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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斷往山神洞深處走,周圍卻是灰蒙蒙的,好像沒有盡頭。


  而就在下一個瞬間,眼前突然明亮起來,那亮光甚至微微刺痛眼睛,一種從骨子裏傳來的敬畏感,像是從腳下的泥土中,硬生生地長了出來。


  入眼可見,洞府深處長著一棵參天古樹。


  古樹樹幹上皆纏繞著手臂粗的藤條,樹幹垂落的枝丫都綴著一個白色的包狀物,這些藤條順著枝丫將包狀物輕輕地托起,使其即便懸停在半空也不會陡然墜落、破裂。


  隻是這棵參天古樹像是剛枯死不久,紮根的土地一塊塊龜裂開來,不斷有白色的氣流從樹根冒出,將洞府深處籠罩上一層混沌的霧氣。


  我看枝頭還有幹枯永固的花,顯然這裏也曾繁榮欣盛過。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掉落的流沙下麵是安葬老族長的神陵,而神廟的正下方,應該就是藏有山神洞的這座山嶺。


  聽阿父阿母說過,天地間除了一座塔,最高的就屬山神洞裏的昆侖神木。


  用昆侖神木做的棺槨,可以幾千年不腐,且散發淡淡的香氣,會引來走失饑餓的野獸。也就是我為什麽能在白沙渦流中,聞到新鮮且濃厚的血腥味了。


  可是昆侖神木應該倒著長在離世海才對,怎麽會出現在山神洞?再說,枝丫綴著的包狀物又是什麽?花骨朵兒?


  我還沒想清楚,本該枯死毫無生機的藤蔓,突然一抖,纏著我的身子往上空舉起。彼時我懷裏還抱著落英,騰不開手用思爾劍割斷藤蔓,白端和豐慵眠齊齊揮刃,將藤蔓連枝丫一起斬斷,我抱著落英使出身不縛影,身子穩穩落在樹幹上,四下打量這棵詭異的神木。


  我隻是個普通人,自然不可能想到神木會主動攻擊人,所以隻能把疑問拋給豐慵眠:“你們這棵神木死了也會吃人?”


  豐慵眠是帶著幸存的村民躲進山神洞的,見我對神木質疑,村民皆道:“落塵莫要妄言,神木不僅不會吃人,還會救人呢。”


  隻見白端跟著上了樹幹,望了望白色包狀物裏的東西,不由微微驚愕道:“竟是個人?”


  沒等他細細打量,粗壯柔韌的藤蔓裹挾呼呼風勢向我抽來。


  白端用手臂抓住來勢洶洶的藤蔓,那藤蔓好似通了靈性一般,突然避開白端,繞到我背後想要再次將我卷起。


  我吃過一次虧,沒道理吃第二次虧,千鈞一發之際,抽出思爾劍幹淨利落地將其一劈兩半,隻聽神木發出悶沉的聲音,根部冒出來的霧氣更加劇烈了,十幾條藤蔓爭先恐後地離開纏繞的枝丫,將我圍困在樹幹上。


  豐慵眠輕歎一聲:“把落英給我吧,藤蔓便不會攻擊你。”


  我手上鬆開思爾劍,思爾劍滑落插在樹根處,白霧很快將它纏繞,劍柄在微微顫抖。


  我看著一截粗壯的藤蔓慢騰騰地升起,雖然神木從外形來看已然枯死,但總有一種被它緊盯的感覺。


  試著將落英送到豐慵眠懷裏,再次獨自上了樹幹,果然沒有再攻擊我。不遠處白端用一種極為平淡的聲音叫了我的名字,我轉過頭,隻見白端朝我淡淡一笑,猶如清流緩緩流淌臉頰,我也輕聲道:“公子想跟我說什麽?”


  很久沒聽見他雲淡風輕的嗓音了,以至於內心生出一股難言的酸楚,好像在撒嬌似的。


  “他們說得不錯。”白端望著枝丫的包狀物,淡道:“這株神木又叫胎樹,是故去之人往生用的。”


  我震驚的轉移視線,慢慢往下方的包狀物看去,隻見一個似人模樣的東西正躺在裏麵,被藤蔓編成網托舉著。剛才為了攻擊我而抽出來的藤蔓,它們一旦離開托舉的包狀物,枝丫獨自支撐不起,便像動物包衣一樣裂開,從裏麵滾落一個人!


