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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她們說的,我都懂。


  明明懂,心裏卻不認同。


  我自顧自看著窗邊,入眼是金光粼粼的水麵,這座食味閣緊挨著煙水迷蒙的鏡泊湖,約是水汽氤氳,連聲音都是凝噎的:“這異世好似雲端,飄忽忘塵,一停下腳步,便會跌落深淵。”


  胡季樓主不由一怔,我的聲音似乎與先前不太一樣,可是看神色,又是沒甚差別。她輕輕地喚了聲:“步遙,回頭吧。”


  “難道隻有我,仍朝前走麽?”我臉上掛著笑:“你們定是在想,穿越十幾載,從少不更事的學生,到手握錢權的驕子,即便回去了,那個世界也是陌生的,少一兩個人,誰也不會在意。可如果留在這,等著的就是前程似錦,半生無憂。隻要學會服軟,便不會受苦。隻要能活下去,什麽臉麵都無所謂。”


  “你以為,你在跟什麽人說話?”儺非的臉上有了慍怒。


  我脫口而出:“像剛才說的,我們,難道不是親人?”


  我們,難道不是有著同一個根的親人?

  胡季樓主呆愣片刻,捏住我的胳膊,緊張道:“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在這勸你回頭,不要再執迷不悟地走下去了。眼前未必會是深淵,而前方也不一定是回家的路。”


  我想起滕歌也說過“家”這個字眼,隻是募地聽胡季樓主說出口卻不知是何種滋味:“我往前走,不是想找到回家的路。”


  我和葉真、蘇涔都是福利院養大的,能被葉莫收養,能有過歡樂的青蔥歲月,已然有幸。葉莫出事後,那個冰冷的屋子,哪還稱得上家。


  小時候總以為,能被人惦念是福,能被人愛護是福。


  長大後卻覺得,能有顆惦念別人的心是福,能有顆愛護別人的心亦是福。


  隻有心未衰老,才會一往無前。


  隻有心安之處,才是家。


  “活在儺教的股掌中,於我來說,怎麽也不會快樂。儺教對我揚起鞭子,不給我喘息的機會,隻顧追趕喊殺,我隻得一步步往前走,往上爬。”我抽出手的那一瞬,胡季樓主不由用力捏了一下,好似有種最後哀求的感覺,這一抽離便是訣別。


  我還是緩緩抽回了手,指尖快速流失的溫度,亦如陽光像琉璃幻彩一般,頃刻間摧裂平靜的氣氛。


  原本左相還任胡季樓主對我左哄右騙,等我緩緩站定在窗邊,保持著一臂之遙的距離,隻見她沉沉地、沉沉的看了我一眼:“步遙,既然談不攏,我們,分道揚鑣罷。”


  她把胡季樓主拉過去的時候,儺非站在不遠的地方,秀眉微皺,眼神兀地一緊,然後對沉悶的空氣說道:“動手!”


  這一刻,仿佛回到了羅城,閉上眼,依然是亡魂不甘的目光。


  “儺教害我,還要囚困眾生做劊子手。答應我,日後你如果有建樹,一定要為我報仇!”


  可怕的向來不是儺教,而是受其蠱惑的人心……


  我眉目一肅。來時便察覺這座食味閣建在湖邊,如今儺非不明所以的話語一落,腳下的木板便咯吱作響起來,身子往外一探,卻見離岸邊越來越遠。


  窗外,鳥語花香,鶯鶯燕燕。


  窗內,氣息湧動,暗藏殺機。


  中間隔著煙水升騰的湖麵,將我徹底孤立在湖中心。


  “十麵埋伏?”我的話被破門而入的動靜打斷。


  幾個堪比“身不縛影”大成的人,踏步之時,依舊輕巧的毫無聲息。


  不知道能不能對付,瞧這劍撥弩張、伺機以待的氣勢,怕是連身後事都不讓人交代清楚了。


  在這些刺客的背後,有人閑庭信步的走了出來:“你還是這般不懂事,孽障。”


  我生平討厭別人叫我儺鬼,如今再加傷一條,叫孽障更討厭。我喚道:“右殿藏在王都多日,就為了演一出十麵埋伏?”


