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有雲宮雷霄威壓齊鳴,下有黑甲紅裳血泥糅雜。
四王爺向君帝謀逆已成定局,全然不顧惹怒儺教的後果:“管他什麽雲上天宮,給本王衝!”
身側蘇子默見血肉橫飛的場麵,笑容邪魅而欣慰:“這才是血與怒!這才是爭奪上位!不見鮮血,怎得桂冠!”
我皺著眉,看眼前旌旗招展,四王爺的大軍已然殺紅了眼,眼瞅著要將在場的儺師們悉數殺盡,直取君帝的腦袋。也就在這生死關頭,他身後又來了數個將士,如溪水入江海般拚死相搏。
我的心跟著一陣錐心的刺痛,這些將士原先都是滕家軍出身,隨滕家百裏奔襲出生入死,為報效王朝而熱血沸騰,卻沒想到在君帝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是他們用手臂身軀為他築起一道道肉牆。
看著君盡瞳略顯蒼白卻泠然堅毅的臉孔,頓時有種恍惚,這才是他的“心向往之”,這才是睥睨天下、傲視桂冠的君帝!
所有的過往在腦海中穿梭奔流,迅速繪成萬裏山河,原本的驚訝和痛心也漸漸退了下去,隻剩下一絲了然,一絲絲無奈。
或許早就知道,君帝不是君盡瞳,隻是始終不願意去承認。他是儺教推崇出來的帝王,怎會是那個青竹小築裏純粹直白的高雅男子,出了小築這個舊桃源,來到紛雜繁華的亂世天下,我和他就不再是當初的我們。
所謂命運就是這般殘酷,若想破除桎梏,唯有始終抬起劍尖。
“蠢人兒!”雲桑見我從懷裏不管不顧地躥出,情急之下聲線都帶著幾分沙啞與焦灼。他猛地嘔了一大口血,被趁亂摸進宮門的明珠扶住,他朝我死命地伸出手,指尖隨著我奔跑的方向,頹然垂落:“草木無情,石頭無心,憑什麽就鳳凰感傷……你這個認準什麽就不撒手的死心眼……”
森冷的盔甲下,是君帝青柏般屹立的身軀,閃過我奔向他的身影。
他冷漠的神色微微一動,沉沉地說道:“想不到,最後來殺我的人是你。”
隻是這一句話,又將青竹小築一幕幕生與死勾勒出來。我想起他溫柔的叮嚀和關懷,不離不棄的依偎和守候,直到他鋒利的目光隨著我擋下劈向他的刀,緩緩化成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
“你,”他似乎想不通,甚至感到被羞辱:“到底想怎樣?”
“我想救你。”
擲地有聲的話在滿是血腥殺戮的戰場顯得刺耳。
我用思爾劍挽出劍花,眼神堅定,青絲飛揚,天空雷鳴電閃的不停,眼看著風雨欲傾、天崩地裂,一陣狂風卷起,揚起斜飛的血水,將我和他的衣袍扯得獵獵作響。
君帝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嘴角牽出一抹冷淡的笑意,聲音低沉,如枯木落古井般毫無波瀾:“你有什麽要求?”
我揮劍氣勢如虹的削斷前仆後繼的大軍,淡淡而笑:“沒什麽要求。心之所向,意之使然。”
君帝眉頭微蹙,似乎我不提要求比提要求,還要讓他心生不安。
我一身血汙地擋在滕家軍麵前,忘記回頭囑咐些什麽,隻是手中思爾劍絲毫不停,身後傳來他們的囁嚅聲:“滕少……”
我師從簡山,擁有世人難求的鳳血種脈,學會了滕今月苦練畢生的絕學,身不縛影。跟隨師兄滕歌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手染鮮血已到麻木不仁,若說心中還有絲毫的良善,隻對親近之人和滕家軍而言。
尤其他們願以肉身為心中的信念搏一番無憾,我又怎能像鼠輩一樣躲在雲桑的懷中作壁上觀?至少在眼睜睜看著黑甲大軍屠戮滕家軍時,心中的痛與醒便教我委實不能忍!
“回良夜,你曾說我可以不用露出鋒芒,可明明是你,把我親自送到回王身邊的啊……”撕破衣襟,挽起墨發,紅妝換輕裝,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青稚和眉眼的淺笑。
“原來你就是……”四王爺於敵對的位置看清我的麵容:“葉扶!”
熱血灼眉目,鐵器斷青衫,遙似鬼神望,睨視雲上靄。
如果命運教人深陷泥潭,那我何不隻做自己?
