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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天成二十六年秋。


  查明“東夷城之戰”戰敗皆由容城城主勾結外賊引起後,天子的雷霆怒火迅猛波及到十二州,無數人被屠刀斬首市井街頭,幸存者也被發配至極北苦寒境地。


  鐵血手腕下似乎隻字未提“尚候慘遭構陷”之事,隻是命監軍雲桑護送偃村幸存少年回王都麵聖自述。


  我支著下巴坐了一會兒,就在豐慵眠慢慢翻書聲中合了眼,也是迷糊一陣子,油燈忽的熄滅,突然驚醒,見廂房漆黑,下意識地攬住豐慵眠,而他也沒有問我為何,隻是伸手摸摸我的頭:“不必驚慌,是風吹滅了燈,不是刺客。”


  我輕手輕腳地挪開身子,將燈重新點燃,悄悄瞥了幾眼豐慵眠正在看的書,居然是婚書之類,進而想到他還未成親就成了鰥夫,這滋味定難以言說。


  想到一段穿越前世流傳的民國婚書,我將毛毯拖過來輕輕蓋在他身上,用筆蘸了蘸墨汁,翻開紙麵小心翼翼地寫道:

  合二姓以嘉茵,敦百年之靜好。


  喜今日赤繩係定,卜他年白頭永偕。


  我喃喃自語:“你見到嚴小姐離世一定很傷心,我不太擅長安慰人也是沒辦法的,不過我給你寫了這帖婚書,等你心甘情願將另一人的名字添上……”


  豐慵眠笑了,眉梢眼角俱是溫柔:“你這樣說,是想讓我向你哭訴?”


  正巧雲桑推門送來新出鍋的蒸豆糕,我捏出一個熱騰騰的豆糕,讓豐慵眠張嘴的功夫被雲桑咬下一口,他嚼了幾下,鳳眼笑嘻嘻道:“好吃,初拂的手藝沒得說,要不是燈華這幾日不理他,他還能做出蒸羊羔、蒸熊掌、蒸鹿茸來呢。”


  豐慵眠合上書,將婚書輕輕折好貼身放著,看了雲桑一眼:“燈華還是不開口?”


  雲桑垂涎的盯著我手裏的豆糕,我隻得吹了吹熱氣送他嘴邊:“吃吃吃,也不怕撐死。”


  他才喜笑顏開的回豐慵眠:“這小子果真悶油瓶,那天毒沒消完就從如姑娘那裏跑過來,還沒怎麽動手呢就毒發昏倒了,害他至今耿耿於懷,大概覺得丟了麵子,對不起娘子治軍嚴謹的名聲吧。”


  “我什麽時候有治軍嚴謹的名聲了?”搖了搖頭:“不對,我什麽時候有名聲了?外邊不是傳我治軍皆以男色優先,享盡齊齊齊齊人之福嗎?”


  我沒結巴。


  雲桑歡快地敞開衣衫,噔的往榻上一躺:“讓本座看看你如何享齊齊齊齊齊人之福。”


  我有理由懷疑,他多說了一個“齊”字是在為難我。


  我站起身,拎起雲桑的衣領往外拖,雲桑像是連丁點感覺都沒有,目不斜視的看我把他往外拖,隻聽門外傳來屁股挨地的一聲,雲桑若無其事地爬起撣撣衣服,架著我的肩將豐慵眠的屋門合掩:“麒麟血蠱深入骨髓不易好,本座就不打擾梨落公子養傷了。”


  你不打擾幹嘛拉上我。


  我豎起耳朵聽裏麵的動靜,也未聽見豐慵眠回絕一聲,狠狠踹了雲桑一腳回屋睡覺。


  翌日,雲桑帶著四個小家夥啟程回王都,走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好不威風。


  一大早給人吵醒,穿好衣服出門仍是頭暈眼花,見雲桑穿著緋衣胸戴大紅花,連馬匹都打扮得精致,王龍等人和燈華四人惜別後鑽進馬車,我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枚玉玨遞給雲桑,他笑道:“定情信物?”


