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望著白端一襲湛藍消失在城門口,沉默良久,最終還是沒有追上去。
我告訴自己,那些年少懵懂最心動的時光,終究會被過往所湮沒……朝前看吧,挺起胸膛,一步步走下去。
我留扶搖軍收拾殘局,相信遇刺的消息很快傳遍方圓百裏,這場光天化日下的刺殺屬實精彩,尤其嚴守貴身為城主遲遲不肯露麵,傳到大回都也必定卷起驚濤駭浪。
料嚴守貴也沒膽在城門口布下天羅地網,想來該是幕後黑手伺機而動的時候了,還有剛才以一己之力抗衡七絕劍的黑衣人,他跟嚴守貴甚至是東夷人又有何關聯?
滅一氣喘籲籲地拉我去城主府。
在踏入城主府之前,餘光瞥見門口掛著明朗朗地婚帖。
上書:梨落公子豐慵眠將於明日午時迎娶城主之女嚴明珠。
我差點噴門口守衛一臉:“你、你說慵眠迎娶嚴明珠?還明日午時?你家小姐這麽愁嫁啊。”
怪不得雲桑揶揄等我拖著傷腿走回容城,豐慵眠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呢。照這火箭般的速度,保不準已是瓜熟蒂落,暗結珠胎……呸,暗自悔恨吧。
滅一滿臉寫著“我剛才就說出事了嘛”。
我一頭紮進城主府。
目光所及之處掛滿大紅燈籠,將整個城主府籠罩到歡天喜地的氣氛當中,此時臨近黃昏,屋裏屋外亮起燭火,倒是別院依然冷清,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我拐個彎先回別院,感覺空氣都彌漫著寂寂深庭的味道,豐慵眠的廂房燃起微弱的亮光。
“婚事不宜哭喪著臉,咱們公子還年輕力壯,娶一個是娶,娶兩個也是娶,若是不喜歡嚴小姐,娶回來好吃好喝的供著,也沒人非要公子跟她伉儷情深。”初拂咋舌:“男人嘛,受點委屈也應當,如果換做我,我也願舍身取義,用這嬌弱身軀喂虎狼之師。”
從十換個姿勢抱臂,嗤笑他:“你想上杆子,人家還不讓呢。”
借著燈光,我躲在門外看了一會,隻見屏風後轉出身穿喜服的豐慵眠,他的眉眼本就溫柔俊秀,此刻倒顯出疏星朗月般的皎潔。
風微微撥開燭光,豐慵眠慢條斯理地朝門外道:“既然回來了,為何躲著?”
我垂著頭走進屋,初拂和從十投來看好戲似的目光,唯獨豐慵眠瞬息柔了眸光:“又不是你的錯,你愧疚什麽……”
“見你被人趕鴨子上架,心疼你。”這麽說著,一步邁到他麵前,拉他的手:“我們走吧,遠離紛擾瑣事,找個安靜的地方總比時刻活在風口浪尖上強。你不喜歡她,幹嘛要娶她。”
“喜歡的便能娶得上麽……”他笑著,用另一隻手覆在我手背上。
豐慵眠有喜歡的人了?什麽時候的事?這也太速度了吧。
豐慵眠擦擦我臉上的灰,盯著我:“城門口前刺殺你的,是東夷人?你拿自己誘餌,大張旗鼓地從正門走進來,是想逼身後之人動手?”
“前有嚴守貴發難,後有左殿阻截,還有東夷人潛伏在容城,可想而知,這背後的推手可不簡單啊。”我將懷疑皇親貴胄攪合進來的事,跟豐慵眠仔細分析了一通。
豐慵眠道:“你想的不錯,可見嚴守貴幕後之人心思縝密。”話鋒一轉,“所以這就是你以身犯陷阱的理由?”
見還是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我隻好裝傻充愣的轉移話題:“明日也算你的大喜之日,你我相處這麽久,也沒有什麽好送的。這樣吧,我滿足你一個願望,也做一回你的哆啦A夢。”
我說這話說得豪氣萬分,豐慵眠聞言果真神情一暖,想了想,溫柔笑道:“今晚是容城的燈展,萬家燈火長明不滅,我正愁不能出去,既然是你主動提議,便帶我看看燈展吧。”
他掖著寬大的喜服,雖行動不便,卻將背脊挺得筆直,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安靜坦蕩,照向我的眸光清清朗朗。
初拂和從十想阻止,我推開攔過來的手,回以笑容:“當然好啊。”
初拂和從十想得深遠,即便豐慵眠待在城主府如坐針氈,但離開城主府又會危機四伏。四王爺和七王爺曾多次邀請他為座上客,掌管世人身份的天羅王更是對他傾慕已久,他都一一拒絕。
人就是這般。見他越是如蓮花般孑然,偏偏越要拖他入泥潭。
滅一忍不住開口:“公子和滕少現在出去嗎?”
