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xiNSHuHaiGe.CoM
再臨王都,已是時過境遷。
等我在心裏腹誹到第九十九遍的時候,忽然聽到馬車珠簾搖曳碰撞出的清脆響動,初拂用幸災樂禍的聲音笑著說:“奴家隻是奉六出公子之命,滕少要怪也別怪奴家啊。”
我鬱悶地低著頭看膝蓋,餘光瞧見一襲玄色的衣擺從麵前掠過,空氣中彌漫開幹淨的沉木香的味道,我狀若無辜的抬眼往上看去,隻見燈華輕輕取下堵住我嘴巴的布條,在車廂內緩緩坐下,手掌撐著盤坐的膝蓋,坐姿局促又僵硬。
我陰沉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活動活動酸疼的下巴,開口問燈華:“可是要進城門了?”
“噓,噤聲。”車廂外隻留下變裝的初拂,他的聲音接近諂媚:“守關的各位大哥辛苦了,這是奴家的一點心意,給大哥們換口酒喝。”
“你車裏都是些什麽人?”聽聲音是城門口的士兵例行盤問。
初拂立刻道:“都是胡季樓主不要的貨色。不值得一看。”
我憤怒了。一路上除了吃東西,不能開口也就算了。怎麽還成了胡季樓主不要的貨色。
且不說胡季樓主開的食味閣和茴香樓聞名遠揚,就說初拂這股子諂媚勁兒,臉上隻差寫著“我在搞鬼”了!這不明擺著引人懷疑麽!
士兵收了銀錢低聲笑道:“胡季樓主的眼光高遠,能讓他看上眼的不多,你家貨色沒這福氣,也是她自個兒不爭氣。倒不如便宜兄弟們,讓兄弟們驗一驗,是圓的,是扁的?”
初拂同學,你諂媚得未免太不走心了,為什麽不能內斂點含蓄點……
要是讓守城的士兵看見,我好端端的坐在車廂裏,怕是連車門都下不去了。我長籲短歎一番,內心有股衝動要殺出去,燈華按住我攥緊的手,向我搖了搖頭,便不再有所表示。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燈華在離州出現,他眼裏的光就變了,颯颯陰風徹底消失了,整個人充滿著風和景明的氣息。好像長久執著且糾結的問題,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我瞧著暖洋洋的,骨子裏跟著春暖花開。
既然他們胸有成竹,我也不好自尋煩惱,這麽一想,手肘斜斜地支在車廂放置的矮桌上,坐姿十分怡然自得。
我把目光對準掀起的車簾,平靜心緒,果然撞見守城的士兵皆是一副驚駭到極點的臉。
“滕、滕……”
“軍爺哪疼啊?”初拂關切的問。
比起我,這些士兵更加心驚肉跳,唰的甩開車簾,退後幾步。
以他們那種眼神,該不會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吧。
“你好大膽子!”隻聽士兵喝道。
初拂搓搓手,笑得和和氣氣:“怎麽了,各位大哥?”
“你車廂裏坐著的,怎麽會是滕少將軍?”所幸士兵裏頭還有個有膽氣的人。
初拂擺擺手,不怎麽聽明白的模樣:“什麽少將軍?哥哥們可別嚇唬我,她可是各地千挑萬選送過來的,據說和城裏的一位貴人長得很像。”
“你是說,有人讓你送來都城的?”那人腦子轉得飛快,貼在領頭模樣的人耳邊說了什麽,領頭立刻讓手底下的人不要聲張,催促著初拂快些進城,別被旁人碰上。
初拂連連允諾,將車簾掩好,繼續駕著馬車大搖大擺的進城。
路過這些官兵的時候,我冷不丁地掀開竹幕,道了一句:“官爺們知道,我這是要去哪兒嗎?”
