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海邊的夜晚總會飄起青霧,朦朧中的東皇塔巋然屹立,沐浴著皎潔星光,顯得渾厚偉岸,浸透離世海的塔身泛著水墨湖光,聽浪潮聲輕輕拍打,又仿似添了一絲幽雅。
塔尖上倒掛著煙波浩渺的海,塔座下空臨群星逶迤繞身的白。
這幕奇景簡直歎為觀止,尤其數名白衣少女舉燈,走過伏在雲上若有似無的石板,沉重的大門須臾打開,露出裏麵點點橘光,我才驚覺這巧奪天工的造化,不由地腳步微微一頓。
少女們腳步不停,走進東皇塔,沒人回頭看我一眼。好似諸多人曾像我這般被鬼斧神工奪了魂的,賴在塔前不肯走。
我歎了口氣,跟著輕盈的腳步緩緩走近,有人立在燈火下說道:“姑娘不必拘謹,我家主人習慣宴請賓客,今天是他友人生辰,聽聞姑娘初掌酒肆,有些好手段,特邀姑娘品一品美食。”
這麽說,我更不放心了。你家主人可真閑啊。
約莫跟滕歌學壞了,看誰閑都不見得是好事,我跟著少女們來到塔後的宴會上,頓時又被紙醉金迷的景致驚呆了。
宛若極樂盛宴,充斥著酒池玉台、碧波金蓮、石像駿馬、白衣少女……燈火隱隱綽綽下的雲鬢花顏捧著果盤,飄飄然遞給台上倚著的薄衫男子,白玉般的手倏然撫摸他袒露的胸膛,也許是燈火太亮,他便像徐徐燃燒的豔陽,發著光,卻看不清五官。
宴席上還坐著很多放浪形骸的賓客,有達官貴族,有市井小民,在酒色金錢中委頓腳步,有的癱軟在繪滿精美圖案的氈子上,醉醺醺拉著過往的白衣少女不鬆,有的索性丟冠褪衣,在酒池中暢飲一醉方休,也有的抱緊金蓮垂涎欲滴,不甘心的用牙磕上一磕……那麽多寫滿貪欲的臉,流露著最深沉的渴望,在薄衫男子眼皮下不過引來淡笑:“還不夠快樂,你們可以再瘋狂些,隻要你們想,完全可以做,今夜無高低尊卑,無禮義廉恥,無所顧忌。”
有人曾說,如果人沒有了約束,比獸還不如。
我徑直坐過人群,愈發覺得燈光刺眼,引路的少女身形優美,肩窄腰細腿又白又長,走路的姿勢像極了優雅的白鶴,步伐間渾圓至深處的長腿上晃動著水蛇腰,回眸是勾人心魄的微笑:“姑娘放慢腳步,別擾了我家主人和其他客人的雅興。”
我將黑裘裹得更緊了,雙眸徐徐掃過,仍覺得觸目驚心。
正踱步,有個布衣書生迎麵撞來,被書紙劃破後留下細繭的手,就這樣一遍遍撫摸我的臉,他嘴裏念著聖賢,目光卻充斥著欲念,那是男人靈魂深處對□□的貪慕,我拽住他衣襟,隻見內襯有人貼心地縫了細密的針腳,掩蓋狼狽生活帶來的種種窘迫。他衣著雖素樸,但漿洗得很幹淨,可見身後的女子該是何等的用心。
“滾回去。”他不該來這,不該用傲骨換取卑微的歡愉,更不該負了盡心待他捧他的好姑娘。
書生打了個酒嗝:“小娘子好生凶猛,可小生偏愛這個調調。”
我聽不進去了,用膝蓋猛錘他肚子,令他吐出很多酒水肉糜,旋即手肘彎曲,毫不留情地將他打暈:“你不是愛這個調調嗎?這樣可痛快?”