“主公,葉卿這廂有禮了。”我一笑,拱手道。
四王爺要拿我製衡君帝,君帝要借我之手除掉四王爺,可我向來是個不甘於受人製衡的人,他們有的野心勃勃、瞄準帝位,有的心思深沉、捉摸不透,但都是陰謀權術的弄潮兒,在不涉及偏好喜惡的情狀下,仍將山河與民心比作戰場,將人命視作草芥。
四王爺不顧一切地發起兵亂,君帝拿禁軍和儺師們的命設局,這煌煌天下誰沉誰浮,都由不得人們自己。
上位者看不見世人的艱難,世人看不見螻蟻的卑微,以此往複,永不見終日!
所謂欲望、信仰、貪嗔癡恨,每一個,真的都比命還重要嗎?
我不服!
“先有四王爺陷害離州,後有君帝篡權奪位。螳螂捕蟬,焉知黃雀不會在後,你們玩弄陰謀的同時,怎麽不想想自己會有什麽下場!我是招搖莽撞,不懂進退取舍,可絕不會任人宰割,任其掣肘。今日我不做滕搖,不做葉扶,隻做我自己!”
四王爺聽著這一席話,突然生出一絲不顧大局要將我斬殺在此的衝動:“狂妄至極!”
“噤聲!”君帝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淡淡的怒氣,他的眼睛漆黑淩厲,看得我心神俱傷,倏的過去,取下他頸間溫熱的青竹白綾,輕輕地、輕輕的覆在他眼上。
“我就是這麽一個人,恣意妄為,自你能看見後,就從沒有好好看過我,眼下就不要再看我魔氣縱橫了……”
盡管他的眼被青竹白綾遮住,但他仿佛想要看透我似的,麵容直勾勾地對準我:“你要做什麽……”
“要捅破天。”
燈華及時趕至,他和初拂將我護在身後,一隻手抵禦千軍。
我將思爾劍放回腰間,朝燈華胸膛上抬起手,七絕劍應聲而來,體內的魔氣自心底騰升而出,每向前一步便是魔氣怒吼!
不置一詞,沒有半點虛招,我抬劍一揮,劈砍出去的劍氣如颶風驟雨,半分沒有顧及那方還在廝殺拚搏的黑甲與紅裳,摧枯拉朽的蕩平一切血腥與暴虐。
四王爺在劍氣襲來之前被自家影衛救下,而蘇子默便沒有他這般好運氣了,正笑得縱情邪意,被劍氣臨空斬成兩截。
四王爺雖避過劍氣最厲的地方,但還是被側風掃到,落地便吐了血,匍匐在地,一臉怨毒的看著我。
“滕搖!”
七絕劍在手中魔氣大作,隻聽“轟隆”一聲,劍氣所向披靡,巨大的衝擊帶來的破滅之勢,令沿途的地麵裂出一道縫,沿著精雕玉琢的路,狠狠劈開王宮的牆。
剛才還在廝殺喊打不可遏製的人,頓時被驚得停下搏鬥。
他們這次是真的被嚇破膽了,整個角鬥場上倏然鴉雀無聲……
劍氣給王宮造成的震顫致使天上的雷霄愈發猛烈,淩空辟出數道電光落在下麵的屍山人海中,君帝在滕家軍的掩護下灰頭土臉的遁走,四王爺勉強撐起身子站穩,對執劍而立的我喚道:“你是要保他麽!滕搖,你知道的,我對你……”
“隻有利用。”我接過他的話,絲毫不等他說完:“不是嗎?”
旁邊蘇子默的屍身被雷火擊中,化成火焰照得他目眥俱裂。
“父王說的沒錯,你實在是魔性難馴!”
借著天上的電閃雷鳴,恍惚間仿似看到王妃的身影,她像一隻白色的蝴蝶,迎風跑來,落於四王爺的身前,伸出雙臂攔住我欲進攻的勢頭。四王爺想也沒想,隻抬手將她一抓,卻是橫在自己的麵前。
閃電雷霄在濃厚的雲層穿梭遊走,終於如盤龍吐火般劈得四下一片白亮。
王妃素淨的臉蛋被狂風雷火映出幾分嬌弱蒼白,但還是毅然決然地擋在丈夫身前,我眉頭霎時間緊緊皺在了一起,雷火猛地要劈在她和四王爺並立的位置,我在瞬息施展身不縛影,行至雷火即將到來之前,抬起七絕劍,擋下這誅身的一擊。
白亮的閃電“當啷”正中七絕劍劍身,巨大而不可撼動的天罰使我倒飛數尺。
漫天閃電驚雷之下,我們三人的身體仿似定格在蒼茫荒蕪的曠野之上,我眼中的驚痛像刀鋒劍雨一樣,落在四王爺身上。
“唰——”他拔出刺入血肉之軀的匕首,手足無措地看著王妃轟然倒下,寒聲喝道:“你為何要護她!”