初拂沒想到我會不安分的拋頭露麵,確切來說,正是猜到了我一路上未必會安分,白端才給他出的主意,讓他拿布條堵住我的嘴。正當初拂默默感念白端的明智之選時,我極小幅度地挪動一下身子,靠在窗戶可憐巴巴地看麵麵相覷的官兵們:“哥哥們行行好,告訴我這是要去哪兒吧。”
方才還尚存猶疑的官兵們嘿嘿一笑:“你呀,要等來潑天的富貴了。”
潑天的富貴,我肯定是等不來,還不如去機場等船的幾率大些。但是我自問膽氣夠肥,軟聲凝噎:“奴家賤命一條,哪來什麽富貴。”
初拂停住,別過頭瞧我胡咧咧:“你問好了沒有?人家哪有空搭理你。給你點顏色,真當自己是金雞啊?”
我朝他噤若寒蟬似的癟嘴:“嗯,我不問就是了。”這小子,拐著彎的罵我,等進了城,非扒他皮不可。
“凶什麽凶。”領頭的官兵啐了初拂一頓。而後走到我跟前,撫摸我的手道:“你這張臉蛋和城裏的貴人確有幾分相似,那位貴人被先帝封為未來主母,你若有幸能鳩占鵲巢,別忘了今天給你放行的幾位哥哥們啊。”
我還正在絞盡腦汁想著,官兵為什麽看到了我的臉還要放行,猛然聽見他這麽一說,頓時心下明白七八分。
莫不是……城裏有人在搜集與我相貌相仿的女子?
批發的臉蛋。我有點接受不了。
燈華在車廂裏握住我的肩,我魂遊天外地對領頭頷首,抽回手,趕緊放下竹幕,呆呆地任燈華伸手拉住我,街上的煙火味兒順著車簾飄了進來,我一時半會還反應不過來,隻覺得周遭的氛圍炙熱中帶著透骨的寒意,明明是炎熱的盛夏天,竟驚得背後出了一層冷汗。我抬起頭,一張沉穩內斂的臉映入眼中,還有他手上拿著的桃木儺麵,恍然覺得這世間實在太不真實了。
萬千個普羅大眾裏,也許就有與我相似的人,這樣子來看,人的獨一無二,又能體現在哪兒呢?
忽聽燈華語聲低沉道:“滕少,即便褪去這副皮囊,你也是你。”
我露出“你果真會安慰我”的神色,便聽趕車的初拂笑著說:“是啊,哪有女子像你這般厚臉皮且狡猾,別的女子可矜貴的很。”
“呸!”我這一路上對“回王都”這件事,已經飽受精神摧殘到麻木,一遍又一遍地想著怎麽做困獸之鬥,敢情這倆貨覺得我很閑似的,還在這調侃我?
等回到滕王府,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
滕歌剛換上朝服去覲見新的帝王。
說是覲見新的帝王,實則是被提溜過去的,桌上的飯都沒吃幾口,看來走時很倉促。
我環顧左右,屋子裏原本欣欣向榮的花花草草,都枯敗個幹淨,滕歌竟然沒舍得扔,就這麽閑置著,也不換盆新的。我忍不住問侍女:“這段日子有沒有人來找滕搖?”
我和師姐相繼離開王都後,隻能靠初拂抽空回府假扮“滕搖”。
幸好四王爺經過上次的羞辱,自己的名聲不但臭了,還把我的名聲搞臭了,人們直道“滕搖實屬粗鄙,哪有什麽國母之風”。諸多流言蜚語讓滕王府徹底清閑了,誰都不願步四王爺的後塵,在“滕搖”手裏落得一身腥。
故而初拂回來的次數也不是很多,僅僅露個麵就借口回屋養病了。
侍女抬起頭:“沒人來問少將軍的事,倒是有人來問,將軍對失蹤的葉參領有何看法。”她指著窗案底下砸翻的香爐說:“將軍隻是砸翻了手邊的香爐,說了兩個字。”
“哪兩個字?”
