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半步上雲端>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龍山本是偏壤,景致卻極佳。八百裏青山連綿,形如北鬥紫薇,數峰交錯,過山風沁爽,我叼著當作幹糧的饅頭,望天際渾然青嵐色,對麵是叼著狗尾巴草的陳二狗。


  白天沒能進行宮,我同回良澈從行宮附近撤離,回到氈包繼續商議滲水一事。


  我多次把話題帶到“進去看看”,回良澈總能輕而易舉地轉移,弄得我滿心鬱結。在我心中,最不適合交談的有兩種人,傻子和裝傻子的。傻子說話驢頭不對馬嘴,聽起來費勁。裝傻子的指鹿為馬,讓人說起來費勁。我不知道回良澈算不算傻子,不過裝傻確實算得上一流。


  此時已值初夏,枝頭怒放嬌紅,回良澈站在桃花樹下,戀念不舍地看著大回都。今夜我說想看山上的日出,等其他人睡著,準備夜探行宮。也不知道陳二狗同他說了些什麽,總之結果成了我們三共賞夜色。


  這一夜過去相當緩慢,竟然連半個人影都沒打擾我們。都說浮世多餓殍,前幾晚還有人在龍山背陰麵偷偷下葬,祈求地脈保佑親人來世修得富貴緣。


  今晚倒安靜得很不尋常。


  我實在太過心焦,隻能猜測回良澈到底在看什麽。一個王爺,但凡想擁有的都能輕而易舉到手,還有哪些是可望不可即的?可是回良澈眼神晃動,不經意間把拳頭捏得咯咯響,我擔心他剜掉自己一塊肉,於是好心提醒:“王爺要是倦了,就先回去睡吧,實在沒必要陪我們硬撐著。”


  回良澈緩了片刻,方才道:“你怎麽突然關心起本王?”


  這個王爺的確和見過的有些不一樣,除了裝傻賣楞,恐怕還有被害妄想症。一個下屬關心王爺,有什麽不對的嘛?

  我懶得跟他廢話,揚頭示意陳二狗:“你呢,還不回去。”


  陳二狗自顧自地叼著狗尾巴,雙掌撐地,兩腳一抖一抖的。


  我又道:“別抖腿了,男的抖腿窮。”


  “窮怎麽了?招你惹你了?”陳二狗不甘示弱的回嘴。


  我放棄和這兩人對話,慢慢躺在幹草堆上準備眯一會兒。


  桃花樹下傳來細微的響動,但見回良澈從袖口拿出一支竹笛,很可惜不是兵器,枉費我剛才躍躍欲試,想跟他痛快打一架。


  他眼中風雨欲傾,如臨淵踏刹,吹完一曲又一曲,隱隱含著削金如泥之聲,青黛色的長袖在山風中獵獵作響,清麗絕然。我慢慢地從幹草堆上坐起身,稍稍讀懂他笛聲中的癡怨,進而聯想到他對蓮妃的隱忍克製和舉足無措。尤其回王的那句“你天生就是給人當兒子的好料”,似乎對他觸動甚深,我幾乎能看清他手上凸起的青筋,明明麵上畢恭畢敬,眸中卻一派冰冷。


  我聽罷幾首笛聲,複又躺下,靠著陳二狗迷迷糊糊地合眼,這回真的是困了。陳二狗也早睡了。


  耳畔中的笛聲斷斷續續,我睡眠很淺,稍微有點動靜就能清醒。突然笛聲飄散,回良澈慢慢走到我身邊,有微涼的刺疼感順著臉頰滑到脖頸窩。其實我早被這種冰冷驚醒,隻是保持著綿長的吐息,繼續躺著不動,能感覺到回良澈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手裏攥著貼身藏的匕首,刀鋒向下,對準我的頸窩……


  “這一刀下去,你就解脫了。”他緩緩地、淡淡的說著。


  就像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


  相處幾日,我知道的回良澈,是個拖泥帶水、做事溫吞的人,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囫圇話,每一個動作都是舉棋不定,除了白天點出我進行宮還有別的私心,其他時刻都在打太極。我正百思不得其解,他怎麽想起對我下手的。那邊回良澈掂量著收回匕首,將其塞到我手中,反而拿起閑置一旁的北寒弓。


  “本王不會告訴你,想進行宮得從背陰麵潛入,找到種有一排老槐樹的假塚,掀開左手邊第二塊磚,按下機關便可。”他道:“天下沒有不對等的買賣,九哥的北寒弓,本王早就相中了。”


  原來還有密道,舍得我胡亂闖了。我像沒聽到一樣,連呼吸都沒紊亂。


  “這王都就是身不由己的泥濘,而我們的父王更是偏執成魔。他不會成全你和九哥的,就像以前不會點醒九哥和月娘一樣,他要看世間的癡情人都愛而不得,叫人都痛不欲生,這樣他才不會是最可憐的那一個。”


  待回良澈走後,我低聲對陳二狗說道:“你都聽到了?”