  那個人顯然上了年歲,身形有些岣嶁,掉落下來的時候,還是幾個村民眼疾手快地接住,才保全他顫顫巍巍的身子骨。


  待我看清那人的麵容,不覺低低嘟噥了一句:“老族長?”


  老族長安葬神陵時,我僥幸從流沙中活了下來,當時他閉目的麵容,就如同現在一樣,栩栩如生。仿似下一刻,便能從長長的睡夢中醒過來。


  從包狀物下來誰都好說,但猛地瞧見已故的老族長,讓我從頭到腳的發麻:“怎麽回事?老族長也能死而複生?”


  我不由想,右殿之前非把我綁進沙漠,原來是打這個主意。


  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罷。


  而且自從我將落英交給豐慵眠,那十幾條躍躍欲試的藤蔓便消停了下來,一點沒有攻擊我的跡象。


  我不是很服氣,故技重施地抱回落英,那十幾條藤蔓又“醒”過來了,飛快地抽向我,而豐慵眠卻料到如此,不慌不忙,紅衣飛揚,飛到我身邊,朝我張開雙臂。眼見藤蔓的攻勢愈發猛烈,我心有不甘卻隻能將落英給他,也沒見他怎麽動作,這十幾條藤蔓突然劈裏啪啦落了一地。


  繼續“睡”著了……


  “我服了。”能讓我心服口服的人或東西,少之又少。白端算一個,我師姐算第二個,昆侖神木便是第三個了。


  我朝白端一攤手,白端淡笑,他周身有股沉斂而臨淵不亂的氣質,讓人覺得安心。


  豐慵眠將落英抱下樹,落英好像感應到什麽,睜著圓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呆呆的看著神木中間。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神木中間空出一塊,仿佛被人生生剜走了什麽。


  “故去之人怎麽用它來往生?”我還是很好奇這點的。


  豐慵眠道:“昆侖神木長在離世海的時候,方叫神木。一旦離開陰陽倒轉的環境,落在地上,便叫胎樹。顧名思義,會長出胎盤一樣的東西。隻不過它生的不是胎兒,而是已故的人。”


  “已故的人?死去的人都能在這裏獲得重生?”這、這也太刺激了吧。若是尋常人重生也罷,若是我過去打倒的敵人,也能通過胎樹重生的話,不如讓我先死一波,免得死在他們手上,徒讓我難堪。


  豐慵眠與我朝夕相處五年,自然了解我是何種想法,放下落英,微微笑道:“並不是什麽人都能從胎樹重生的。”


  說話說一半!我想撲倒他掐他脖子,立刻被白端從身後抱住了。白端忙伸手順順我的背,輕聲安撫:“你就是殺了他,也得聽他把話說完。你這不讓人把話說完的毛病,終究是改不掉了。乖,安分一點。”


  我一聽,覺得他說得在理,旋即乖乖地任他抱著:“你說吧。”


  豐慵眠緩緩看了我們一眼,沉默片刻,說道:“胎樹在山神洞的年歲,和角端一樣久遠。盡管它能助往生之人回到人世間,但並非沒有條件。一是需要將繁衍的能力獻祭給它,二是往生之人所活的年歲,和死前的命數並無區別。”


  我皺眉地看著豐慵眠,起死回生要是不付出點代價,那才奇怪了:“獻祭繁衍能力怎麽說?與死前命數並無區別又怎麽說?”


  白端語氣平淡:“你阿父阿母一生相愛,卻膝下無子,怕也是從胎樹中死而複生的人。”


  “不錯。”豐慵眠聞言,點了點頭,接著白端的話道:“胎樹也不是誰都能複生的,隻有對族中有貢獻的人,才會允許他們將心頭血滴在枝丫上,等這些人死後,會從枝丫處長出白色包衣。就像十月懷胎一樣,隨著白色包衣一天天長大,重量達到枝幹承受不住的程度,便會生出藤蔓托起包衣繼續長大。等過了三年,包衣像剛才一樣壓垮藤蔓織的網,已故之人便會從裏麵複生蘇醒。隻不過這些人已經死過一次了,即便複生,也不會有生育能力,不會有兒女,不會體會到為人父母的滋味。隻是他們重生一次,皆會忘記前塵,直到命數將盡。”