  “呸。”我低聲道:“這是從山陰地得到的秘寶,能隨時隨地轉移到附近位置,用過兩回,還剩一次可以用。”


  雲桑輕輕擦拭了玉玨,感慨道:“送來送去還是回到我手裏……”


  我露出不解:“什麽意思?”


  雲桑朝我勾勾手指,我湊近,他低聲笑了笑,語聲低沉悅耳:“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我故意繃著臉,讓人把這招搖禍事的主牽走,忽聽車隊行駛的前方傳來輕笑:“娘子,我走了哈。”


  雲桑大張旗鼓的唯一目的,就是讓回王忌憚人言。


  偃村幸存者不光證明嚴守貴私通東夷,還間接宣告天下老回王冤枉了尚候。


  雲桑如此行事就是讓人人做個見證,如果回王膽敢在半路痛下殺手,就注定抵不過悠悠眾口,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他素來張揚中見細微,可人心難測,還是留點保命的手段吧。


  我將山陰地得到的玉玨贈與他,也有此意。


  這枚玉玨我保存完好,生死關頭都不曾濫用,要是能還“東夷城之戰”一個清白,才能真正發揮它的用途。擱我手裏,屬實浪費。


  初拂抹抹淚花,拽著燈華的袖子唉聲歎氣:“希望他們能平安無事。”


  “嗯。”燈華總算出了聲:“放手。”


  初拂發揮撒潑打滾的精神,就是不肯。


  燈華頭痛:“鼻涕。”


  初拂這才哧溜鼻子,放了手。


  我微微一笑,端的明眸皓齒:“我近日特別會寫婚書,你二位要不要光顧?”


  “好啊好啊。”初拂頭搗如蒜,燈華結結實實打了個冷顫,避瘟神似的走開。


  從十和滅一啃著包子同情的看燈華。


  我頓時覺得倍兒有麵。


  恰好滕歌帶人巡視,路過送別雲桑的街頭,涼涼地看了我一眼:“都堵在這,你是不是閑的?”


  我委屈地哆嗦一下,又默默往後退了幾步,給他讓出路。


  等滕歌走遠,我想了想輸人不能輸陣,朝他喊:“甜的。師兄,我是甜的。”


  他僵硬地回頭,做出要拍死我的手勢。


  我趕緊帶著初拂等人一溜煙跑了。


  又過了兩天,傳來雲桑遇刺的消息,大體上並無大礙,隻是要耽擱些時日。我和豐慵眠商量過後,把這次的事寫成段子,大肆宣揚。又覺得不過癮,趁著戰前整頓的空隙,潛入尚城入畫閣,編寫《傾回史.雲桑傳》:

  雲桑,人稱風流倜儻美郎君,少時便憑美色殺人於無形,嚐一人之力美倒千萬人,遂戴麵紗示人。天成二十六年,雲美人行於商道,眾人欲對其不軌。眾人曰:“卿不見吾等有二十餘人,皆高手,卿若不從,亦無所遁形。”雲美人答曰:“然也。”遂從眾人。未料風雨大作,天上約有千萬人而立,飄飄然似上仙。叱眾人:“鼠膽小兒,汝等今死猶不知,今日教汝等領教美豔不識芳物!”遂扯掉雲美人麵紗,霎時天地變幻,龍吟虎嘯,至午時才盡散,旁人視之,雲美人腳下橫屍遍野。餘下者紛紛奪路而逃,人皆驚喝:“壯哉!此人間尤物也!”自是揚名。


  入畫閣聲名遠揚,又經豐慵眠筆下著墨,將故事描繪得有聲有色,分外逼真。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萬家,人盡皆知。


  幾天後收到雲桑的回信,這廝氣得將紙揉成團:“娘子好手段啊,我現在寸步難行,觀我之人將官道圍得水泄不通,府衙還得派人一路護送,怕是沒有十天半個月到不了王都。”


  金秋時節蟹黃肥,我慢條斯理地看完信,用螃蟹爪子蘸醬汁給他回:“現在是不是覺得很安全啊?”