侍女是滕歌親自培養的人,心思細膩。她張了張口,吐露:“鼠輩。”
我終於明白滕王府上使役雖不多,但個頂個的用。像眼前侍女這樣的精致美人,沒有被養成尋常的花瓶留作觀賞,簡直是師兄的慧眼如炬。
看來有人既四王爺之後,也懷疑葉扶是滕搖假扮的。
此事事關重大,萬不能把滕家和葉家都牽扯上,從今以後,葉扶的身份不便再用了。更甚是,得將“葉扶”和“滕搖”徹底區分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滕搖”如果再不出麵,繼續蜷縮在閨閣中做老實的大家閨秀,實在不像我先前恣意妄為的性格。
師兄說,葉扶是鼠輩。鼠輩,自會躲躲藏藏,瞻前顧後。
可滕搖不是。在背後給她撐腰的是滕家,她是捕獵者,亦是貓兒。
我先前做葉扶時畏首畏尾,生怕被別人覺察到我的偽裝,讓很多人都有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老回王當著眾老臣們的麵,用桌上的玉碟砸我一腦門子的血,我也不敢多說一個字,隻顧著屈膝跪下。
這件事教眾人覺得,葉扶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鼠輩。
然而滕家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做他滕歌的師妹,更不必如此。
我披上已然擱置兩年的銀甲,騎上在馬廄裏就朝我歡快鳴叫的朔夜,帶著初拂和燈華驅馬行至宮門。
攔路的將領是滕家軍調至禁軍的人,約莫是朔夜的馬蹄聲極具力度,在悶熱炎炎的午後震得他們渾然清醒。
“什麽人!”
我扯住朔夜的韁繩,笑顏明媚:“兄弟們混得不錯,都升官了,皇城的飯要是不好吃,滕家軍隨時歡迎你們回去。”
“滕少!”許是兩年未見,王都裏隻傳出我龜縮家宅的消息,如今猛地一見,將領們皆麵露喜色。
他們身後擺著個躺椅,一個身著禁軍參領衣帽的人翹著二郎腿,正悠閑地咬著酒壺:“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滕家的……小丫頭啊……”
他打了個酒嗝,懶散地撐著手肘,滿臉醉態道:“你不好好待在府中養病,跑來宮裏發什麽瘋?”
我傾身將他細細打量,依稀記得這位好像是我當葉參將的時候,跟我玩過骰子的人。
此人好酒好賭還好色,旁人難沾幾樣的癮,他都沾了,據說還為了幾個酒錢,將老婆孩子賣到茴香樓過。幸好被陳二狗發現,及時贖回,才帶他走上正途,平日隻在宮牆腳下賭一賭,酒卻是怎麽也戒不掉的。
這種人也能升作參領?我原先還對參領的位子沾沾自喜,沒想到竟是個不值錢的……
朔夜比我脾氣還暴躁,它是離州的馬,跑起來如火燒雲,如疾馳電,任誰都不能擋住它的馬蹄,尤其是個酒鬼。
朔夜幾乎頓也不頓,揚起馬蹄就要踏在他胸口上,嚇得他從搖椅上連滾帶爬的起來,酒氣也醒了一半:“大膽滕搖!你是要來造反麽!”
“你給誰胡亂扣帽子的?我滕家世代忠良,你胡扯什麽?”我微微拽了拽韁繩,雙腿夾緊馬肚子,讓焦躁的朔夜平靜下來,而後接過初拂從滕王府扛來的紅纓槍,朝他比劃了幾下。
槍鋒擦過他的發冠,他的臉色也隨之陰沉下來:“滕搖,這裏是王宮,不是你的滕家軍!別怪我沒提醒,你原先手底下的這些人,可都是舍棄了滕家軍,選擇皇糧的,你可別不知輕重!”
“不知參領幾品?”我用手摸摸槍芒。
“三品。”
“我雖交了兵權和鳳符,但沒被撤職吧,頂多臥病在家,官級未升也未降。那麽想問參領大人,我官拜幾品?”