  我頓覺荒謬,不由自主地皺緊眉頭,看向豐慵眠。豐慵眠被我看得略略低著頭,沒有繼續往下說。白端則歎了口氣:“與其說重生,不如說彌補了過去的遺憾,又造成了新的遺憾。”


  我想了一會兒,仍覺得這棵胎樹怪裏怪氣的:“從樹裏重生我能理解,畢竟有兩次生命,誰不心動呢。但為此付出生育能力,有點差強人意了。不過嘛,生兒育女也並非一個人的全部,這種重生的方式也沒什麽不好的……畢竟得到某樣東西,就必定會失去某樣東西,這世間唯一的公平,莫不過於此。”


  白端微微頷首:“差不多如此。”


  “你能這麽想,我不感到奇怪。”豐慵眠淡淡道:“隻是很多重生之人都接受不了,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生育和繁衍,是何等重要的大事。所以你的阿父阿母,在你和落英來到家裏之前,並不快樂。隻不過,他們並不記得自己是重生之人,村子裏的人也不會多說,這或許就是胎樹給的懲罰。”


  我看著他,訝然道:“既然胎樹這麽逆天,你為什麽不砍掉它?強行幹預人的生死,並非好事。”


  豐慵眠沒有回答,反而望向了白端:“你和右殿都需要胎樹複生滕今月,如今胎樹枯死,這樣一來,你們的希望也就落空了。”


  白端容色澹薄,看不出丁點情緒,甚至連氣息,也沒紊亂一分。


  豐慵眠色厲內荏道:“放過滕兒吧,她是複活滕今月的容器!”


  氣氛瞬息低至零點,我沒有說話,隻是心,跳個不停。


  從很早就知道,白端剛開始願意接近我,便為了轉世六身的身份。右殿暗中將離蟲種在我身上,也是為了複活滕今月。如果複活滕今月的條件是,擁有轉世六身,離蟲母蟲和鳳血種脈。那我好巧不好的,集齊了所有的條件。


  如今還差右殿找的兩生花,便能將滕今月複活。


  豐慵眠擔心我被利用,才會跟白端撕破臉。


  隻是白端不鹹不淡的態度,讓我頓時毛骨悚然。


  他不會真的要拿我複活他娘吧?

  “放過?”隻聽白端輕描淡寫地說:“我見過的生死太多,路途艱險更勝,若是換作以前,即便複活母妃難於登天,我也會一條路走到底。”


  我輕輕地、輕輕的歎了口氣。


  “但是我遇見的,不是別的轉世六身,是我眼前的她。她心無雜念,唯一求的,就是好好活著。她敏感脆弱,卻又堅韌果敢,張揚難馴,卻又懂事隱忍,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想保護在乎的人,那麽笨拙的一個人,明明被刀刃狠狠地傷過,卻沒想過把痛苦帶給別人。她成為少將軍後,也曾在戰場上跟人拚過命,她說手上沾滿鮮血,實在不算良善,怕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永世難贖罪。但她從未主動將刀鋒對過無辜的人,都是旁人咬她一口,她才決心要咬回去。如果受到傷害,還不反擊的話,那不是良善,那是無心,那是木頭人。”


  抬頭看去,白端將皙白若刻的下巴抵在我頭頂,微微笑道:“我愛的這個姑娘,她不是木頭人,她是我的……心肝兒。”


  我忍不住抬手觸碰他的臉龐:“公子……”


  “她不是複活誰的容器,她是那隻不容輕視的小貓兒。”


  我把頭蹭在他胸膛上,白端動了動身子,讓我蹭得更舒服。忽然想到之前他便鄭重其事的說,他不是回王,我也不是滕今月。


  如果亂世能夠寧息,真想同他幾十年膩歪在一起。


  “別傻笑了,想想怎麽逃出去罷。”白端屈指,彈在我腦門上。


  我還待豐慵眠繼續講胎樹呢,忽然大地晃動,晃得我難受。定睛看到底是哪個罪魁禍首,隻見方才還堵著洞口跟怪物打架鬥狠的角端,轉眼滾到神木前。


  但見穿著黑袍的右殿持著佩劍,正慢慢用劍尖劃過地麵走進來,洞中的白霧罩在青森森的劍鋒,當真劍光如秋水。


  我被劍花晃得心火大勝,魔氣騰騰地支著身子,突然眼前一暗,白端伸手遮住了我的眼,低聲在耳邊道:“不要動用魔氣,以你的功力壓製不了它,若被心魔趁機反噬,奪走身體,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他的手指帶著一股清涼之氣,讓我心緒平緩,點了點頭:“知道了。”