他竟趁我擋雷火之際,欲拔刀除掉我?
一股無形的怨恨牽引著我,我捏住四王爺的脖頸,手上一用力將他抬至半空中,絲毫不顧及王妃搖頭阻止的目光,隻想將這偽君子的脖子生生擰斷,將屍身擲於階石,由萬人踏過!
我痛得心在抽搐,手卻分毫不抖。
“我是要殺她的,不是你……”四王爺朝王妃怔忪道。
“她是小九拿命要保的人,是我愛護的小姑娘,你的大業我可以成全,但別拿旁人的命給你奠基。”雷聲催動暴雨滂沱,王妃的笑足以融化所有鋒芒與冰冷,讓人自心到身感到悲愴。
她曾說,哪怕前方刀山火海,隻要有她的愛人和兒女,她都去一往無前。她守著那明月紅梅下的縹緲誓言,將容顏與青澀獻給愛人和兒女,卻從未將不公與戾氣施與旁人。
她是我見過最好的女人了。
如今卻死在自己心愛之人的手上。
天幕昏沉,濃雲倒卷,天地間血紅四濺,而她,始終潔白。
“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我哭得不能自己,卻是怎麽也不能狠心擰斷她所愛之人的脖子,至少她用生命在愛他,便不能任由我剝奪。我隻是不想在這最後,也傷了她的心。
“碧瑤!”四王爺從我手中脫離,撲過去抱緊她,直到現在,他方感覺到一絲害怕。
“我的愛人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他孝順君父愛護妻兒禮賢下士,是個好兒子、好哥哥、好丈夫。我敬他、重他、仰慕他、視他如命,可他怎麽就變了呢……”王妃垂淚。
“碧瑤……碧瑤……”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也不知是悲痛大勢已去,還是懷中最愛護他的人將死,我在震天的雷鳴聲中聽見他的哀慟。
“是啊,說什麽王權富貴,隻教人目眩神迷。”她抹去淚,笑得驚心動魄,糅雜著壯別的美:“沒了我,你可以順理成章地繼位,坐擁江山和美人,娶搖搖為娶,讓她不用時刻露出鋒芒,她這樣笨拙又嘴硬的小姑娘……其實最怕疼了。”
我哭著搖頭,手背咬出了血,不讓自己嚎啕出聲。
忽然想起自己還有鳳血種脈,我蹣跚地走過去咬破指頭,將血滴在她唇齒間。可雲桑大限將至,這世人奔逐的寶血,竟在這最需要它的關頭,不好使了……
四王爺眼見王妃毫無好轉,將我撥到一旁,抱著她失聲痛哭:“我什麽不要,隻要你好起來。碧瑤,我兌現我的諾言,帶你看遍山河絢爛,讓你老於花海,讓你跳脫王城這個囚籠,自由自在……”
“好啊……”她嘴角帶著笑,躺在愛人的懷裏,緩而慢的合上眼,輕輕逸了一聲:“來世成全。”
“碧瑤!”
她當真離去了。
一行淚走到盡頭,匯成一句:來世成全。
可就算來世尤可期,那今世,誰來成全人世間的善?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我勃然大怒,揚起七絕劍,對準在雷雲中盤臥的天宮,奮力一劈。
瓢潑大雨衝刷戰場上的汙血,電閃雷鳴繼續彌漫,君帝站在遠遠的城門樓上,捏著磚牆遙望著我:“都多大的人了,逞什麽一時意氣。”
可我就是氣不過。
對儺教,對權貴,對所有的痛與醒,感到萬分氣憤。
然而在風雨雷電之中卻還有一道紅色印記,俯衝落下,倏爾鑽進昏死過去的雲桑體內,隻聽有聲音跨過蠻荒無垠的廢墟,在我耳畔回響:“我的後世,何需如此狼狽?”
話音一落,還未等我領悟她的意圖,便覺得身上如火在燒,紅色的氣息在救醒雲桑後,從他的胸膛躥到我的身上。
“卿回上神!”讀懂氣息帶來的記憶,我一聲驚呼。
而雲桑像是大病初愈似的,由明珠扶起,全然未聽見剛才落在我耳畔的那番話,隻是說的話與她相仿:“本座要守的女人,何虛如此狼狽?”
我怔怔的望著他,見他神色中還帶著些許疲倦,但眸中的精神頭卻煥發了:“你好了?”