我點頭,推著豐慵眠的輪椅往外走。
滅一是個有一說一的性子,他認準“不行”“不好”“不可以”的事就會不管不顧,他跑到豐慵眠麵前,攔住輪椅的去路:“公子不能出別院,滕少不在的時候,已經有好幾波人來暗殺,公子不讓我們告訴滕少,滕少也不能不顧忌公子的性命吧。”
原來,趁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想要豐慵眠的命。
我盯著滅一:“你怎麽現在才說。”
“是公子……怕你擔心。”他被我凝重的神色弄得怔楞。
有隻溫暖的手拽住我的袖口:“是我不讓他們告訴你。你莫怪。我聽外麵的燈展已經開始了,咱們走吧。”
街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店鋪鱗次櫛比,順著長長的街市延伸到城門口,白天的刺殺顯然被人清理過,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可見嚴守貴作為狗腿子,把“舔”的實力發揮十足。
沒走兩步,身後登時一股殺意襲來!
我識得他們的招數,這是東夷人殺人的絕活。
我也不是吃素的,反手捏住丟來的飛刃,餘光飛快掠過暗藏的刺客,徑直扔回去,正中喉間,這下換成刺客被殺個措手不及,人群發出尖叫聲,我趁亂背起豐慵眠,幾個身法消失在繁華的街市,天空中燈火璀璨,而街上越是喧鬧,便越襯得胡同口的小攤鋪安靜。
豐慵眠的臉在燈火閃爍下忽明忽暗,他握緊盛滿豆汁的碗,聲音低沉似帶著內心深處的憤怒:“滕兒,像剛才那般情況,你白天該有多凶險……”
我往外一看,卻是容城上空浮起千萬盞明燈,托腮笑笑:“你不關心自己,隻知道關係我,你但凡自私一點,人家也不會都知道你是我的軟肋了。”
這萬家燈火是容城自古以來的傳承。
前陣子入容城前就將這燈展調查仔細,能將豐慵眠轉移走的時機就是這會兒。
不得不說,也多虧雲桑利用醉仙居老板的身份,在各大店鋪兜售我特製的孔明燈,算算時間,也該震撼一把了。
幾乎就在下一瞬,燈火碰觸間發出耀眼的火花,緊接著煙花齊放,震天動地。
隻要讓嚴守貴拿捏不了豐慵眠,我就有很多手段能辦了他。
這轉瞬間,我心裏拿定主意,按照原先籌劃,讓豐慵眠換下喜服,找了事先準備好的幾個士兵換上,分別往四麵八方跑開。
由於豐慵眠穿著喜服出的門,各路人馬都會盯緊穿著喜服的人,但要想這樣就跑出容城簡直難如登天,所以我帶著換上便衣的豐慵眠重新潛到城主府,這一次不是回別院,而是去嚴明珠的房間。
誰能想到豐慵眠會躲進嚴守貴眼皮子底下,更何況還需要嚴明珠說清楚被玷汙的事,向世人證明豐慵眠是清白的。之前還沒有幾分把握嚴明珠能配合,大不了把她打暈塞在床底下,讓豐慵眠易容成嚴小姐的模樣,一來隱藏自己,二來伺機而動。
直到白天遭遇刺殺,打鬥間順走黑衣人的腰牌,悄悄摸進嚴明珠的廂房的時候,我將那枚腰牌亮給剛要叫喊的她看:“玷汙你的人是不是掛著這腰牌?”
嚴明珠纖細的脖頸上還有青色指痕,見到這枚腰牌就像見到鬼一樣,從內心散發的恐懼使她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她幾乎用盡全部力氣搶過腰牌,狠狠摔遠,跪在地上,雙手捧著憔悴的臉嗚咽。
豐慵眠轉著輪椅走過去,輕輕地拍打著她因恐懼而驚惶顫抖的後背:“想哭,就哭吧。”
嚴明珠攥緊豐慵眠垂落到她腳邊的袖擺,淚如雨下。
她憔悴蒼白透著死灰色的臉,寫滿對世道不公的厭惡和痛覺,在這之前,她原本是長在溫室裏嬌豔芳香的花,卻別人用極端卑鄙的手段□□采摘。
我見她心神不寧,欲帶豐慵眠離開,而此時嚴守貴收到我和豐慵眠失蹤的消息,帶著數百人衝出城主府。
“我知你難過,可害你的人,就是你的父親。”這話無疑是在嚴明珠的傷口上撒鹽,可我顧不了其他,等嚴守貴發現幾個身穿喜服的人都是替身,便會把目光重新轉回容城裏,搜到城主府也用不了半天。
嚴明珠哭著哭著便累了,目光瞥了我一眼,眸中神色已經恢複理智:“你想說什麽?”