“二、二品……”這人酒氣徹底醒了,奈何底氣不足,尾音小的讓人聽不清。
我笑容轉冷:“所以你嚇唬我什麽,憑你一身酒膽,還是三品的官職?”
“你勞什子的二品,女人拿槍本就是個笑話,你乖乖的給人家生孩子不好麽,跑這來耀武揚威個什麽勁兒。哦對咯……”這人陰陽怪氣道:“你投靠四王爺不成,還未出閣,就被人家當破鞋扔了。名聲至此,你還能嫁什麽人!”
朔夜通靈性,知道麵前的人是在諷刺我,再次揚起馬蹄。
這次我沒製止,隻是摸摸它的鬢毛,笑容不減分毫:“女人拿槍是個笑話?你就不是女人生的?不如咱們真刀真槍的打一架,也好過聽你滿口胡言亂語。”
“我賈汝貴還怕你不成!”說著眼睛滴溜溜直轉,未等開始便搶過我手裏的紅纓槍,朝我冷不丁地一刺。
我使出身不縛影,轉瞬出現在他身後,抬起一隻手,掌心蓄力,硬生生地轟在他後背上,他的身子呈流線型地往前飛,砸中城牆。
死沒死我不清楚,畢竟我也控製了力道,隻夠他九成殘的。
守宮門的滕家軍原本奔著皇糧入的禁軍,但一直被賈汝貴當狗一樣的來回使喚,心中早就生有怨氣,如今見我一掌轟飛了所謂的禁軍參領,皆氣勢大震道:“滕少將!”
“要去要留,你們隨意。”我上馬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日滕家軍,終生滕家軍,我等你們回。”
燈華迎著漫天呼聲朝我不露齒的微笑:“滕少,願為你披荊斬棘,遍染鮮血,永不遲疑,永不後退。”
初拂吹著指甲:“什麽去啊留的,聽著煩,奴家若不是為了跟你快活,才不會做你老媽子這麽久呢。”他像想起來什麽,興奮地問:“要不要燒把火,這樣才夠刺激。”
我歎氣。我是個不讓人省心的。手底下的人,更是一群妖魔鬼怪。
不過這樣也好,不瘋魔不成活,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城,好端端的人都消聲滅跡了,留下的,非邪即魔。
走到大殿,殿前全是烏泱泱的朝臣,而最前麵零零散散站了些人,黑衣紅裳,都是儺教的子弟。
我身形一閃,落在了儺教子弟較多的地方。
帝座上,君盡瞳正雅正地坐著,喝著茶,聽群臣激昂,看儺教子弟口沫橫飛,而其中頂天立地站著的,是我師兄滕歌。
我剛使出身法出現在滕歌身側,忽聽帝座上響起一聲茶盞蓋子輕碰的脆響,我不鹹不淡地抬眼望去,隻見君盡瞳捏著茶盞冷冷地看著我,也不同他多用力,隻聽哢的一聲,茶盞迅速裂開一道細縫,滿滿的茶水逸出些清芬。
如今再麵對君盡瞳,我的心尤為平靜,甚至毫無波瀾。
我已經徹底接受走向他的對立麵,已經習慣從被他保護的角色到被他趕盡殺絕的目標。為了他的宏圖霸業,和我的艱難夢想,我們會抵死抗衡,不遺餘力。
隔了片刻,君盡瞳放下手中碎成瓷的茶盞,傾身對滕歌道:“瞧瞧,你的師妹終於肯出麵救你了,滕大將軍。”
我看著那灘被扔到一旁的茶盞,笑得無聲又動人:“君帝說笑了,師兄不需要我救,滕家有傲骨,忠君亦忠已。”
君盡瞳目光倏然一緊,要是眼刀能成刃,我會被他剜得片甲不剩:“你果真是滕搖。”
我正視他,喚他:“君帝。”
“說。”
“你的眼睛,好些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