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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葉真曾說,“阿克琉斯之踵”未必是“達摩克裏斯之劍”。


  世人皆知豐慵眠是我的軟肋。因他看似孱弱溫善,親和寬厚,是非麵前從不徇私,見慣汙垢仍心懷坦蕩,是這世間頂好的人。也正因他是好人,才動輒遭算計,多的是想拿他換我寸步難行之人,卻鮮少有人知道他亦是盔甲,助我拭淨塵垢,無往不利。


  尚候的天狼衛抵達容城不多時,山巒間隱約呈現浩瀚軍的旌旗,森冷寒光透過綿延的山峰傳出殺意,滕歌帶著偷偷送出容城的四個小家夥睨視望來,氣沉丹心地朝容城上空喝道:“嚴守貴勾結東夷,用生鏽的兵器鑄就慘烈戰事,事後構陷尚候引得陛下震怒,為掩蓋真相不惜屠戮偃村,甚至三番四次迫害少將軍,幸好少將軍及時勘破,才將你等醜惡嘴臉公之於眾!今有偃村人證、物證在此,本將已快馬送往王都,不日便接到聖上恩旨,痛斥你等其罪昭昭,其心當誅!”


  山野裏火把遍地連成巨龍,將容城四周緊緊圍住。


  豐慵眠咳出一口血,盯著嚴守貴張皇失措的臉,笑道:“嚴城主算起來共有五宗罪,比你當日控訴少將軍的還多三宗,怕是秋後的螞蚱蹦不遠了。”


  嚴守貴猛地想到,身為主棋者的豐慵眠何苦以身犯險,在容城裏同他斡旋數日,便猜到:我做餌為假,豐慵眠做餌才為真。我受豐慵眠的事掣肘為假,掩護偃村活著的少年逃出城為真。


  “梨落公子以命做誘餌,就這麽信任她?”嚴守貴指著我問:“如果她昏聵無能,找不到偃村的人證……如果她貪功冒進,置你的生死於不顧……如果她死在下官手裏,死在東夷人的刺殺中……您又該如何自處?”


  豐慵眠聞言,微微一笑,隻回了五個字:“我信她可以。”


  聽到這,我心潮翻湧,忽然回想起很多年前,我曾信誓旦旦地跟每個人說,若不靠算計我、欺瞞我,我也可以做正確的事,堂堂正正做個好人。


  可他們都不信。


  或因我是勾陣凶將的命數,或因我懷有鳳血種脈,或因我一言一行驕傲不羈,種種原因使他們從還未見過我的時候起,再無信任。


  原來被信任……是這樣的溫暖……


  白端扶著我的手下意識地縮緊,仿佛要抓住生命中的某些不可挽回。


  豐慵眠凜然而立的身影在我眼中那般清晰,我連跑都嫌慢了,眨眼落到他身後,都沒喚一聲,便要抱住他,旁邊陡然傳來白端的聲音:“小心!”


  我停住手,發現還有幾個炸死的東夷人趁機偷襲。


  “嗖——”塗抹劇毒的匕首閃過寒光,離我脖頸隻差兩寸。


  “找死。”掌心凝聚萬鈞力道,朝他們麵門一一拍下,如同徒手開西瓜瓢,幾乎毫無停頓,穿過東夷人委頓倒下的身子,一把拽住嚴守貴的前襟,冷聲道:“你和東夷人的交易是什麽?為什麽他們要毀你女兒的清白?教你把這事嫁禍給豐慵眠的人又是誰?還有這兩天刺殺豐慵眠的是不是受你指使?”


  接二連三的問話令嚴守貴瞠目結舌,也許是我箍住他的力道太大,讓他臉蛋發紫有點憋屈,於是鬆開手將他隨手一扔:“說!”


  我本來沒心思管他,但東夷人不僅僅是混進城這麽簡單,以他們的心性和手段怕還有後續。


  嚴守貴咳了半天,答我:“下官隻是收到命令放東夷人進城,至於東夷人刺殺什麽的,當真一概不知啊。”


  “誰的命令?”


  這一問讓他咯噔卡住。


  想來除了嚴守貴、儺教、東夷人之外,容城還混進第四股勢力。


  按之前的推測,該是傾回有權有勢之人,我雖不知道是不是雲桑提及的十一皇子,但這一係列事件的幕後推手的身份,與皇子相比應當毫不遜色。


  “此人位高權重,能隻手遮天?不然你怕什麽?”我就不信了,除了回王和儺主,還真有這號人物。


  嚴守貴不敢正麵答我,眼睛滴溜溜地忌憚四周,仿佛真怕有人衝出來將他擊殺,連我都保不住。我讓了一步,隻問最重要的:“想殺豐慵眠的,也是他?”


  嚴守貴快速的點點頭。也就在此時,一股邪風吹過,令他垂下眼瞼噤聲,白端忽的拉住我,一副“莫要問了”的姿態。


  我摸著下巴琢磨,且不說幕後黑手,連東夷人都不可能善罷甘休。轉頭問豐慵眠:“你怎麽樣了?”