  假寐的陳二狗不解思索的說:“能聽不見嘛,這麽大聲音,生怕你聽不見,他要不是還在咳嗽,早喊到山底下去了。”


  我倏爾睜開眼,幽幽地歎了口氣:“按常理來說,你聽到不該聽的,我是不是該滅口呢?”


  “大哥你冷靜。”


  我皺著眉想了想,笑逐顏開:“不滅口也行,跟我夜遊龍山怎麽樣。”


  “不怎麽樣,誰知道裏麵是什麽龍潭虎穴,小弟還沒娶婆姨呢。”陳二狗說著往幹草堆下爬。


  我一把薅住他的褲腰帶:“這算什麽事,哥哥我也沒娶。”


  陳二狗立馬反駁:“你不一樣!你有男人。”


  好家夥,他還真一字不漏的聽到了。我微微挑眉,隻聽陳二狗繼續道:“咱們九王爺多可憐,爹不疼娘不愛,來個妹妹成禍害,好不容易把家還,偏偏碰上你這負心漢。”


  還挺押韻的。負心漢……等等?他不會還以為我是男的吧?我又氣又好笑:“你丫才是負心漢。”


  陳二狗癟嘴不說話了。


  趁天色未亮,我和陳二狗入了龍山背陰麵,誰知才走進密林,泛著腐木味的黴氣迎麵而來,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泥。


  陳二狗感歎:“看來山路不好走啊,不知道當地人是怎麽下葬的。”我朝他伸出纖纖玉手:“老弟先扶我起來好吧。”


  陳二狗斜斜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嘲諷我沒眼力見兒:“沒看我陷泥地裏了嘛 ,哪還有功夫拉你起來。”


  我頓覺心累,跟帶了隻八哥出來似的,隻會叭叭。


  陳二狗抬腳在我屁股重重一踹:“去,走你。”


  我在泥地裏打了個滾,後背平穩著地,趕緊翻身找陳二狗,隻見雜草遮掩的泥潭中隻露出一個發髻,我雙掌凝聚萬鈞內力,拽住發髻將他整個人提溜出來,得意道:“看吧,這聲大哥叫的不虧,關鍵時候還靠你……你大爺的!”


  陳二狗一身泥濘將我撲倒,我還沒反應過來,一股熟悉的、混著藥草的腐臭味熏得我差點把晚飯吐出來。


  陳二狗聽到身後的動靜,頓時身手輕敏地扛起我就跑,邊跑邊喊:“你有擱這吹牛皮的功夫,不如趕緊跑哇。”他焦急的情緒立刻感染了我,我幾乎下意識地雙掌發力,朝追著我們的黑影拍去。


  這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小個子活死人,張著一口黑牙的嘴,朝我的手咬來。


  它似乎不能理解我肉包子打狗的行為。


  我望著從四麵八方躥出的活死人,和迸發出平生最快速度的陳二狗,無盡的悔意湧上心頭,太自以為是了啊,回良澈輕飄飄的幾句話,就能把我引到活死人的老巢。白端有句話說的不錯,和蘇涔待得這段時間,失去了壓迫和束縛,我的心性和手段確實退步不少。可能有了親人,就有了柔軟,也有了在這的退路。


  我腦子有些亂,餘光瞥見頭頂的樹梢跳下幾個白影,重重砸在陳二狗的麵前。心中一涼,這玩意不會是跳屍吧?

  這回真的被回良澈給坑慘了。


  什麽是跳屍?聽師姐說,申城那些孩子身上中的蠱毒是以笛聲吹發的,初時隻是身體僵直痛感降低,嚴重了就會全身覆蓋黑毛,等黑毛從皮肉中脫去,跳著走路,就會成不怕光的跳屍。


  我怎麽忘了笛聲是催發蠱毒的引子,方才還覺得回良澈清秀幹淨的不像話。


  感情吹了半天的笛子,就是為了將我引到這啊?


