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觸目所見,是一間輝宏的石殿,地麵用黑色岩石鋪成,廣場上每隔幾步就放置一座銅製池子,池中血水滾滾,腥味兒久久不散。
廣場中央赫然立著一座巨大圓形的白玉柱,要六七個成年人才能合抱過來。白玉柱上掛著幾個腹部隆起的女子,赤紅的血水順著垂落半空的雙腳,緩緩流向黑色岩石鋪成的地麵,地麵雕刻的花紋將血水引到血池,整個石殿充斥著熊熊熱力,像身處在巨大的熔爐一樣。
遠遠望去,場麵殘忍又驚心動魄,我和陳二狗像渺小的螻蟻,感歎這個石殿堪稱鬼斧神工的同時,又對眼前的血腥場麵充滿厭惡。
“龍山以前有這座石殿嗎?”我眉頭皺著,許久才問道。
“怎麽會。”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裏應該是行宮的下方,偏西南角,旁邊就是滲水的地宮。我們隻要從石殿上去,然後由地宮進入行宮,就能找到正門通道。”
“你想說什麽?”陳二狗一愣,眉梢淡淡挑起。
“我在跟你描述逃脫路線,萬一接下來發生什麽,你要是不想與我一同,可以按照這個路線跑掉。”隻覺得一腔怒火到達頭頂,我的聲音由散漫轉為冷戾,按住腰間思爾劍的劍柄,想也不想地向著白玉柱走去。
陳二狗聽得腦袋都大,顫巍巍的道:“我的參領大人,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別惹事行嘛。你也不看看在誰的地盤,修建石殿這麽大動靜,要說上麵的儺教不知情,想也知道不可能。若此事與儺教真有瓜葛,你犯得著去得罪他們嗎?”
定了定神,我邁向白玉柱的步子愈發堅定,卻沒說話。
一接近廣場,空氣中的熱浪頓時升高數倍,縱使我身體裏流淌著鳳血種脈,也不禁覺得喉嚨哽塞,有些呼吸困難。
隱隱中,黑色岩石仿佛噴出紅色火焰,在我胸口、雙臂燃燒。而在這時,血池中腥臭的氣息突然在半空中彌散開,聞到後登時感到頭暈目眩,趕緊捂住自己的口鼻,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可是盡管動作迅速,仍舊慢了一步,身子一軟,向一旁的血池栽下去。
隻聽落後幾步的陳二狗喊了聲“葉參領”,眼疾手快地抱著我滾到地麵,他的後背重重撞在青銅血池沿,隻聽骨頭發出“哢擦”的脆響。他應聲悶哼,仍然將我毫不猶豫地攬入懷,精瘦的身體這一刻驟然爆發強烈的安全感。
我的頭也磕在雕刻著詭異紋路的地麵,腦袋瞬間清醒了幾分,腳尖點地,身子陡然立起,整個人向前撲了過去,正中白玉柱。也不知道是中了邪,還是升騰的熱氣有毒,心中的憎惡感一下子爆發,右掌蓄力,猛地拍在白玉柱上。大殿深處傳來沉重的轟鳴聲,仿佛有隻巨獸要從地底冒出來,緊接著整座廣場劇烈的震動起來,鮮紅的血水從池子裏瘋狂溢出。
眼見陳二狗的呼吸漸漸急促,看來方才猛地磕在池壁上,還是傷到了他的內髒,我咬破指尖給他喂了點血,凝眉道:“這裏鬧出這麽大動靜,肯定會引人來察看,你盡量別吭聲,凡事有我來應付。”
陳二狗整個人被我塞到池子裏,麵色蒼白的怒聲道:“你簡直是瘋子!”
我查探過,池子除了蓄滿血,沒有別的陷阱。做完這些,我又走到白玉柱跟前,試著解開綁縛女子的藤蔓。這些藤蔓仿佛有著邪惡的靈魂,剛碰觸到手腕就緊緊纏繞上,不給它們勒進血肉的機會,我掏出回良澈給的匕首,當機立斷地朝藤蔓砍了下去,一束血液登時迎麵噴在臉上:“人血澆灌的藤蔓?”
仔細打量,似乎跟剛穿越那會兒,綁著我的藤蔓很像。
沒想到藤蔓受到刺激,將暈死的女子們勒得更緊了,有人呻yin著醒來,瞧見自己被五花大綁,麵前還站著‘麵露血光’的我,方才垂落的雙腿拚命的蹬:“別動我的孩子!”
