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望你,眉眼彎似月,衣袂翩如雪,人間風景也因你憔悴。
不如在,眼眸中長醉,春光裏幻滅,化一隻無關風月的蝶。”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子慢慢地在迷霧中變得麻木,周圍的人跟我說著什麽,我卻什麽也聽不進去。
似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連陪伴走下去的人影也看不清,天地之間俱是一片空寂,漫漫濃霧就隻剩我一個人。
如果自此走下去,就能忘記前塵,從此舊事再與我無關。
是不是能得到解脫。
可縱然真的能忘記前塵,卻也斷不了心中的痛楚,除非豐慵眠還能再活一次。
那些鏡花水月下的溫暖與邂逅,還未等伸手去觸碰,便突然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眼前隻有無邊的霧水,大約是我走得不堅決吧,這麽久了也沒有走到盡頭。可沿著霧水一直往前走,真的能找到最終要去的地方嗎?
我反反複複告訴自己,終會走到那個地方的,隻不過要比別人孤單一點。走吧,再走一走,就會看見盡頭。
霧氣深濃而寂寞,我已經記不清究竟走多少路了,隻是一直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歎氣說,真是個傻孩子,怎麽也不肯醒來。是不肯麵對現實麽?
我倦怠地想,要麵對什麽現實呢,不然那個傻孩子,為什麽不願意醒來。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有人攜著清涼的風撫摸我的麵龐。
我茫然地搖頭。
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是人生的幾分之幾呢。
不足爾爾。
那為什麽要急著喚醒我。我在這裏沒睡過幾個好覺,讓我多睡一會兒不好麽。
你再這樣睡下去,就會變成行屍走肉,一輩子無知無覺。人生數十載,三個月確實不足爾爾,可你在最美的芳華,卻要像垂垂老翁似的渾噩度過,是我不忍心的。
我的笑容減弱。
搖兒,你就甘心嗎?
我抬眼看著前方,陽光硬生生地將濃霧撕裂開,滲透進來。
眼前見到的人,用秋水般波光粼粼的目光望來,聽到我由微弱變為吃力的呼吸聲時,微微偏過頭帶起哽咽涕零的笑意。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沒有變成行屍走肉,亦沒有消除痛楚,隻是坐起身,動了動僵硬許久微微麻木的身子,聽見院子裏落英軟糯的嗓音:“阿姐什麽時候醒來啊?”
抬眼望去,院子裏站著個衣屢翩翩的青年,他的手裏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眉眼被白氣籠在其中顯得溫柔。
“我們落英該喝藥了。吃完藥,也許你阿姐就醒了。”
“好。”小小的人兒坐在飛簷下,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遠方的沙漠,乖巧又安靜的,像個瓷娃娃。
“這次不許偷偷吐掉哦。”青年將藥碗遞過去。明明是文弱的手,指甲修得光潔,卻布滿利刃帶來的挫傷。
小人兒接過藥碗,努力了幾下,還是覺得甚苦澀,吐著舌頭朝他委屈道:“今天再喝一點,就一點點,一點點就可以了。”
“不可以哦。”青年見她苦兮兮的討價還價,倏然笑了起來,將頭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吹著:“我們落英要健健康康的。健健康康的,才能等你阿姐醒過來。”
小人兒乖巧地點點頭,仰了仰脖子將碗裏的湯藥全部喝光,然後端著隻剩些藥渣的碗,呆呆的看這沙漠上空盤旋的禿鷹:“落英會好好的,等阿姐醒過來,等阿父阿母來接我們。”
青年揉了揉她的頭,麵容一團和善:“會等到的。”
晚霞將兩人的身影拉長,好像美人腮邊的一坨紅。
師姐扶我走到窗邊,將夕陽下的沙城盡收眼底,她瞧著院子裏相依為靠的兩人,眼裏滿是欣慰:“這兩個小家夥,都是失去父母的可憐人,年幼遭逢變故,如今相遇,也算相知相惜。”
“可我怎麽覺得……”我揉揉眼,不確定的道:“景卻如今對落英,像以前白端對我似的呢。”
“你的錯覺罷。”師姐眼神閃閃爍爍。
“越看越像了!”忙走出去,將落英一把攬入懷,我衝景卻張牙道:“你休想!”