  儺非走上前,躬身作揖,低聲道:“殿下,水上之舟不宜久留,還是盡快了結上岸罷。”


  右殿嗯了一聲,腳步移動,我抬頭看了他一眼,直覺告訴我,他的意圖不在要我性命,而是我胸前用心頭血滋養的兩生花。


  我走時抱著落英在庭院看孤霞,空氣裏漂浮著淡淡的花草香氣,這樣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奶聲奶氣地揉著眼說,風沙天吹得什麽都是黃的,難得看見暖橘色的落日,隻是不如紅色好看。


  我把落英放在膝蓋上,她眼神澄透,充滿著對世間萬物的好奇心,我其實知道,她原本是養在洞府的昆侖神木,看似幼小稚嫩,其實已有漫長年歲。


  可是彼時的情狀,叫我無法將她看成那顆枯死的樹木,她的手軟軟的,還在我手心裏,散發著奶香味,頭發即使幾天不洗,也有好聞的花草香。


  她在我頸窩蹭了蹭,軟糯糯的喚我“阿姐,阿姐”,兩頰笑出小酒窩來。


  我的落英,怎麽會是那顆行將就木、慢慢等死的樹呢……她孕育生命,使人複活,如今蛻殼重生,亦是她的選擇。


  我將她摟在懷裏,想起阿娘做的糯米飯,阿爹抽著老煙槍,附和著笑。現在這個時節,兩生境的竹子開得該有多好,我會和阿爹一起爬山頭,坐在虞美人盛開的山坡,帶著淺淺笑意,拖長了尾音和他撒嬌。


  “阿姐,阿姐。”落英拂去我臉頰的水漬,自己也跟著落淚。


  滴落衣襟,化成紅英。


  她捏起,遞給我,一雙眸子憂傷而溫順。


  後來我將這株紅英種在胸口,每時每刻用心頭血灌養,就是為了能再次見到葉真,親手將這株花遞給她。


  故而在此之前,任誰都別想從我這奪走。這株花,就是我的命。


  左相拉著胡季樓主退到後麵,一個“步”字尚未出口,隻聽“轟”的一聲,整個屋頂被掀翻了出去。


  落在湖麵上,碎成嶙峋的形狀。


  磚石瓦礫混著斷木碎屑與塵土坍塌而下,差點砸在左相和胡季樓主的身上,儺非讓她們趕緊走,這裏已經不是唇槍舌戰的場地了,如今動的是真刀真槍,稍有不慎小命都要沒了。胡季樓主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仿似究其根本,都是我的錯。


  “步遙,你真的要跟我們決裂麽?我們一起在這活下去,不好麽?”


  我難以跟她說清楚,隻是注視著,她被左相硬生生拖拽出去。


  她自小是個重情的人,總是追問我,葉真和她誰更重要。我說相遇是有先來後到的,我最先遇到的是葉真,為她的強大冷靜所折服,而後遇見的千嬌百媚,都很珍貴。


  隻是比不過葉真。


  葉真於我,是揉碎在血脈中、呼吸裏的,是不可分割的。


  她本不用攪合進來,卻為了找我和蘇涔,甘願來異世走一遭。


  她本可以坐擁君候府的榮華富貴,得到厚待與優渥,卻還是為了追尋我,一隻腳踏入萬丈深淵。


  她的時間,永遠停在被儺主欺辱的那個夜晚。


  她的眼神,可能再也不會明亮起來。


  她的長發,不會被高高地挽起,尾梢落下歲月靜好。


  “我想和阿真一起好好活著。”我道:“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也願她清涼自在,得到不匱竭的源泉、不熄滅的燈。”


  “步遙,你會後悔的!”很遠傳來胡季樓主的怒喊。


  儺非一聲冷哼,再不願與我多費唇舌,我本與她就不熟識,她方才陪左相和胡季樓主勸說,也是看在她們的麵上。


  “聽說你不善梟水,如今九王爺深陷離州,誰還能來救你?”


  不善梟水,似乎成了突破我防線的關鍵,沒想到隻在昔日與豐慵眠閑談一番,如今就成了處處限製我的奪命鎖。


  我回以微笑:“說不定呢,我這人運氣壞時極壞,要是好起來又特別的走運。萬一是君帝親自來救我呢。你們總得要賣他分薄麵吧。”


  “你在癡心妄想。”儺非懶得嘲諷,素手一揮。


  幾個刺客一擁而上,我抬起手掌,周身力量傾灌而出,霎時之間,澎湃的力道將麵前的刺客,狠狠地炸開。在一片血肉模糊之中,我徑直瞬移到他上方,猛地一跺,將他生生踩在腳下,而那方刺客才開始嚎叫出聲。


  約是我動手又快又狠,絲毫不留餘力,空氣中登時彌漫噤若寒蟬的氣息,儺非也未料到我會如此勇猛,和右殿互換了個眼色。我懶洋洋地將腳下的刺客,踢還給她:“別看了,打著鋤奸除惡的名義,恬不知恥地掠奪他人財物,你們是正是邪,心裏莫非還沒有數?”