帶路的少女掩唇輕笑:“胡生也是第一次背他夫人來這,還請姑娘手下留情,一家人還指望他榜上提名呢。”
“嘶——”感到牙疼:“多虧你提醒,不然我就輕易放過他了。”眾目睽睽之下,我對昏死過去的書生招招下狠手,腿卸掉又輕巧的安回去,處理完這些才拍拍手,惋惜道:“腦子可不好處理,他有欲念,總部能挖出腦子再裝回去吧?”
先前堆滿微笑的少女也笑不出了:“姑娘這是……”
“沒事。”一腳將書生踹回人群,力道剛剛好,保證他醒來筋骨俱斷,沒一年半載站不起來:“我在鍛煉身體呢。”
少女感到惡寒,腳步加快許多:“跟我來。”
少女將我引到芙蓉座前,雲鬢美人正用唇瓣咬了顆葡萄,喂給盤腿而坐的薄衫男人,我默默垂下眸站著,隻覺眼前雖景致華美,但內藏汙穢,不值得多看。
“你不老實昂。”薄衫男人略帶鼻音,抓住美人不安分的手,將塗滿豆蔻丹紅的指尖,伸進自己的嘴巴裏,輕輕吮吸著,那美人一副恩澤難銷的模樣,從耳根飛出可疑的潮紅,不知不覺香汗淋淋,場麵頓時香甜至極,賓客們心領意會地起哄,白衣少女們相視而笑,美人也是把持不住了,急著撲上去,緊接著,血光四散,仰頭飛來!
我接過,將她溫熱的屍體放平,替她擦了擦額角的香汗,隻見她五指中有兩指不見了,血水從空洞的關節處翻湧而出,看得在場之人盡數作嘔,而薄衫男人嘴裏叼著什麽,輕笑一聲,吐到我腳下,是那兩截指骨!
“你不害怕?”他似乎這麽問。
斂下眼皮,見美人空睜著不甘的雙目,眼底爬滿哀怨,她臨死都不能瞑目的緣由,我不知道,但她刺殺失敗後的枉死,還是令人動容的。於是我迎著他身後奪目的光,明知看不清他的長相,仍執拗地把眼神落在絢爛的幻境上:“人由生到死,誰都逃不掉,無非早走晚走而已,怕也沒用。”
“你在罵我怪我?”他掂量著說道。周圍侍奉的少女們皆屈膝跪地,俯首貼麵地請求不要殃及無辜。而他隻是淡了淡音色,聲線上刻著篤定,卻沒有進一步動作。
“怎麽會呢。”我露出誠懇的笑容,八顆牙齒,剛剛好的禮貌端莊:“我是在勸天君早作早死,想殺誰盡管殺,反正死後都會團圓的。若是有方勢力在陰間混得不錯,還能將你變豬變狗變畜生發回人間,豈不更刺激,更快活?”
我大概,學不會服軟,甚至不能在嘴上吃虧。
沉寂了很長時間,他不動,我不動,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睨視我的目光,能將我挺直的脊梁骨射穿,但我無懼。
他害死豐慵眠,我必不能放過他,管他是誰。
然而下一刻,身後傳來兩個熟悉的聲音。
“貓兒。”“娘子。”他們怎麽來了?天君叫來的?
我不敢回頭,怕決意赴死的心瞬間瓦解,隻能昂首對薄衫男子道:“不知天君可還記得,容城東湖的畫舫上,你欠的兩條命?”
“記得。”他斟酌下漫不經心地吐露兩個字。
我料到他不會否認,他花費諸多心機將我引到身前,是不會屑於同我捉迷藏的,也正是這兩個字加重我非殺不可的決心,誰來都不好使!
凝氣聚掌心,我毫不猶豫地躋身,將灌滿全部真氣的手掌,對他當頭抬起!