“破情劫,渡不過去就不渡了,老子愛誰誰,管它是誰。”
雲桑在那方揉動酸疼的胸口,伸手輕輕一捏明珠綴滿淚珠的鼻尖,歎氣說:“先把本座的半顆內丹還來吧,小金雞。”
明珠不明所以地應了一聲,茫然道:“什麽內丹?什麽金雞?”雖然雲桑說得字字她都聽得懂,可是連起來怎麽也聽不懂。
他的神態和活蹦亂跳的時候並沒有什麽不一樣,我望著他從明珠體內取出半顆內丹後融為一體,身影漸漸高大、壯碩,竟由人變成了一隻鳳凰!
“雲桑,你的天雷!”我指著呼嘯而來的雷火衝他喊。
“不,”他笑笑的回首:“是你的天雷。”
話音剛落,天雷轉眼落至我頭頂,劈得我焦頭爛額。
我從鼻腔中呼出一團黑煙:“你丫的破鳥,拿我頂雷。”
“雷火能消魔氣,你看你眼下的模樣,魔氣上頭,臉上都有青筋了。”雲桑嘖嘖搖頭,不知從哪掏出麵鏡子,讓我照照。
這一照不要緊,鏡中臉上爬滿墨青色印記的人,誠然是我。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可見生氣,容易讓女人老。”
“你方才對本座說什麽來著?”
“哪一句啊。”
“本座昏死之前的那一句。”
“哦,”我又不是失憶,說過的話怎會不記得。
“有什麽好怕的,渡過去不就行了。”
“還有一句呢?”
“我陪你渡。”我握緊七絕劍,經天雷這麽一劈,整個人跟著神清氣爽許多。
雲桑笑了:“好。誰逃跑誰吃肥蟲子。”
天顫地動之間,他紅羽攪著我青衫,周遭力量大漲,城牆盡碎,我站在他鳳首往後的頸背,迎著天雷直衝儺教的雲宮。
我說過,要捅破天。不到雲霾盡消,天光乍破,都不算了結。
那方雲上天宮傳來熟悉又涼涼的聲音:“你還真是不怕死啊……”
放眼望去,儺教的兩大殿主、四大堂主、十二域主,黑衣紅裳,洋洋灑灑地站滿天際,而其中最緊俏最高寒的位置上,坐在支著手臂睨視看來的男人。
“陳二狗?”我在鳳凰背上不敢置信的道。
要說儺主我也是見過的,那個病嬌神經質的俊美男人,被我用一隻鹿的故事騙得狼狽而逃。
怎麽會是陳二狗這廝?
但是聯想到葉真身上有儺主種的蠱毒,離開他七日便會爆體而亡,她被藏在王宮長至半年,一直未被我翻出來,直到祭祖大典上被當作衝喜的天妃,突然出現便一舉刺殺了回王。
由此可以見得,陳二狗屬實是儺主最好的人選。
“我的好老大,”他學著之前的語調:“我還有個秘密未曾告訴你呢……”
他散漫地伸了伸懶腰,身體陡然拔高幾分,變得欣長而瘦弱,伸手扯掉脖頸處的人皮兜布,還原他本來俊俏的容貌。
“都說世俗的欲望本就自私又無趣,不如我們來一場遊戲吧。”
“從這裏跳下去就是我的地盤,隻要是能活著回來的人,就算贏了。”
“贏的人想要什麽獎勵都成,隻要能逗我開心。”
聽到後麵,我眼裏有血:“是你……”
這拚死活下去的十年,竟是他、的、手、筆。
“你屬實是最有趣的那一個。”他欣慰的笑了。
人畜無害的模樣。
全然和他狠辣的手段,背道相馳。
生與死,是他的一念之間。
得與失,是他的一念之間。
貪與癡,是他的一念之間。
一切的一切,都隻是為了成就他要的“有趣”。
底下的人見鬼似的瞪著這邊,一言不發,活似誰先說話,誰就會被先一步帶走。
我抬頭平靜地望著雲宮的眾人,直麵儺主懶散隨性的姿態,卻是輕柔一笑:“我確實有趣。”
陳二狗聞言唇角逸出一絲笑:“你要,妥協了?”
我答了一句:“妥協個屁。”
我將七絕劍擲下半空,燈華踉蹌地接住,雲宮上的人見狀,麵麵相覷,沒想到我會把能抗衡的武器給丟了。
“哦?”陳二狗來了興致,單手按在膝蓋上,身體向前傾,滿臉好奇:“你還想怎麽玩?”
“一起毀滅吧。”
留下這句話。鳳凰化成一團烈焰裹挾著我,朝雲上天宮撞了過去。
“當啷”一聲,山河震動,天地巨響,雲宮與雷霄登時齊齊炸裂開!
眼前的一切,
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