  話音剛落,他便頹然倒下,我忙去探查,他腹部的血口子基本止住了,脖頸卻出現許久未發作的麒麟血蠱,我抬頭看白端:“兩年前給他服過解藥,怎麽血蠱還能發作?”


  麒麟血蠱的解藥有三種,一種是剜骨拔毒,一種是佩戴鮫人香骨,最後一種是以我血肉為藥引。


  這三種隻能暫緩,都不能徹底根除,即便死後,也會在骸骨上餘留毒素。


  主棋者中,先是碧蓮公子李燼嵐剜骨拔毒,接著六出公子白端在山陰地得到鮫人香骨,然後是笙竹公子君盡瞳服下我的藥引,最後才是豐慵眠。按理說解藥如果失效,前麵幾個先有事才對。怎麽隻有豐慵眠發作了呢。


  豐慵眠隻是昏過去,我把他和燈華放在一塊,肩靠肩腳碰腳,折回去撥楞白端的脖頸,咦道:“不應該啊,你怎麽沒事。”


  白端眼尖地瞥見嚴明珠刺中豐慵眠的匕首:“給我看看。”


  我將匕首遞給他,他眸光倏爾一凝,我問:“怎麽了?”


  “這是骨刀。”他臉色陰沉,幾乎咬牙切齒:“用人骨做的。”


  我立刻懂了:“有人掘了主棋者的棺,用骨做刀?”


  白端和豐慵眠近在眼前,已死或生死未卜的是李燼嵐和君盡瞳。如果不是李燼嵐的屍骸,就是君盡瞳已經死了。


  白端垂眸仔細看匕首,我捏緊拳頭:“若是君盡瞳的,我必將做骨刀之人挫骨揚灰!”


  “貓兒。”白端喚我,聲色那麽鄭重:“巧了,若是用了李燼嵐的骨頭,我也必將那人挫骨揚灰。”


  絕不會心軟。


  嚴守貴見大勢將去,又見獨女慘死,已不做垂死掙紮。


  然而東夷人顯然心有不甘,在容城街裏街外躥動不止。


  七絕劍劍氣再次蕩滌而出,從一開始嗡鳴之聲變成敲山震石之聲,愈發激烈,有千鈞力道從我手中推向容城內外,方圓百裏鳥獸四散,尚候的天狼衛停止攻城,而滕歌的浩瀚軍還在幾尺外,眾人先是看見澎湃的劍氣衝向天際,須臾間巨大的雷霆怒火降臨容城,接著容城街頭巷尾突然冒出數十道金光與之抗衡,最後周遭山脈經曆了劇烈的地動山搖,以摧枯拉朽之勢從山巔龜裂,應和著天上的電閃雷鳴,從山脈深處鑽出一隻龐然巨獸!

  白端眯了眯眼:“海獸?”


  嚴守貴沒想到事態發展的如此詭譎,容城雖臨近尚侯,但與離世海相距甚遠。猛地見到內陸鑽出巨大的海獸,震驚非常,隻呆呆的盯著看,周圍也沒有一人開口提醒他,這隻海獸來得非比尋常。


  我對嚴守貴道:“怎麽,你自己放進來的東夷人,設下陣法將海獸召來毀掉你的城,世事自有因果,至於這麽難理解、這麽驚訝嗎?”


  這邊淡淡開口,那邊駐守容城的將士們終於反應過來,他們還有妻兒老小在城裏生活,斷沒想到助紂為虐的後果會如此之大,皆踉蹌地拽著嚴守貴道:“城主!東夷人騙了咱們!他們隻想利用咱們繞開海邊攻陷內陸!什麽不傷及無辜,都是騙人的!”


  嚴守貴渾身抖若篩糠,殫精竭慮風光半生,最後不但落得叛徒的名聲,而海獸臨城幾乎自取滅亡,不由癱軟了皮球般臃腫的身子,眼裏全是天塌下來的絕望:“一招失策,滿盤皆輸……”


  他喃喃自語的模樣,跟路邊的瘋狗無異,跟隨他多年鞠躬盡瘁的將士們瞬息寒了心,嚴守貴空睜失魂的雙眼,站起身漫無目的地走著,迎麵要撞向削鐵如泥的七絕劍,我眉頭一皺覺得他在搞事,海獸攻陷內陸之事何其重要,哪還有空管他做什麽。


  他做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別往我的劍刃上撞啊!

  幸好雲桑及時趕到,製止了嚴守貴尋死的勢頭,緊隨而來的還有初拂、從十和滅一。


  “滕少!想死你了!東夷人辣手摧花,差點見不到你了!”初拂溫香軟玉的撲來,卻從十抬手攔住,哼唧:“不就見了你家舊主子了嗎,你家舊主子就算吃醋也關你什麽事。”


  從十的舊主子自然是白端。從十沒理他胡咧咧,白端眼睛彎如薄月:“哦?吃什麽醋?”


  初拂在白端手裏吃過幾次虧,忙躲在雲桑背後做委屈狀:“有雲王爺在此,看爾等妖男還敢不敢囂張!”