“你又發什麽瘋啊?”景卻皺著眉看我,陽光傾瀉至他齊耳的發上,這小子小時候長得跟芋頭似的,沒想到長大後眉眼頗有氣勢。約莫氣質真能改變一個人,如今雖稱不上俊美無儔,倒也算英姿颯爽。
我把落英緊緊地往後一藏:“你是白端教出來的小狼崽子,和他是一路貨色,最好離我們家小白兔遠一點。想打落英的主意,門、都、沒、有!”
當年白端看我的眼神,就跟景卻現在瞅落英似的,好奇中帶著試探,無奈中帶著縱容。再後來,我就被吃得死死地。
眼下,一定要趁小狼崽子打定主意之前,將落英這隻呆萌的小白兔救下來!
景卻見我護犢子的藏起落英,不由的環抱雙臂,輕挑眉目,笑得很不懷好意道:“醜八怪,你倒提醒我了,你家小白兔生得如此可愛,本少主甚是喜歡呐。”
我長吸一口涼氣:“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上梁不正下梁歪,白端手下沒好貨!”
正當我義憤填膺,準備跟景卻拚個魚死網破的時候,師姐輕輕咳了咳,又拽了拽我的衣袂,旋即被我盛氣淩人的拂去:“師姐不要攔我,我今天非打得這小子滿地找牙不可,不然落英就要步我的後塵了。”
“步你的後塵怎麽了?”身後之人漫不經心的問。
“那是多麽痛的領悟啊。”一想起白端的那句,不論生死,我都是有主的人。嚇得我在兩生境明明失了憶,還會半夜從睡夢中驚醒。約莫,是刻進骨子的畏懼。
“哦呀,是麽?”是我的錯覺麽,身後師姐的聲音,怎麽有股子清冷呢。
我僵硬地回過頭,隻見白端一襲湛藍色冰綃衣袍,眉眼澹薄悠長,周身散發著說不出的清貴雅致。
“痛的領悟,這個詞,很有意思。”他淺淺一笑,風月不及的動人。
長廊的木雕花被晚霞扯出剪影,落在他身上,仿佛是筆墨深邃勾勒出的畫卷,讓人眼裏心裏,鋪滿的,都是他的身影。
又仿佛在塵囂落下的那一刻,幹涸的心,仍能氤氳出甘甜。
“公子……”我素來不是個內斂的人,心裏覺得歡喜,腳下便會生風跑過去,雙臂自然而然的張開,緊緊地抱住他。
“你方才還說我和少主一路貨色,轉眼間就要跑過來抱住我。這是什麽道理,嗯?”他不鹹不淡的說。
“都是我的胡說八道理。”拿頭在他懷裏蹭了蹭,笑容明媚。
“狡猾的貓兒。”白端屈指,彈了我腦門,我癟癟嘴,繼續蹭。
這邊白端是哄好了,那邊從十幾乎咬牙道:“公子吃你這一套,我可不吃。你給我說說,白端手下沒好貨,是幾個意思!”
“……”完了,這祖宗怎麽也聽個正著。
“滕少!”
“啊頭暈。啊肚子疼。啊我還剛醒呢。”於是抱頭鼠竄。
滿院子傳來我的叫喊聲,師姐搖頭歎氣:“醒來就鬧騰。”
白端用手摸著下巴,略微思忖了一下,笑著對光顧著看好戲的景卻說:“少主帶落英回屋睡覺吧,這裏且要鬧會兒呢。”
景卻想也不想地應下:“好啊。”朝似懂非懂的落英伸出手,“日頭落山了,我們落英也困了吧,哥哥送你回屋睡覺。”
落英用白嫩嫩的小手揉揉眼,將手頓也不頓地放進景卻的手裏,景卻輕輕地抱起她。窩在景卻懷裏的落英,顯得又軟又可愛,迷迷糊糊道:“阿姐晚安,狐狸哥哥晚安,大家晚安。”
“晚安,落英。”狐狸哥哥眯著眼笑。
我驚在原地:“我的落英,這麽聽小狼崽子的話?”
師姐唏噓:“我早就說了吧,或許就是,莫大的緣分~”
我對白端嚎啕:“你算計我就算了,你還讓景卻算計落英!”