  白端鬆開手,我和同樣殺氣騰騰的右殿對上眼。


  “原來昆侖神木在這兒。”右殿拿劍在手上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血水順著他的手腕滴落到土裏,每一滴血都像灼燒了地麵,讓本該毫無動靜的胎樹,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枝丫上綴著的白色包衣猛地抖動。右殿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這就是起死回生的神木!有了它,小姐便有救了!”


  為了試探神木是否好使,他將血滴在枝丫上麵,我不知道旁人滴上去是什麽樣子的,但他剛把血滴在上麵,便有黑色氣體躥出,直接撲向他。


  豐慵眠緩道:“沒有神木的認可,任何人都不能擅自將血滴在上麵。再說神木已經枯死,哪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你看這樹上接的包衣,都是因為神木突然枯死,還未等到複生的人……”


  “什麽!”右殿聞言頓時垮了臉:“神木枯死了?怎麽會?”


  “世間萬物生老病死,哪個不是常態,人如此,樹又怎麽例外。”豐慵眠語氣平淡:“可見複生,終究不該存於世上。”


  “我不信!”右殿一下子癲狂起來,豐慵眠正看著他,黑眸清澈:“你煞費苦心的,想靠神木複活滕今月,如今這個願望,怕是要落空了。你明明知道,滕今月這樣亦正亦邪的人物,萬不能長存於世,還要逆天而為……”


  “沒有昆侖神木,還有兩生花,對,兩生花!把兩生花給我!”右殿說著就朝落英撲過去。


  我一躍而下,拔起插在樹根的思爾劍,入手是秋意般的冰涼,想也不想的,向右殿的咽喉處劃去。他要傷落英,我必不會放過他。


  隻聽錚的一聲清響,劍身被他捏得彎曲,我倏爾挽出劍花,讓劍鋒在他手上快速劃過,也不知道右殿生得是什麽鋼筋鐵手,以思爾劍薄如蟬翼卻能斷金石的鋒利,愣是沒能在他手上留下血口子,我冷哼一聲,將思爾劍向上一拋。


  右殿見我沒了武器,立刻掌心蓄力拍向我,隻見思爾劍還未墜落,我便使出身法,陡然出現在半空,淩空握住思爾劍,將千鈞內力凝在劍身上,朝他胸口一揮。


  血花四濺。


  盡管右殿緊接著向旁邊一滾,但思爾劍還是在他胸口留下了傷痕。


  他看著我繼續使出身法,手起劍落,突然爪子登時轉向豐慵眠。


  我笑他不會挑人,能和白端齊名的主棋者,拋去五年來在我麵前坐輪椅的偽裝,他的手段未必會有多溫柔。


  隻見右殿掌心有黑光閃過,豐慵眠微微側身一避,沒想到右殿袖中劃出一個短刃,轉動短刃,將尖刃噗的送進豐慵眠的小腹,再幹淨利落地拔出,往後飛快退了幾步。


  右殿的動作雖快,但不至於覺察不到,可豐慵眠實實在在地中了刃,小腹轉眼間被鮮血染紅。


  村民驚見這一幕,圍上去悲慟道:“族長!”


  “怎麽會……”直到鮮血迸濺,我仍不敢相信,麵對右殿如此簡單的攻勢,豐慵眠竟然擋不下來。白端當即飄下來,察看豐慵眠的傷勢,手微微一頓,方才看向我:“貓兒……”


  在他眸子裏的我,雙眼泛起血絲,死死地瞪著豐慵眠:“他怎麽會躲不過?”


