶豫地抬手,卻是遮住照射的陽光。


  這隻手嚴絲合縫地搭在我臉上,像是撫摸。


  “這最後一程,真的不見六出?他還以為,你嫁給君帝了呢。”


  我在衣袖下攥緊手指,覺得身子都在微微發抖:“不了吧。嫁給別人也好,生死也罷,我都是負了我們的約定……”


  以前,我還想,生死該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但現在,就這麽躺在師兄懷裏,卻不再害怕了。


  “搖兒,你睡吧。”他的聲音也變得柔和。


  我的眼皮真的很沉,沉到再無力去看新的陽光。


  “偃村的孩子們在師父的教導下,已經漸漸獨當一麵。滕家會繼續開枝散葉,榮寵不墜。隻是苦了你,從未停歇……”


  四周安靜了。


  君臨元年,冬。


  董三無叛變,君帝密詔,著原扶搖將軍奉旨圍剿。


  旨意下來的時候,滕歌早被借口支出王都,我從睡夢中醒來,想接過旨意。


  被燈華闖入一把打落。


  “不能去。”他咬著牙說。


  我強撐著身子,套上冰冷的甲胄,鏡中的女子毫無血色,因身體驟然清減,顯得眉骨高聳,頗有幾分淩厲又蒼白的氣勢。


  燈華堵著門:“你大可不必去,你明知道,等在麵前的會是……”


  “知道,”我按住腰間的佩劍,脖頸筆挺如優雅的孔雀,臉上洋溢笑容:“可我想見她。”


  翌日。


  董三無的人馬在王都附近集結,那是一座巨大的瀑布。我布下天羅地網,示意初拂可以動手了。


  董三無原本是打鐵匠出身,因年輕時救過老回王一命,被封為異姓王爺。若他能安分守己,日後穿梭山野不問時政,也不失為閑散自在。


  可惜一朝失策,滿盤皆輸,君帝眼裏從不揉沙子,更何況,叛變這種誅九族的事。


  我能調的兵不多,一部分是王宮的禁軍,另一部分自然是駐紮附近的滕家軍。經過幾日的交鋒,董三無漸漸落入下風,窮途末路之人,壓根沒有理性可言。


  沒想到他挾持的會是淩霄公主。


  雲桑因我而死,我便不能放任明珠被他利用、傷害。


  我跟著他鑽進瀑布,穿過鋪滿苔蘚的山洞,來到一處別有洞天。


  突然,前麵傳來明珠的尖叫,原以為是她遭了董三無的毒手。


  顧不得初拂和燈華跟上來,便急忙往聲音的方向趕。


  那是個削肩若骨的背影。


  僅僅是一個背影,便教我認出了,是葉真。


  她將董三無高高地舉起,狠狠地摜到地上,不留活口。


  輕鬆又流暢的動作,令明珠嚇傻了。


  滿目的飛花,迷失了我的眼,她回過頭,麵色一派平靜,卻是迎麵一把劍飛來,穿透我的胸口,將我釘死在絕壁上。


  “老回王與君帝早有約定,願以江山盟誓,要你一條命。”君候站在葉真身後,始終保持著一臂之遙的距離,不算太遠,也不算太近,抬起被燒毀的半張臉,淡淡的對我說。


  “說到底,滕家……隻能有一個滕搖。”


  言下之意,宮裏的,和我,隻能留一個。君帝選擇了聽話的那位。


  我抵住絕壁,自心口,拔出那把劍:“我不管什麽王權,隻要你答應我,把這朵兩生花,給她服下。”


  我小心翼翼地捏起差點被斬斷的花莖,從滋養多日的心口連根扯下,向葉真空洞的雙眼揚了過去。


  絕壁如此冰冷,我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約莫早就流幹了血。


  恍惚看見那湛藍色的衣袍,緩緩劃過灼灼的桃花樹……


  還有那白衣勝雪的人兒,坐在木椅上笑容溫煦又羞澀……


  不知那機靈古怪的小紅鳥,會不會吃成氣球一樣圓……


  還有君盡瞳……


  “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爾,俾爾戩穀。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


  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嚐,於公先王。君曰:卜爾,萬壽無疆。


  神之吊矣,詒爾多福。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承。”


  我死了,他終於能安心了……


  是夜。


  一個香囊呈到禦書房,君帝擺擺手,讓小太監拿至一旁。


  他明明給過這女人機會。隻是她沒珍惜。


  豆大的燭火燃至盡頭,晃過案牘上疊成小山的奏折,就算不眠不休的看,也未必能看得完。


  看得眼睛酸疼,他站起身四處走走,見案牘旁放了一碗桂花蓮子羹。靜妃素來懂他的喜好,即便不能將她冊封帝後,也有多年的夫妻情分在,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盡管他也不太記得,是從什麽時候喜愛吃甜食的。


  無聊之際,他用餘光瞥見扶搖將軍的遺物,那個不起眼的香囊。


  素淨的,與她招搖的風格,不同。


  君帝四下打量,看來確是她貼身之物了,拴著香囊的細繩都磨黑了。真是個不修邊幅的女人。


  他隨性解開香囊的係帶,抽出一條幹淨的卷雲黑綾。


  黑得像她的眼睛,總是透著魯莽和狡黠。


  讓他覺得心情沉鬱,冷冷地扔在地上:“她當真死了?”


  “死了。”小太監低眉垂眼的道。


  這個答案,本是他最該聽到的。如今聽著有些恍惚。


  她是如此的桀驁難馴,怎會在他身邊安靜待著。


  他忽然覺得有些食不知味,嘴裏的桂花蓮子羹好像也沒有那麽甜。至少他不確定,有沒有那日在滕王府碧池邊,她挽出衣袖,親手給他掏出來的甜。


  君帝放下桂花蓮子羹,翻看這條卷雲黑綾,其實也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是用料是深得他心的考究。


  這麽考究,反而不像她了。


  驀地翻到繡著的一行小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那些被遺忘的記憶,登時漫過腦海,將他生生吞沒!


  “你們主棋者不是知命之人麽,能不能算透別人的命……”


  “大勢如江河,由無數人匯聚而成,我們隻能參透大勢,看不透別人的命,甚至連自己的命,也由不得自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嗯?”


  “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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