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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王都還是亂了。


  盛夏挽星河,繁華街景,流光溢彩,被突如其來的匪患毀掉。


  孩童抽搭鼻涕,捂著耳朵躲避滿城的吼叫聲,眼睛紅紅蹲在橋洞底下,看著身穿甲胄的匪患揚起利刃,對來不及掩門的商戶遊人,就是一刀!


  人們噎著聲道:“新帝已經登基數月,爾等豈敢造次?”


  “君臨算什麽新帝,不過是扯了虎皮做大旗,儺教的傀儡罷。若是先王遺脈,我等還會給幾分薄麵。”


  匪患嘴裏顛來倒去隻有一句話:君帝不足為懼,先王遺脈才是正統。


  人們原先對誰當皇帝都無關痛癢,眼下遭逢劫難,不由地想起老回王在位時的太平盛世,改朝換代之事雖有儺教推波助瀾,但人們骨子裏還是對新王朝惴惴不安的。


  兵亂由街市迅速蔓延到城樓,等深宮內苑收到消息,四王爺早已伺機而動,打著“肅清”的名義,接管了城門的守軍。


  四王爺掌管影衛多年,麾下得力幹將多如牛毛,不等內苑傳出消息,便很快平定了匪患。人們敬仰瞻望的同時,對宮牆那邊毫無動靜,感到氣憤和懷疑。


  也許是印證這世道即將步入多事之秋,宮牆一隅燃起熊熊火光。汩汩濃煙乘風飄向盛夏夜空,星海爛漫,輝映彤紅一片。


  人們開始無端揣測:“匪患堂而皇之的來襲,莫不是王宮出了大事?”


  在民意與火情的呼應下,四王爺自然又跳了出來。先是安撫民心,拍胸脯保證王都有他必不會亂,接著和齊王蘇子默、雲王雲桑打著“三王擒賊”的旗幟,揮軍向王宮挺進。


  我盡量輕點晃動身子,讓雲桑的手搭在腰間上。我們的馬落後四王爺和蘇子默半步,此刻雲桑的身體十分虛弱,出地牢前由明珠親手換的衣袍,已經漸漸被汗水浸濕。原本以為像他這樣明媚多嬌的人,是不會容許自己的衣衫沾惹纖塵的。


  可瞧雲桑這副模樣,似乎得了一場重病,連環住我腰身的力氣都沒了。我在馬背上一遍遍拉緊他的手,能感受到背後的雲桑氣若遊絲。


  我們的馬被四王爺的軍隊裹挾著往前走,眼看宮門就在眼前,雲桑忽然坐起身,將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壓抑著咳嗽聲說:“四王爺拿明珠的安危要挾我,讓我同他一起謀逆,我自是不肯。前日滕歌的兵符被君帝奪去,以君帝深不可測的心思,這場叛亂必然在掌控之中。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要是隨他們跨過了宮門,不管怎麽解釋,都要以謀逆罪論處的……”


  我還沒來得及回他,隻聽他突然捂著嘴猛烈咳嗽,每咳一聲,指縫間都有鮮血滲出來,咳了好一陣子才止住。


  之前就探過他的脈象,老實說,還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脈象。


  他的脖頸處原本還有紅光閃爍,是個描繪栩栩如生的鳳凰圖案。如今被明珠用厚厚的黑裘蓋住。


  他身上火燒般的燙,心口的跳動卻很微薄。


  “你怎麽了?”我感受得十分清楚,內心自然震驚。


  雲桑的下巴離開我的肩膀,語聲漸漸微弱下去:“不關你的事,你也不要摻和進來,躲開就是……”


  先前都是我攆他走,如今,換他攆我了。


  想來也是為了保護我而假意攆我,我還是第一回見他神色冷淡。盡管是頭一回,卻怎麽也不想讓他順遂一次:“我還撐著住。倒是你,別半路涼了,教我背著你上哪兒去。”


  雲桑一向舌綻蓮花,滿口胡話也能說成七、八分真,可是眼下居然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他突然嘔出一大灘血,用幾乎低不可聞地聲音歎了口氣:“這次你終於肯陪我了,可我竟沒有感到高興……”


  我聞言皺眉,回過頭看著他:“你到底得的什麽病?”