  我撣了撣衣擺並不存在的灰燼,任由陸續撲來的刺客呼出氣焰,浮動我鬢角的碎發,我伸手捏碎又一人的喉骨,將他隨手丟下窗,湖麵頓時響起“咕咚”的水花聲。


  “你、你真是個魔頭!”儺非並沒有回應我的話,她一咬牙,在幾個刺客的驚呼中,飛快向我衝來。


  她手中的光華呼嘯閃過,竟是以真氣凝出了一把含光劍,舉起劍便要劈頭砍下。


  我停住身形,氣息幾乎未有波瀾,轉眼間繞到她背後:“左相主權貴,胡季掌錢脈,你在儺教爭名頭,果然分工明確,三劍合璧。要是你們不作儺教的芻狗,轉過頭來反咬一口,怕是會成為儺教的心腹大患呐。”


  我這話,不但是說給儺非聽的,還是說給在一旁蓄勢待發的右殿聽的。


  以儺教的疑心病,相當於埋下一個隱患。


  儺非被我輕謾的語態弄得火冒三丈,她自是混跡儺教金字塔的人,怎能不知儺教的疑慮,她嗷嗷叫著,拿著含光劍對我砍來:“你自己不想活了,別拉姐們做墊背的!”


  “你說誰不想活了,我好端端的,沒少胳膊沒少腳,你們的人也不行啊。”眸光一斜,卻見黑袍罩身的右相屈指成爪,朝著我胸口的衣襟就要一抓。


  “死到臨頭還要瞎蹦躂,我看誰還能來救你!”他眉目逐漸囂張起來。


  我學他,也是一聲嘲笑,“說誰沒人。我上頭有的是人。燈華!初拂!”


  “在呢。”房梁上倒掛著一個人。揚起那張塗脂抹粉的臉。


  “滕少。”刺客背後現出沉默慎言的玄衣人。


  怕被埋伏在食味閣的刺客發現,還特地沒帶他們一起改善夥食,初拂極為小聲迅速的對著滿桌好菜咽口水,我了然,催他:“趕緊打完,打完帶你們喝豆腐花。”


  初拂翻了個白眼:“豆腐什麽花啊,紅燒豬肘子不能少。”


  “好好好。”我滿口應下。


  右殿帶來的人也在私語:“一個滕少將就夠受的了,又來了他們兩個。”


  眼看局麵由不利轉大吉大利,窗外長風一過,仿似破開了煙水上的瘴氣,隻覺周身登時被兩股暖流圍繞,將我和右殿之間森冷的殺意隔絕開,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那麽生動。


  “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今天我就要她胸前的花!”右殿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掏進我心房,剖出用我心頭血澆灌的兩生花。


  我淡淡的盯著麵前的右殿,但見他黑袍張揚,這股駭人的力量與氣勢,斷不是那些刺客能比的。


  初拂吹著指甲上的甲片,語氣還是那麽愜意:“能和小燈燈成雙,可是奴家的心願。”


  燈華打了個寒顫。


  我手一伸,七絕劍由他懷入我手,隻是看著右殿,舔了舔嘴唇:“好大的口氣。”


  他這話真好笑。


  我自己用心血喂養的兩生花,想親手剜出來捧給葉真。


  我發誓,除了葉真,沒人能碰。


  我以七絕劍揮出劍風:“要打要殺,我都接著。想要花,沒門。”


  眼看一記更猛烈的劍風蓄勢待發,右相和我眼中皆起了真切的殺意。


  也就在這時,湖麵上響起蒼涼琳琅的蕭聲,我有了瞬息的失神,被右殿抓住這個短暫的空隙,避開七絕劍的阻擋,順勢拍上了我的肩頭。


  我生生受這一掌,喋出梅花般四濺的血,忽聽蕭聲一轉,猶如臨淵踏煞,沸了水麵。


  右殿倏覺後頸一涼,大腦之中傳來銳利的刺痛感,一隻離蟲已經爬進他的腦殼,隻要我動手,我和他都會重創於眼前。


  下一刻,蕭聲驟然停止,水麵卻還在沸騰,有船槳把舵的動靜。


  我別過頭看著不遠處的碧湖波瀾,水霧繚繞仍是煙氣迷蒙,船上的身影還是那麽欣長,隻是不複當初了。


  在這世上,我最不願意接受的,就是別人對我的好意。不管是同情還是利用,都是需要償還的。


  尤其是君盡瞳。


  和鋒芒畢露比起來,我更發怵他莫名的挽救。


  盡管,他留我一條命,隻想我替他鏟除虎視眈眈的四王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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