怔住。
他薄唇彎彎,盤坐著的姿勢透著優雅慵懶,唇角飛揚著高傲不羈,就這樣直麵我:“我賭你,不會殺我。”
他斬釘截鐵的語氣充滿自信,他眸光在沉沉暗夜中熠熠生輝。
我顫抖著手,心都要被狠狠撕裂了,眼淚奪眶而出,卻怎麽也不能將這致命的一掌,拍在他蓬鬆柔軟的頭上:“你丫的!為什麽!”
他蹭的站起,當著白端和雲桑的麵,將既錯愕又憤怒的我攬住,任我捶打撕咬,張著牙,露出小紅肉,笑容咧得更歡:“怎麽著,想小爺了吧?”
蘇涔,你王八蛋!
孩童時期,蘇涔就是跟著我跑的長風。
我出生時身體孱弱,被人丟在福利院門口,當時的年代初俱水泥城市的規模,記憶中的福利院確實是個水泥砌的籠子。
不是因為有人對我不好,而是,我是好是壞,沒人真的關心。
那樣的年代有微甜的冰糖水,有夏天無盡的長風和不眠的蟬鳴,有奔跑捉迷藏的樹蔭光斑,我讓人大失所望的健康成長著,在小小福利院開辟屬於自己的疆土,不亦樂乎的威脅逼迫漂亮男孩給自己吹口琴。當時的蘇涔,就是其中一個最憋屈最漂亮的男孩。
他長得實在漂亮,娃娃般精致的五官,奶油色的皮膚,摸上去就很滑,天寒時還能順便為我取暖。
要知道俘虜這麽多男色,也挺不容易的,尤其我孩童時期的夢想,就是這麽的簡單樸素。直到發現了反抗的聲音,這讓年幼臉皮薄好麵子又跋扈的我,簡直不能忍。
我派蘇涔去獲取情報,等我穿著紅格子裙子坐在滑滑梯上吃一塊錢兩根的冰棍時,葉真就這樣很意外的出現在我的世界裏,並且上來就踹了我一腳,我一個趔趄從滑滑梯上翻下來,感歎自己身手極好的同時,對她這個“罪魁禍首”極為不滿。
迎著清晰的陽光,她的麵容淡淡,語氣中卻透著毋庸置疑:“這是你的狗腿子?”
隨手將縮成一團的蘇涔扔給我,微微晃動脖頸,拍拍手走了。
我和蘇涔都傻眼了。
如果說初遇蘇涔,我隻覺他是個漂亮的花瓶。那麽初遇葉真,我有點為她的冷靜強大所臣服。
再後來,我和葉真蘇涔打成一團,尤其葉真及時遏製我試圖擴大到隔壁幼兒園的勢力,帶著我和蘇涔爬上院中繁碩的泡桐樹。
在這之前,我有夠討厭泡桐樹的,它在特殊時期會散發惡臭,還會有蟲子伴隨巴掌大的花瓣飄落衣領,直到第一次爬上樹,才看見水泥院牆外的天空,有股霓虹燈引領的味道。
那聲音,嘈雜聒噪,那景致,光怪陸離,葉真卻看得很專注,她似乎不是向往,而是純粹的欣賞,也許就從那會兒,我便深深察覺她的與眾不同。
隻是福利院的人常教導我們,不要隨便跑出去。
而我堅持困在一畝三分的原因,說起來更恥辱,我害怕難以掌控的水泥牆……還有我好不容易才打下的疆土和臣子,似乎在外麵的世界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我的漂亮男孩們排隊被人領走,再回來時眼神裏隻剩空洞迷惘和麻木。為此我抱緊蘇涔,告誡他這麽漂亮,千萬不要出去,千萬要守住我們的疆土,守住這個渺小的天地,蘇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葉真坐在泡桐樹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某天我蹲在路邊舔糖水,葉真終於開口:“我們出去吧。”
“怎麽出去?”我舔舔唇角,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蘇涔拿著紙替我扇風。
“院牆那邊堆著半高的廢紙殼,像是阿姨攢起來留著賣的。”葉真觀察的很仔細,並且迅速製定逃脫計劃,將跳牆的技巧耳提麵命的讓我和蘇涔記下,至於逃了之後去哪,誰也沒提。
當晚,我們三偷偷溜出睡覺的屋子,按照葉真的方式跳牆,可惜那會葉真就比我們高,很利索地架著大長腿騎在牆頭上,眉頭微皺:“你們怎麽這麽矮?”