  費心了,屬實煞費苦心了。我哪值得如此精巧的算計。


  跳屍爬起來,對著陳二狗的心窩就是一抓,我幾乎猝不及防地被掀飛出去,左側被先前追擊我們的活死人猛地一撞,手臂幾乎碎裂,人像炮彈似的換個軌道繼續飛去。在半空中飛行好一陣,耳邊的風糅雜著屍腐味颼颼地刮,就感到重重撞到一棵樹上,連帶著砸塌了旁邊的石碑。


  我捂著左臂爬起來,咬著牙,用上全身的內力,右掌兀的拍在活死人的天靈蓋上,觸手很黏很滑,像是經年的屍膏,非常惡心,而我已然管不了這麽多,發現四周又圍上了一圈活死人,伸手拉扯我的衣衫。


  一瞬間右掌灼燒般的炙熱,接連幾掌,拍碎幾個活死人的天靈蓋。


  可惜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我還傷了左臂,空有深厚的內力,奈何使不出來,一下子胳膊被尖銳的指甲劃傷,流出絲絲縷縷的血。


  鳳血種脈帶著甘露的淡香,讓活死人暫時失去行動力。


  這情景和申城簡直如出一轍,我甚至懷疑有人窺探了過去。


  我知道鳳血隻能使活死人短暫暈眩,等他們複蘇,對鳳血種脈的渴望會使他們愈發癲狂。趁喘口氣的空隙,環顧四周,好像除了我站的地方,別的地方也沒見到老槐樹。況且這裏還有我砸踏的石碑,看樣子沒有刻上故者的名號,大差不離的,應該就是這了。


  我按照回良澈的說法,用右手抽出左手邊第二塊磚,這次他沒騙我,果然有個機關。


  人多力量大,我喊著正在奮戰的陳二狗:“別打了,快過來。”


  陳二狗顯然殺紅了眼,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有血性。衣衫都被扯爛了,露出精瘦結實的胸膛和線條優美的人魚線,隻是他的臉和上身簡直不是一個色係,脖頸處更像套了一塊肉色兜布,我神情複雜地看著他上躥下跳,最後被活死人一擁而上,他求饒似的朝我呼喊:“大哥救我啊。”


  “你為什麽比我還能裝!”早過來不好嘛,非得我越過重重包圍圈,把你拎過來。


  幸好手裏還有回良澈留的匕首,我說他怎麽拿匕首換北寒弓。若是放在尋常時刻,明眼人都知道,這把匕首遠不值北寒弓。


  若是放在眼下,它就很值了。


  我連拖帶拽的將陳二狗拎到假塚前,手起掌落,拍飛好幾頭活死人,迅速地打開機關,抱著陳二狗爬進去。


  這一係列的動作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機關經過一陣震動之後,又重新閉合上,麵前是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像是張著巨口的野獸一般,身後的路已經被封死,我隻能和陳二狗向著所謂的行宮蹣跚走去。


  “這裏麵真的通往行宮嗎?不會又騙你的吧?”陳二狗走在我身後,聲音猶疑的說。


  “怎麽會……”鬱悶,忙活半天要不是通往行宮的路,等我爬上去,就把回良澈給宰了。


  “哎呀!”陳二狗突然叫一聲,我被嚇得一激靈。


  不知他從哪掏出火折子,興奮的點燃:“沒想到生幹牛糞的火折子還在。”


  整個洞裏霎時陷入一片光亮,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陳二狗還是挺管用的。隻是片刻,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手中的火折子頓時熄滅,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抱歉,不是故意的,小弟就是太困了,嚴重睡眠不足。”陳二狗歉意的打著哈哈,我真是無語。


  這時,一股溫暖幹燥的氣息包圍我,我微微愣神,第一反應就是給他一肘。隻是左臂腫得厲害,稍一動就鑽心刺骨的疼。


  “別怕。”陳二狗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隻是輕輕地摸了摸我的左臂,簡單擺弄幾下,隻聽“咯吱”一聲,左臂有點不疼了,於是這一肘子結結實實地掄到他胸口:“我怕什麽。”


  他知道我怕黑嗎?

  “別害怕。”陳二狗又說了一遍:“跟我走。”


  漆黑的路,仿佛變得格外漫長,這次換作我跟在陳二狗後麵,向著沒有光亮的前方走去,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剛才經過殊死搏鬥,還有若隱若現的血腥味。


  我的眼神不好,尤其夜盲症使我在黑暗幾乎寸步難行,前幾年為了克服夜盲症,曾把自己關到不見天日的洞穴。可惜夜盲症沒有治好,隻把其他四感提升了些。一片黑暗中,他的氣息像盛夏的青梅子。


  這個男人看似弱不禁風、笨手笨腳,實則膽大心細、毫不拖泥帶水,他的身份是普通的禁軍,卻對宮中的事了若指掌,他總能讓人輕易忘記他的優點,但是此刻他卻擋在我的身前。


  我有些糊塗了,真的是王都臥虎藏龍嗎?

  “到了。”陳二狗突然道。


  推開一道不算重的門,眼前是在龍山腹部挖出的一間石殿。


  站在原地,感受濃濃血腥氣隨著一股熱流湧向甬道,喉嚨裏泛酸,一低頭……身前的陳二狗把晚上吃的牛肉幹吐了出來:“這、這到底殺了多少人啊?”


  這話我也想問。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