  我閃電般向著右殿的臉上就是一抓,將他抓得血肉模糊。


  我的速度極快,連我自己都沒想到,他會硬生生地受我一抓。


  也就在這時,白端放下豐慵眠,上前幾步,伸手扯住右殿的手,用力往旁邊一扭,隻聽清脆響亮的“哢吧”聲,右殿身子一抖,一隻手臂就不會動了。


  我都替他覺得疼。但還不夠,他傷了豐慵眠,以我的心性與手段,血債血償都是輕的。


  我動了真真切切的殺機,要說原因:其一,他帶人攪亂了村子的安寧,害我阿父阿母枉死。其二,他害豐慵眠受了傷。


  我麵無表情,拎著思爾劍,當頭向他劈去。


  “滕兒!”是豐慵眠的聲音。


  他在製止我。


  他臉上的血色越來越淡,仿似紙片人:“我已然死過一回,在容城的湖底,屍骨粉碎,早就喂了魚。之所以能站在你麵前,無非借了昆侖神木的力量。隻是我的內力功法都消散了。我知道你怪我詐死,欺騙你,讓你傷情又痛苦,但這都非我本意。”


  “不要說了。”我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隻是他腹中的鮮血,多得快要刺疼我的眼,我的心也跟著,疼了起來。


  “如果我不死,你會一直在殺戮場上,難以自拔。我不想看你沉浸在其中,即便回不到最初,也希望你能脫掉盔甲,重拾羽翼,做個自由的人。還有那些企圖拿你複活滕今月的人,沒有我在這世上,就沒有辦法找到兩生花和昆侖神木。”豐慵眠咳了咳,氣息漸漸弱下來:“盡管我多想,一直一直,待在你身邊……但我不能。”


  “我多想抽你一頓……但我不能。”我咬著牙吐出一句話。忍不了,真的忍不了。我曾把他當人間的豔陽,他卻把我當成食人花。


  “你的脾性,我是知道的。”豐慵眠無奈的笑笑。


  我沒殺成右殿,心裏很不爽,連帶著看誰都不順眼:“你知道個什麽!”


  “是我對不起你。”他低頭悄然掩蓋眸間的光。


  我正要嗤鼻,角端晃晃悠悠地爬起來,笑聲渾厚:“本座可算把那泥腿子打飛咯。”


  “好。”豐慵眠笑笑,抬頭望了一眼枯死的神木:“都說國破山河仍在,可今天,我們的家園沒了,神木也枯了,看樣子,角端你也快死了。”


  角端沒有反駁:“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還是個小娃娃呢,睜著個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著本座。一晃這麽多年過去,沒能看見你生兒育女,卻在神木等到你死後重生……罷了罷了,是人是獸都難免不留遺憾,這神木也算通情理,知道逆天的事做不得,也選擇另一番重生了……”說完,看了落英一眼。


  豐慵眠避開村民的攙扶,努力挺直身體站起來:“是啊。很多事都強求不得……”


  猛地咳出血。


  他朝我笑笑,一如記憶中的,清貴佳公子,淡淡梨花白。


  我忽然預感到什麽,朝他搖搖頭。


  他走到樹下,仰頭望著枯死的神木,角端匍匐到他身邊,難得安靜不多話。


  隻聽他嘴上念著什麽,樹根下縈繞的白霧登時升騰起來,將他和角端湮沒,而這樣的白霧片刻成了白光,貫穿到昆侖神木的上方。


  不好!


  我想把豐慵眠拉出白光,可這白光又成了光柱,神木樹幹突然發出遠方神獸般的咆哮聲,將我狠狠地掀飛。


  光柱中,豐慵眠身上的喜服裂開,露出白皙的身體,布滿異樣而瑰麗的色彩。他的神情平靜而安詳,仿佛要飄飄出塵。


  白端淡然的神色微微一變,沉聲道:“他這是想以身誅百煞。”


  我楞了一下:“什麽意思?”


  白端望著越來越亮的光柱,語氣凝重:“胎樹給人希望,也給人誘惑,誘惑極易滋養罪惡,不如徹底的除去。”


  直覺告訴我,除去神木,並非簡單的事。


  而豐慵眠此刻所做的,也並非是能保全自己的事。


  我提起一口氣,拚了命地要穿過光柱,將豐慵眠帶出來。


  白端沒有阻止,但也沒有動作。


  也就在這時,儺教的人蜂擁而入,豐慵眠麵色倏爾泠然,聲音也沒有了溫度:“儺教違背天意,欺瞞世人,將生命玩弄鼓掌之中,凡不敬畏生命者,必受懲罰!爾等今日來我兩生境,害無數村民枉死,天理難容,其罪當誅!”