  眸光轉瞬落到雲桑身上,天王貴胄緋衣邪魅,再看白端,翩翩公子藍衣澹濘,兩相爭輝,不讓分毫。


  那廝輕笑:“六出,你打的什麽鬼主意,別以為本座不知道。”


  似乎很有深意。


  莞爾:“不勞雲王爺惦念。”


  好像有所隱瞞。


  我被這二人打啞謎弄得頭疼無比,顧忌到眼前海獸作亂,周圍人的性命幾乎捏在這隻龐然怪物的手裏,見它整頓片刻後就邁著笨重的腳步往容城逼近,山搖地動害得滕歌的大軍疲於招架,於是咬緊牙,抬起七絕劍祭出鮮血,施展身法,朝海獸飛去。


  另一隻手調動體內酣睡的離蟲,如四散的流雲飛花將海獸團團圍住,海獸被數百隻離蟲咬得血肉模糊,拍著巨大的爪子試圖反擊,落下便是天崩地裂的動靜,無數人哀嚎著被卷入地表露出的岩漿池,見到這副慘狀趕緊停下離蟲,從海獸傷口噴濺的血液彌漫著刺鼻的惡臭,七絕劍的劍尖剛抵在它覆蓋鱗甲的心窩上,旁邊倏然有幾道熟悉的氣息攻來,皆是黑衣蒙麵的裝扮,招招充斥殺機。


  我冷笑:“東夷人哄騙嚴城主挑唆我朝內鬥,潛入內陸布下陣法召喚海獸,是想和東夷城的主力軍形成裏應外合之勢?”


  “不錯!”山海翻滾的天地傳來清朗的男聲。


  得到想要的答案,我也就不繼續發問了。


  山脈深處若隱若現的法陣仍在運行,堪比星河浩瀚的光芒中又要鑽出一隻海獸。


  我顧不得眼前正滋事的這頭海獸,一聲大喝,內力傾湧而出,周身登時氣息大勝,有幾道鎖鏈甩來,想套出我的雙手雙腳,被緊跟而來的白端和雲桑盡數斬斷。


  剛恢複自由身,我便持劍鑽入山巒腹地,山巒被騰空出世的海獸掀起浪花般的塵埃,根本看不清底部的陣法是何等的精悍。


  白端和雲桑各擋住一頭海獸,他二人合力戰海獸的姿勢,有股縱情恣意的味道。我嘖嘖稱奇:“能不能攔得住啊?”


  “你行你來。”兩張慍怒的臉,異口同聲道


  既然有人攔住海獸,我便能靜下心破陣法。


  雙手握住劍柄,等彌漫視線的塵埃淡薄了些,用真氣掄起七絕劍朝閃爍的陣法當頭劈去!


  “轟”的一聲巨響,從碎片望去,那是一個冰棱交錯的世界,看上去更像是深海的藍色。無數隻眼睛在幽邃處亮起,透著饑餓、殘忍、嗜血的氣息。


  有一瞬,身體出現微妙的僵硬,不知是害怕,還是熟悉。


  以至於滕歌的劍跟我擦肩而過,我總算反應過來,急速往後退,撞到一個結實的胸膛。


  他伸手拎起我,將我甩得遠遠的,直到甩出山巒,才沉聲道:“發什麽呆,不要命了。”


  “師兄。”我微啟唇畔,望著眼前突然出現的滕歌。


  他“嗯”了一聲,拔起深入岩石的佩劍,將碎片震成靡粉,將陣法徹底關閉。


  好霸道的功法,好霸道的師兄!

  而另一邊白端和雲桑皆以一己之力收拾了海獸,今夜終於塵埃落定。


  破曉之際,遠處的朝陽越過最高的那座山頭,給一片狼藉的容城內外灑下曦光,我站在山峰上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嚴守貴身上,可惜他徹底癡癲,抱著跟嚴明珠年齡相似的姑娘哭喊:“閨女,爹錯了,爹不該鑽錢眼裏,連幫你報仇的勇氣都沒有。你被人無辜迫害清白,在九泉之下豈能瞑目!”


  他掏出懷裏的珍珠串,拚了命地要往人家手裏塞:“給你!都給你!我隻要我閨女啊……”


  初拂跟著唏噓:“早幹嘛去了,人都沒了。”


  我扔掉七絕劍,虎口被劍氣震出一道血口子,有汩汩鮮血靜靜流出。而此時,豐慵眠也醒了,見我握住手腕,看滕歌帶領軍隊清掃戰場,白端跟隨天狼衛返回尚城,雲桑讓滅一押送嚴守貴回王都,還有清風拂起他側臉的碎發,也拉扯住我的衣袂……


  像極了許久前在江城街頭,有個男子亦步亦趨跟我走過溝渠與鴻光。


  那會我懷揣怨憤仇視善意,一心要跳出泛著腥臭味的溝渠,沒有看懂也不太在意他眼底的神色。


  從山峰再次回到廢墟般的城主府。就像是補上我當年肆意傷人的魯莽,行至豐慵眠跟前,沒有猶豫地攬住他的項頸,將唇瓣貼在他耳邊。


  “謝謝你。”


  謝你與我共赴險境,從未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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