“誰要動你的孩子?”我喉嚨微甜,張口冒出一絲血腥味。
一聲沉悶的開門聲突然響起,遠處有燈火出現在黑暗之中。
空氣裏的熱汽碰到外麵的涼風,冒出絲絲縷縷的白煙,我猜應該是有人進來了,便不願跟女子多費唇舌,當即砍斷藤蔓,抱住她,也跳進旁邊的血池。入池的瞬息,陳二狗上來怒氣衝衝的揪我頭發,仿佛在怨我出的什麽鬼主意。
我疼得直咧嘴,兩人額上的汗珠潺潺而下,沒想到池子裏溫度這麽高,堪比‘鐵鍋燉自己’的精彩場麵。
轟隆一聲,遠處的石門合上,漫天塵霧灰煙隨之揚起,有人踩著略帶跟子的鞋,著急忙慌地走在地麵,待走近,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天羅王。
陳二狗說的沒錯,能在儺教眼皮底下建一座如此輝宏的石殿,要說儺教的人不知情,簡直沒可能。
結合天羅王極力勸阻我們進來,便能猜到:這座石殿確實出自儺教之手,且回良澈也有可能參與了一腳。
空氣中的熱汽升至最高,我將再次昏厥的女子抱在懷裏,天羅王此時已經走到白玉柱附近,鳳眼打量著石柱上昏死的其他女子,忽地伸出纖纖玉手,探向女子的襦裙下方,像是在摸索著什麽。隻聽女子從痛楚中驚醒大叫,腥熱的液體順著她抽搐的腿根緩緩流下……
我麵色大變,將懷中的人推給陳二狗,旋即從血池中飛身而出,一把抽出腰間的思爾劍,劈手就是一斬。
天羅王沒想到有人從池子裏蹦出來,抽出手躲過劍鋒,按她原先細微見著的能耐,必然能發覺斷裂的藤蔓,還有少了一個女子的事。可她好像略有心事,麵上也有些焦急,沒費功夫和我糾纏,又一次朝襦裙下擺伸出魔爪:“時辰快到了,不要妨礙我的大事!”
我挽著劍花,迎麵刺向她的鋒芒竟然都被她生生擋了下來。
“滾開!”天羅王突然惡狠狠的道。
“啊”的一聲,女子最後的慘叫,天羅王以聞所未聞的手法從襦裙下方掏出一顆嬰孩的頭,緊接著身子和腳丫連帶著拎了出來,沒等嬰孩發出第一聲清亮的啼哭,轉眼間天羅王的手指就輕巧的鑽入嬰孩的胸膛,活生生地剜出鵝卵石大的心髒……“這就是用作藥引的陰童的心髒。沒想到左殿這老東西死後,我也能做出長生藥。”
柱子上被綁著的女子還未嚐到初為人母的喜悅,就被眼前血腥的畫麵刺激得猶如惡鬼咆哮:“你殺了我的孩子!你不得好死!”
“葉參領!”血池中沉浮的陳二狗麵目驚慌的看著我撲向天羅王。
“她說的沒錯,你屬實不得好死。”我麵對著天羅王,身後是赤紅的熱汽,天地間仿佛化成一片火海,眼前的女人一身血汙,麵容狂喜,眼神充斥著撥亂人心的瘋魔和炙熱,聲音透著毋庸置疑和意猶未盡:“陰童的心髒取到了,長生藥也快練好了,等我吃下長生藥,還有什麽人敢讓我死!什麽狗屁回王,什麽十一王爺,什麽儺主小兒,我還會怕誰!”
我用盡全身力氣的一掌落在她胸口,她喋出一串血花往後倒飛幾丈,惱羞成怒的看來:“你到底是誰!白天就來胡攪蠻纏,晚上又差點壞我好事!你、你怎麽進來的?”
溫熱的血液順著我微微發顫的右掌流入地麵,沙啞低沉的聲音在安靜的黑暗清晰的響起:“我是誰?我是容城畫舫下未死的亡魂。”
“豐、慵、眠?”她準確無誤的叫出那個名字。令我再也忍不住,痛恨的情緒彌漫整個心髒,嘶聲對天羅王喊道:“你不配提!”