  “誅”字回響整個洞府,嚇得儺教的人四散而逃。


  隨著最後一個字塵埃落定,我和白端還有剩餘的村民被光柱迸發出的氣場掀飛出去,那些四散而逃的儺教卻被先後吸進光柱,連同被白端卸了個胳膊的右殿。


  他原本見昆侖神木枯死,算是絕了複活滕今月的心思,但又瞧見眼淚生花的落英,心裏的那團死灰似乎複燃了。


  盡管豐慵眠的誅殺陣讓很多儺教的人動彈不得,但右殿到底是儺主的左右手,楞是從光柱裏殺了出來,和我們一起飛出去老遠。


  我幾乎是仰頭跌出山神洞的,不知道為什麽,落地卻不太疼,還有點肉乎乎的。


  身下有人哎呦哎呦的叫喚:“哪個龜孫子,敢壓你初拂爺爺!”


  我順手從身下揪出一張塗脂抹粉的臉:“再說一遍。”


  “壓的好,壓的妙,我們家滕少,瘦得麻杆似的,壓人怎麽會疼呢。”初拂眼裏眉梢都是賠笑。


  “你怎麽也來了?”


  “六出公子為了救你,命都不要的闖沙漠。從十威脅奴家,如果不一起,定叫奴家不好過。奴家豈敢不從呀。”初拂苦哈哈道:“這不,大家一起來救你了。”


  沒想到師姐、肖錯、從十都來了。


  “你活該。”我懶得跟他廢話,拔腿要往洞府裏衝。


  白端拉住我,搖搖頭。


  我聽不進去,鐵了心的要進去。


  然而,地動山搖,天地間,有著摧山裂石的仗勢。


  洞中儺教教徒的慘叫聲,此起彼伏的響起,又陸續的戛然而止,濃濃血腥氣順著微弱的風,飄了出來。


  這次換豐慵眠渾身浴血走來,身上已然沒有了光柱,他眼中的澄清,也渾然不見。


  “滕兒……”他似乎在向我看來,目光卻始終落不到我身上。


  他的腳步就停在洞口,仿佛外麵幹淨的空氣,會灼傷了他。


  “原來,手上沾滿血腥,是這種感覺……”他沉下聲音,最後幾個字細微不可聽聞。


  我心中大慟,想把他帶出血腥的洞穴,我拽住他的手,他被我帶得一個踉蹌,卻還是沒有踏出洞口。


  他那雙本該明朗如陽光的眼睛,灰蒙了。


  不光是眼睛,頭發也變得花白,整個人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


  他抬起手,在我臉頰上空滑了滑,顯然已經看不見了。


  “快走吧,這裏很危險……”話音剛落,洞府頃刻間要坍塌。


  “一起走!”我執意要帶他一起走,轉眼沙石在豐慵眠身後高高地揚起,白端從背後抱住我,任我死命的掙紮,也要阻止我進入。


  豐慵眠不知按了什麽,洞口上的石門快速落下:“走吧……”


  我眼睜睜地看著石門隔絕在我與豐慵眠之間,最後的畫麵是他花白了頭發,身形佝僂地朝我淡淡一笑:“滕兒,我的妻……”


  石門噌的落下。


  “豐!慵!眠!”我聲嘶力竭的喊。


  他不會死。他上次沒死,這次也不會死。


  可為什麽,世間靜得好像,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那些一起哭過笑過的畫麵,仿似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我呆呆的站在石門前,從縫隙中看到塵囂紛紛,又看到塵埃落定。


  也許等打開石門,另一麵,他依然白衣勝雪。


  還會情不自禁的喚我的名,再小聲克製的說著“抱歉”。


  他還會說“我的妻”。


  他還是我的夫君,我的未來,我一切一切的可能。


  “如果我是落塵就好了。”


  如果我是落塵,我會是阿父阿母的好女兒,落英的好姐姐。


  也會是他的好妻子。


  指根隱隱現出一條紅線,是了,暮合情深絲,死生不分離!他必然沒有死!豐慵眠一定還活著!


  你看,紅線還沒有斷,還有可能!


  “啪嗒”——生疼,仿佛心裏的一根弦,也斷了。


  我在巨大的疼痛中昏厥,隱約瞧見指腹的紅線,化成一隻白色的蝴蝶。


  悄然,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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