這真令人難過,我和蘇涔都沒她高,尤其蘇涔累得大汗淋漓,蹲在牆根不肯動,我氣得拿腳踹他。他眼珠子一轉,做出躬身的姿勢:“來唄,我架著你出去。要是我被逮到了,你隻管跑,別讓人追上。”
要不是葉真想出去,我才懶得動,這麽想著,葉真已經跳下牆了。我心急顧不了其他,雙腿跨在蘇涔的脖頸上,他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站起身,順著簡陋的院子跑了一圈,將我硬生生撂到牆頭,還沒坐穩,重心往後,我是仰頭倒在院牆外的,而且蘇涔似乎跑錯了方位,這麵牆的背後沒有廢紙殼。
“咚的”一聲結實的動靜,讓聞聲的大人推門而出:“蘇涔,你在那幹嘛?”
我心慌壞了,頭回做錯事感到羞愧,顧不得疼痛拔腿就跑,根本聽不到葉真在喊:“別跑了,你出血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每踩過一個窨井蓋的時候,發出的磕絆聲都把我嚇得不清,那晚的夜色似乎很長,我終於跑不動了,抬頭望見明晃晃的月光下,紅磚綠瓦像沉睡著的妖精,原來不是所有的牆都是水泥砌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在乎我是不是跑丟了。福利院的孩子不像尋常家的孩子,尋常孩子若在外貪玩,必然要被父母揪回去的。但我們不會。大人時常教導我們不要跑出去,就是不告訴我們,跑出去了也沒人會去找。
我們這樣的生命,遭人同情,卻也遭人漠視。
原來跑了那麽久,離福利院隻隔半個馬路,但大人隻是小心翼翼牽著焦急的蘇涔回屋,卻絲毫不理會他口齒不清說著跑掉的我們。
我看著笨重的鐵門靜靜等了很久,就像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是了,我丟了自己的世界,也融不進外麵怪誕的世界,這讓人很沮喪。
走到晨光微熹,有薄薄的霧氣纏繞而來,我在寒風中喝了一夜涼氣,腦袋一嗡倒在街角,眼前是水泥地麵混著亂扔的垃圾袋,還有遲疑走來的腳步。
那是第一次見葉莫,當時我是個孩子,他也隻是個大孩子,他想掏出懷裏的老式電話,反而“啪嘰”砸到了我的頭,我疼得啜泣,覺得今夜過後,麵子裏子都沒了,心裏憋屈壞了。
他就這樣手足無措地背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去了附近的小診所。而後將我們三接回了家。
在與葉莫相處的日日夜夜裏,我曾篤定再不會有人像他那般珍視生命,隨著一天一天過去,他仍笨拙地使用不好日漸精湛的電子產品,更願意坐在藤條椅子上看長風穿過泡桐樹。
葉真該死的迷上了做苦瓜汁。
蘇涔在經過我走失後,變得強勢起來,還學會跟我搶東西吃,修長的手指捏在冰棍上是那樣好看,略帶鼻音的腔調總在尾音悠悠上揚:“你丫這麽喜歡吃甜的,也不怕壞了牙。”
那語氣神態動作包括嘴角的笑意,都跟眼前一模一樣……他長高了,更瘦了,五官深邃立體,從男孩長成了漂亮又感性的男人。
他笑嘻嘻地揉亂我的頭發,眸光瞥向我身後僵住的二人,言語帶了幾分玩味:“你曾立誌攬盡天下美男,看來現在還是初心不改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