  “蠢人兒,”雲桑伸手過來,輕輕地在我臉頰抹了一下,容色悲涼而無可奈何:“我這是天人五衰,大限已至,能陪你的時間,不多了……”


  “你真的是山陰地那隻老雞賊?”我問出了心中本該澄澈的答案。


  其實我早有這個念頭,隻是鬼神之說實在荒誕,我不肯承認自己是卿回上神的轉世六身之一,故而對其他的鬼神之說也嗤之以鼻。即便是事實又怎樣,我也定教這天命破了。


  他嘿嘿幹笑了兩聲,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入耳中:“你早就知道啊……這都是命數。”


  我低低道了一句:“知道。但我不服。”


  四王爺的人馬很快闖過宮門,以迅雷不及之勢占據宮牆。


  “回良夜,你想造反?”低沉的聲音傳來,那人身上還披著淡紫色的外袍,臉色蒼白,眉目卻清晰,越過四王爺身後,向我冷冷的道:“首鼠兩端,看來你是不想見顏容了。”


  看我這副架勢確實不像被脅迫的:“君帝……”


  他的神態和往常並沒有什麽不一樣的,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可惜他臉上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朕的人說,宮牆內之所以起大火,是左相年老昏聵,閱案牘打瞌睡時,扒翻了燭火,將案牘連同書齋,都燒了起來。”君帝冷道。


  “哦,左相老了,這麽不小心。”四王爺笑笑。


  “你連推崇自己的人都不保,憑什麽給天下一個安定?”


  “憑我本就是繼承大業的正統,你隻不過是趁亂竊取家財的小賊!”四王爺收起虛與委蛇,顯然對君帝繼位萬分不屑。


  “家財?”君帝甚是鄙夷:“也隻有你這樣自私自利的人,才會把天下大業看作家財。朕要的,不是這天下,是眾生。”


  四王爺錚的一聲抽出劍,很是無所謂的道:“你要人,本王要山河,總不能讓山河皆成無主之物罷。正所謂人心易碎,像你這樣生於長青鄉的少爺,怎會懂得王權裏的溝溝坎坎。”


  “所以你就動手殺了七王爺?”


  此話一出,連我都驚呆了。七王爺因東夷海戰失利,早被回王軟禁在府中,平時當個閑散王爺,致力於舞蹈弄棒,強筋健骨,除了白米飯比旁人多吃一碗,再無其它特別之處。


  四王爺怎麽平白無故殺了他?

  四王爺惡狠狠地瞪著君帝,他的表情越是猙獰,就越顯得君帝清雅高潔。


  “七王爺在剛才的匪患中,被一股訓練有素的暗衛所殺。眾人都是知道的,你四王爺擅長訓練暗衛,表麵上對誰都恭謙有加,背地裏卻做著殺人的買賣。你連無法構成威脅的兄弟都不放過,讓身邊這些出生入死的將士,如何信得過?”


  聽見君帝一席話,四王爺麾下的將士嘴上不說,心裏或多或少都有了動搖。


  四王爺也是熟稔操控人心的,知道七王爺的死對身邊人觸動極大,遂責怪蘇子默出手太快,在這緊要關頭露出紕漏。


  蘇子默不以為然的道:“既以先王遺脈做噱頭,那這遺脈二字,隻能主公您當得。七王爺與主公早就不對付,難保不會再生事端,這片山河可承受不起三次易主。”


  “人殺就殺了!”四王爺聞言,頗有不管不顧的架勢:“成王敗寇,眼下走到這地步,且隨本王殺進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四王爺麾下大軍旋即發起兵變。


  大軍來勢凶猛,可惜還沒到君帝跟前,就被從天而降的儺師打斷。君帝眸間漆黑得驚人,仿似無垠深淵等著吞沒眾人。


  雲桑說的沒錯,君帝屬實留有後手,四王爺還是魯莽了。


  四王爺見過儺師們橫掃枯葉般的手段,手上震懾人心的長劍在夜風中鳴嘯:“父王在世曾囑咐過,切不可讓儺教一家獨大。儺教善蠱惑人心,草菅人命,各位將士,如今帝位成了儺教的傀儡,若是就這樣無功而返,不但我們死無全屍,以儺教的心性和手段,定教我們的家人難以保全。事到如今,隻有背水一戰,方能有活下去的機會!”


  說罷募地攔腰斬斷麵前的儺師,血濺濕了黑衣紅裳。


  這一劍來得又猛又快,生死壓迫之間,他們暫時忘了大儺神的震懾,跟在四王爺後頭向儺師們揮刃而去。


  巨大的喊殺聲和馬蹄嘶吼聲響起,火光中黑甲大軍和紅衣儺師撞成一團,我穿梭在無數的刀光劍影中,護著雲桑退到城角。


  一排排火石隨之投向宮牆,大軍和儺師們都在相繼銳減。


  刀劍轉瞬化成肉搏戰,大軍圍著儺師們和君帝形成一個圈子,圈子漸漸縮小,儺師們一片又一片的倒下去,不像大軍又有新的人立馬補上,儺師們無人加入新的戰圈,他們似乎,很怕死。


  我在後麵看得清楚,向來玩弄人心、撥弄人命的儺教,竟都是些貪生怕死的。


  簡直諷刺!