  過兩日又收到回信:“是!”


  “效果達到了就好。”這次我收了信,便不打算回了。


  豐慵眠看著我,笑意如春風拂麵:“雲王爺怕要氣壞了。”


  和尚城的戰事一觸即發,拖延雲桑回王都,一能保證王龍等人平安到達,二能給老回王權衡利弊的時間。


  看看,到底是回王忌憚尚候多一點,還是忌憚人言多一點。


  果不其然,又過了幾天,我在重整旗鼓的容城校場點兵時,滕歌扶著劍柄走到我身後:“你覺得會是哪一種結果?”


  我微微笑道:“是好是壞已竭盡所能,哪一種都無愧於心。”


  他喟道:“你何時能把這膽大的性子改一改?”


  我無語。


  滕歌沉聲道:“王上沒說收兵,隻說了請尚候回去敘舊。”


  我一聽他這樣說,也頗感頭疼。


  不等演練結束,就拉著滕歌回去:“得讓尚候做好準備。”


  走進新的將軍府,一道湛藍色身影一閃而過,隻見從十推著豐慵眠站在梨花樹下,麵前的桌子上擺著幾盒八寶記的糕點。


  我偷偷看滕歌的神色,他倒平靜無波,好似泰山崩於眼前也不會動容,然而趁我捏起桃花酥,揶揄了一句:“六出公子好閑啊。”


  我真是無語。


  八寶記盒子壓著一張紙,上麵輕描淡寫著:生命自會蓬勃,不必強求,不相刃便是最好。


  仿佛有股鴻光撕開偏見照到內心,我是不是也能自顧自的以為,那年他在酒城的一舉一動,也是希望兵不相刃……


  再次兵臨尚城。


  扶搖軍和浩瀚軍嚴陣以待,青白和硫紅涇渭分明,宛若碧海鯉魚,滕歌率軍停在尚城百步開外,見城頭閃爍著數百□□,已然蓄勢待發。


  上陣前,我把滅一留下陪豐慵眠,從十早於昨晚潛入尚城,初拂和燈華也各有安排,直到我從大軍中徑直走出,仍不帶任何人,路過滕歌的白馬跟前,他道了聲“當心”,我微微一笑,朝他揮揮手,轉頭毅然決然走出大軍,獨自麵臨槍林箭雨,來到城下。


  城牆上諸多人探頭,見我單薄一人,沒有人跟著,沒有戴盔甲,沒有佩劍,走得萬分坦蕩,神情自若,可謂招搖。


  “少將軍不怕我等將你就地斬殺,拿你的人頭祭旗?”這些人多是熟識我的,也知道我戰術如雲波般詭譎。


  “怕啊。”笑道:“人不怕死,跟死豬無異。”


  “那你怎敢隻身挑釁我等!”城牆上諸將沸騰:“是當我尚城這麽好欺辱的?”


  尚城經上次戰役傷亡摻重,麵對滕歌帶來的十萬大軍,幾乎毫無勝算。自古雲,人在城在,城破人亡,拚的就是鐵血骨肉和不屈誌氣。


  人人紅著眼看我漫步城下。


  數百隻弩對準我的四肢百骸,一瞬間便要將我射成篩子。


  我道:“之所以隻身赴城,一是不願兵刃相向,做無謂的屠戮。二是我已還尚候清白,他信我,你們自會信我。三是你們皆有父母妻子,沒有什麽比命更重要。”


  “少將軍不必巧言,我等今日視死如歸!”