天羅王突然從地上爬起身,然而轉身沒跑兩步,就被我用身不縛影追上,她使出功法和我硬碰硬的對轟,腳下熾熱的烈焰火龍般的咆哮而出,怒吼著將我和她吞沒。
一口鮮血噴在對轟的手上,還沒停留片刻,就被蒸發得幹幹淨淨,天羅王忽然腳步踉蹌,不甘心的道:“你要替豐慵眠報仇?你是他什麽人?”
“葉參領!”陳二狗從池子裏爬出來,想要突破纏繞住我和天羅王的火焰,可是一次又一次被彈開,他的臉色幾乎白的沒有血色,我皺緊眉頭,聲音沉沉:“你自己逃吧。我怕是要擱在這了,你快走吧。”
陳二狗一怔,旋即直起身子,撿起我扔在地上的匕首,不顧一切地朝白玉柱砍去,一道小小的裂縫霎時間出現在上麵。
“你幹什麽!”
無法想象處變不驚的天羅王,究竟是怎樣使出巨大的力量將我轟開的,我感覺自己騰雲駕霧的往後飛,天羅王則猙獰的張牙舞爪的朝陳二狗撲過去,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咯。
我知道這枚白玉柱是天羅王的命門,便毫不留情地召出剛蘇醒的離蟲子蟲,仿佛化成巨大的錘子猛地砸向柱子。
雙重夾擊之下,轟隆隆巨響震天蓋地,大片大片白色煙霧漫天飛舞,我的視線完全模糊,隻能看到碎裂的柱子底部是一口岩漿的泉眼,沉寂萬年的‘紅色霸主’水柱似的往外噴濺,當頭淋了天羅王一身,而陳二狗被我一腳踹開,剛好和岩漿溶液擦身而過。
周圍的溫度呈不可思議的趨勢上升,白玉柱上的幾個人我是救不下來了,隻能讓陳二狗帶著昏死的女子離天羅王遠點。
天羅王先是跟我對轟一掌,調動功法硬是破開了我的攔截,而後又被岩漿當頭澆在身上,整個人化成血肉一團。
她在暴怒。
她在咒罵。
她想跟我同歸於盡。
我讓陳二狗趕緊跑,按照之前說的路線。他的衣服已經被熱氣燒的差不多,眉梢都化成了灰燼,此刻他也不多囉嗦,抱起女子小心翼翼的避開暴走的天羅王,對我道:“你等我回來,你千萬別死啊,你答應我。”
“別磨磨唧唧的,讓人好生不放心。”我朝他慘淡一笑。
“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就不救這女子了。”他還會威脅我了。這副樣子可真孩子氣。
“陳二狗……”我想告訴他,事已至此,能活一個算一個。
我不知道天羅王要小孩的心肝做什麽,但她口中提的‘長生藥’估計就是回王癡尋的丹藥。而回良澈之所以替天羅王和儺教隱瞞,九成九也跟‘煉藥’一事有關。
所以即便我僥幸活下來,也逃不出回良澈在後麵設的陷阱。承諾對當下的我來說,未免太奢侈了吧。
“我不管!你給我活著!”黑暗中的男人聲音哽咽,令我向來堅定的心,露出一絲少見的酸楚:“你在胡鬧什麽。”
“葉扶,我們是患難的兄弟,我求你別死。”他這麽說著。而後跑開。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說什麽,隻是雙手隨著他的話輕微的顫動。搞得這麽深情,還挺讓人不適應的。
那邊天羅王嘶吼著搏命,這邊我收起雜念,接著和她纏鬥。
我也不知道在等什麽。
一方麵,回良澈借著巡視行宮把我困在龍山,就算陳二狗跑出去,也不會有什麽援兵。另一方麵,本以為是個閑散差事,所以也沒留後手。現在想來,倒是我咎由自取。
隻是我不甘心呐,還沒有找到葉真,還沒有安頓好後事,還沒有……和他說說心裏話。
“公子……”細小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滑落,顫抖著帶著些許不切實際的希望。天羅王血肉模糊的臉倏爾貼上我的臉。
她在桀桀怪笑。
“我知道你是誰了。”
我挽出春風似的溫柔笑意,唇瓣吐出的話卻冰寒刺骨:“記住,我是你的閻王帖。”
她的指尖穿入我腹中的同時,我的劍也已經削在她的脖頸。
抱歉啊,二狗兄弟。我終究,不能全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