  我毫不猶豫地抽出思爾劍,抹了一個撲過來的黑甲士兵的脖子,歎道兵變隻不過是權利相撞,死得卻是微不足道的小卒。


  如果殺了君帝,今夜的兵變就能化解,那也是筆劃算的買賣。


  可惜四王爺明顯殺紅了眼,並不能完全相信他會收手。


  徒然想起走前白端說的,如果真能靠以殺止殺,得到安寧,那山陰地的晦暗就不會影射整個天下了。


  看來他們是沒在山陰地遊走過,這屍山堆積的王朝從根基開始,就是錯的。不論是君帝,還是四王爺,都未必能坐得穩。


  天地昏暗,血泥糅雜,拉鋸戰之下,宮門漸漸被屍身堵塞。


  我用已死的戰馬壘成屏障,護著雲桑躲在戰馬背後,等廝殺喊打聲逐漸停息,宮牆內一片死寂。


  而就在這時,眾人頭頂下驟然傳來震天巨響,轟隆之聲不絕於耳,仿似從天邊落下滾雷,瞬息間隻覺得大地在顫動,一座雲上宮殿自天邊駛來,天上地下傳來森冷的威壓,所有人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四王爺的大軍驚恐地對視了一眼,卻從同伴的臉上看到同樣的驚恐。


  “大儺神震怒了,要來懲罰我們的罪責了!”


  雲桑脖頸的紅光已然蔓延至臉頰,他艱難地喘息著仍不忘推開我:“你快走!”


  “我不走。”所有人都被雲上天宮的降臨,嚇得麵皮白,而我安頓好雲桑後,翻身爬上戰馬堆疊的屏障:“等的就是它。”


  “你!”不光雲桑見到我如此招搖的姿態,感到又氣又怒。


  沒想到君帝這般城府極深的人物,也會有怔忪失態的時候。他鳳目一掃,淡淡的皺起眉頭:“你找死?”


  “滕搖。”四王爺頓時瞪大雙眼,沒料到我會在這時出頭。


  雲上天宮漸漸逼近,有寒風裹挾著雪意洶湧而來,儺宮平日在坤州坐鎮,非必要時刻,不予調動。這是我有幸第三回見到儺宮,盡管前兩回的相見實在稱不上友好。


  頭頂冰冷的風呼嘯過來,坤州素來是四季如春的境地,怎麽會有如此寒徹骨的氣息,能裹挾如霜雪意的,隻有忘山。


  我腳踩著橫屍的馬頭,想看清徐徐而來的天宮,是何等的威嚴。


  一股毫無溫度的氣息將我撲倒在懷,我身子一僵,雲桑的身子薄得隻剩皮包骨頭,甚至可以觸摸到骨骼,可就是這麽一副消瘦的身軀,此時此刻卻將我緊緊護在身下,頭頂是鋪天蓋地的寒霜,淩厲的冷風不容抗拒地灌進脖頸,漫天的威壓被他想也不想地擋在外麵,再也不能傷我一絲一毫。


  時間仿佛過去很久很久,又好似隻在一刹那,周遭的驚呼聲如石頭落寒潭似的四起,隻有我沒有體會巨大的惶恐從心底升起的滋味,雲桑顧不得交代我什麽,隻是雙手環住我的頭,撫摸我的發:“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在。”


  他的咳嗽聲適時響起,在我耳邊卻猶如仙樂一般,讓人安定。


  我艱難地從雲桑懷裏抬頭,看著雲上天宮被幾道雷霄困住。


  雲桑渾身一震。


  蒼白的臉在夜色中顯得那麽不甘。


  “我還想,多陪陪你呢,從未像此刻覺得,你需要我……”


  “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呢。


  “鳳凰一生要有三次涅槃,一次破殼而出,一次褪羽成人,還有一次……叫渡情劫。”


  “你在渡情劫?”急忙去看天上的雷霄,說道:“天雷是衝你來的?”


  雲桑終於止住咳嗽,聲音沙啞又很無奈:“是啊。”


  我自顧自地摸下巴思忖。


  “我已經數萬年不敢渡了,又將內丹送了半顆給人,可我等的那個人始終沒來,這最後的天雷會教我身死魂消……”


  雲桑好看的眼眸緩緩黯淡,看著我的目光似有不舍。


  我被這個目光紮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正以十分親昵的姿態,和他肌膚相觸著。我輕輕地推開他,倏然微微一笑。


  “有什麽好怕的,渡過去不就行了。我陪你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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