  “死,不可怕。”我站定,抬頭:“死的不值,才可怕。”


  “休要妖言惑眾,你師兄以狠辣聞名天下,我不信你有那麽好的心腸。”有人急不可耐地扳動弩,朝我射出一箭。


  箭矢衝著心口而來,我用內力將其震開,反手扔回去。


  眾多弩聽聞箭矢的破風聲,下一刻就要萬箭齊發。


  那枚箭矢穿過城牆釘在那人背後,我接著道:“滕家的百步飛揚足夠讓箭射爆你的頭,但我沒有這樣做。”


  “少將軍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笑容收斂,正色:“勸降。”


  此話一出,眾人麵紅耳赤,顯然認為是在羞怒他們。


  要不是昨晚從十通知白端請出尚候的手令,讓守城的將士沒有見到尚侯的口諭不得動手,怕是早被他們射死了。


  尚候通曉回王的意思,不忍將士們白白慘死,才要我來勸降。但他手底下的人都是鐵血男兒,不肯屈服王權,以為我出言挑釁,不少人扣動弩。


  一道湛藍從天而降,於數十隻箭雨中,將我緊緊護在懷裏。


  “小事,死不了。”我擺擺手。


  白端眯著眼,那一身凜冽寒氣,將我也看得有些愣神。


  四目相接之間,他很好地掩藏了眼底的情緒,轉過頭,與守城的將士道:“回王並未要殺尚候,此時反抗會給尚候扣上‘違抗聖命’的罪。尚候的清白已然證實,回王隻說迎他回去敘舊,如果今日動了手,尚候身死是小,名節盡毀是大,這尚城乃至整個艮州都會步離州後塵,豈不讓尚候蒙羞,讓奸惡宵小得意?”


  “六出公子,難道我等就眼睜睜看她帶走尚候大人?”守城將士聽罷白端的話,咬牙切齒。


  現在的手下人,真是不比我那會懂事。


  “尚候於我有容身之恩,滕家於我有再塑之恩,兩邊的恩情都要還,才有我今日獨自赴城。我既然來了,就不想傷尚候一分一毫。”我拍拍白端的胸膛:“你信我嗎?”


  白端非常配合的回了一個字:“信。”


  我咧嘴一笑,十分開心。


  而城門上的人卻很是不滿:“我等不信。”


  “你們聽不懂人話是不,話都說到這份子上,是不是勸不動你們?是不是隻有攻城一個選擇?”我不怕手染鮮血,隻怕世間再無清白可言。


  倒還有一個怕死的,將手裏的弩丟下城樓,其他人見狀,麵麵相覷,終是接二連三的丟了弩。


  我轉頭看滕歌一眼:“別輕舉妄動,我去把尚候帶出來。”


  “盡快。”


  我和白端千裏單騎行至無上宮,尚候收拾好細軟衣衫,正跟小紅告別:“紅啊,沒我在身邊,可不要喝醉了打人,都不給人家有機可趁。”


  五年前初登無上宮的情景仍曆曆在目,如今重新踏上浮生階竟然腰不疼氣不喘,想來是功法大成的緣故。


  池中千百骨菡萏沉落,長廊上巴掌大的七彩琉璃燈熄滅,小紅攙著老邁卻精神矍鑠的尚候走來,見我蹲在門口的桃樹上摘桃子,最可氣的是下麵還有幫忙接桃子的人。


  “丫頭!你當我死人啊,摘我桃子如同殺我父母!”尚候腿腳也好使了,說著要把我打下來。我急得拿桃子砸他,腳下一滑,摔到白端懷裏,看得尚候胡須都直了:“故意的吧?表柔弱呢?我雖老了,還沒糊塗好吧。”


  要不是平衡感不好,還答應不動他分毫,我就跳起來一個回旋踹掉他後槽牙。


  “嘿,你還敢瞪我!也不知道當初吃誰的喝誰的,現在還敢來抓我!”尚候吹胡子瞪眼。


  “老頭,有一說一,我為您這破事,前前後後被刺殺多少回了,跑斷多少人的腿了,就差沒哭著求王上饒您一命,您還要我怎麽樣?”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相好的,幾年前就因你坐輪椅了,他的鍋我可不背昂。”


  “好好的,你扯豐慵眠做什麽。什麽相好的。”


  “瞧瞧,說你相好的,你激動什麽勁。”擼袖子:“有本事比劃比劃。”


  “來啊。”


  白端笑著隔開我倆:“給我個麵子,各讓一步。”


  “你替她賠禮。”


  “你替他道歉。”


  “嗬。”白端鬆手:“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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