“這叫親上加親。”他在我額頭輕輕地、輕輕的落上一吻。
“可是景卻大落英十幾歲啊。”反正我掰著指頭數不過來。
也不知道初拂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朝我頭頂的樹上直飛媚眼:“現下男男都不成問題,更何況區區年紀了。”
樹上有人結結實實地一抖,我順著動靜望過去,隻看見躲進樹後的一片墨色衣角。原來,燈華也來了。
半個月後,我僵硬的手腳恢複得差不多了。
師姐才將落英的事詳盡地與我說了說。
我聽後隻是一笑:“不管落英從前是什麽,以後她隻是我的妹妹,我待她盡心盡力。”
“落英的身份特殊,不能隨你四處奔波,倒不如都留在離州,遠離朝中紛爭。”師姐也是擔心我,她看似清冷難靠近,實則一顆心滾燙。
如今朝中的形勢我也了解七八分。
我離開王都前,還是四王爺和小王爺爭奪帝位。四王爺這邊有老臣們的支持,小王爺那邊即便年幼,稚氣未脫,但也有白端為其謀劃,故而實力不相上下。
有很長一段時間,帝位懸而未決,王都就宛若一個角鬥場,各個肝火盛。
沒想到在今年入春的時候,突逢劇變。先是小王爺神秘失蹤,等找到的時候,已經被人謀害,屍體掛在城門樓的旌旗上,渾身不著寸屢。後是四王爺府上突染怪疾,要不是王妃衣不解帶的照顧,隻怕也要沒命了。
於是乎,君王在儺教的扶持下,強勢登基。
史書上有記載:傾回在天成二十七年秋,陷入帝位未定的局麵,引發朝臣爭執,百姓惶恐,直到繼位人選相繼發生意外,遂請儺教出麵主持大局。儺教卜出回王血脈綿薄,皆沒有繼位的天命,結合主棋者隻在亂世出現,可見回姓之人不應再稱帝。
為避免帝位一直空虛,改朝換代勢在必行。
然君臨其人,天資玉裕,茂德淵衝,天命所致。
一句“天命所致”,便堂而皇之地,將君王推上了帝座。
一時間,四王爺的人逃的逃,死的死,王都鬧得腥風血雨。
小王爺死後,白端也被新帝和儺教聯手設計。
這要提到我在離州失蹤的事,我是天成二十七年秋末困在沙漠的,等我從兩生境出來已然是君臨元年。
君臨元年。
我細細琢磨這個年號,笑得悵然:“他確實不是君盡瞳。他是君帝。他要的是君臨天下,而不是放眼小小的青竹小築。”
他的眼裏,再也容不下那靜謐的小築,還有滿院鬱鬱蔥蔥的花樹……我倏然解開頸間官官繡的錦囊,抽出那條漿洗幹淨的卷雲黑綾,捏緊,掌心微麻。
“我要回去。”
師姐聞言皺眉:“回哪兒去?”
“王都。”
“你別傻了,那裏風急雲湧,根本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知道。”我低著頭站了一會兒,忍受不了這種低沉的氣氛,轉身欲走。
“那你為什麽還要去,去送死麽?”師姐像是想阻攔的姿態。
“我不想死。”我腳步不由自主一頓,抬頭看她淚眼婆娑。
師姐偏過頭,抬手摸了摸臉頰,滿手濕漉漉的淚水。她是見慣風浪的人,刀子架在脖子上也沒哭過,如今猛地見她落淚,我整個人也跟著慌了起來。師姐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甩下一句話便疾步離開。
“隨便你吧,你向來有主見,旁人說什麽都不會聽,你的命由你自己做主,我不管了。”
師姐說的對,旁人改變不了我的決定。
隻因我知道,君帝即位,必然不會放過的,除了幾位王爺,下一個,便是滕家。
或早或晚,他和幕後現身的儺教,就要拿滕家開刀了。
也許我此次回去,真的不能再完好的回來。
可我師兄滕歌,以他的心性,也必然不會獨自逃走,約莫會為了滕家的尊嚴與榮譽,和君帝鬥到底。
我曾為滕家打下過半壁江山,也曾拋棄過滕家,可如今這番局麵,我選擇回去。
“公子,你會不會很難過,我沒有留在離州陪你。”月夜下有人緩步走來,我撫上他的眉眼。他應該聽到了我和師姐的對話,我也沒什麽好隱瞞他的。
白端雲淡風輕的一笑,一霎那眉目溫柔,容貌清雋:“相愛的人大多會為了所愛之人赴湯蹈火,拋棄自我。可我不需要你這麽做。你想回去便回去罷,滕家需要你。”
我沉默一陣,緩緩抱緊他,語聲低沉:“其實,我有點怕……怕和你分開。”
白端撫摸我的頭,一遍又一遍,輕聲說:“最害怕的,我們已經經曆過了,離別在相忘麵前,都隻是小事。”
我感覺身上湧來溫暖的力量,不覺想,這些都沒有關係。
隻要,我能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