“你父親勾結外族,迫害同胞,引東夷人進城的是他,間接毀你清白的也是他。”
她聲色涼涼道:“你說我父親勾結外族,可有什麽證據?還是說有什麽人證?”
人證?偃村被屠,沒人知道王龍等人的存在,看她這副模樣怎麽像在套我話?剛想到此處,麵前倏爾一陣風吹過,屋裏的燈滅了,豐慵眠猛地出手,將嚴明珠弄暈放到床上,從外麵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將屋裏照出一層清冷薄紗。
暈睡過去的嚴明珠麵色陰沉,嘴角的笑更是冷意森森。
“有詐?”我腦海就像被針刺過似的,而今在城主府的,沒有嚴守貴的人,就隻剩東夷人了!
窗外白光將整個城主府照得如同白晝一般亮,我此時才將嚴明珠袖口藏的匕首看個清楚,隻見她的劍尖有血色光華在流轉,順著豐慵眠袖擺緩緩滴下……
七絕劍要當頭劈開嚴明珠的腦袋,豐慵眠堪堪接住我的劍招,白光在我與他之間閃爍,我衝他大喊:“豐慵眠!”
而此時,從他鼻腔中噴出一團血,如雨似箭的灑滿衣服的前襟。
內心洶湧出寒意,從腳跟席卷全身,隻是盯著他灼紅了的衣服,晃了神。
沒有理由能猜到我會帶豐慵眠躲進嚴明珠這,我明明和滕歌用的是摩斯密碼,怎麽會有人特意埋伏在這!
除非……是能聽懂摩斯密碼的人。
窗外白光如晝,有人在猖狂大笑:“沒想到你真的自尋死路啊!”
隻聽“噌”的數聲,這是箭與弦摩擦發出的聲音。
我撲過去抱住豐慵眠,滾到床榻後麵:“是我連累你。”
血啊,從他腹部迸濺,他笑容不減分毫:“說什麽連累不連累,出發前我給自己算過一卦,知道大限將至。這是我的命,不關你的事。”
“怎麽不關我的事!”大喊:“是我自以為是,輕舉妄動。”
所有落下的箭碰觸到地板,燃起熊熊火焰,劈啪作響,轟鳴聲不絕於耳,窗外有了短暫的停頓,我撕下裙擺,倒了茶水給豐慵眠口鼻捂上,他深中重傷不能動,我隻得將他放低,趴在地上,他連喘息都吃疼,卻還是拽住要衝出去的我,虛弱地搖頭:“出去就九死一生,我怕你一人擋不住。”
耳邊又有火箭飛來,我抬劍便擋,反手拍拍他的手背,笑了笑,腳尖在地上一點,施展身法拚勁力氣,抬起七絕劍披頭一擊,但見七絕劍帶著撼天動地的力量,將飛舞的火箭生生打斷,劍氣過境如同狂風暴雨,摧枯拉朽,將暗算的人掀飛數尺,我有滔天怒火,麵色緊繃,眸中殺氣大勝,所到之處見者變色,望之生寒。
時隔許久,心頭的離蟲母蟲終於重掌軀體,將我變成神擋殺神的女魔頭。
一邊是豐慵眠呼喊我的聲音,另一邊是心魔蠱惑到極致的聲音。
盛怒的殺意背後流出內心的隱痛,看著豐慵眠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那一刀更甚於紮在我身上。
“生死與共。”
我沉沉落下這四個字,沒有半分輕軟溫柔,卻像是猛地擊中豐慵眠心頭最柔軟的地方,讓他暗藏著的壓抑著的深情倏然流出,在他清澈的眼眸裏湧現出一股蓬勃的熱流,支撐著他捂著咕咕流血的傷口走到我跟前,捂住我的耳朵,額頭抵著我的額頭,我眼前的景象從滿目血腥變成一汪清泉,滋潤浸透我壞死冷硬的內心,竟將我被心魔帶走的理智,重新拉了回來。
有那麽一瞬,我竟覺得自己有點像流浪漢,撿拾細微的溫暖填補內心的空洞,我怔楞的看著他,挪不開眼。
可夜空之中,又一波刺殺接踵而至,仿佛將我每一步都算計好了,隻等我自投羅網,掙紮地越用力,刺紮得越深。
排除嚴守貴和儺教,這是東夷人?還是第四股勢力?
空中浮現巨大的殺陣,對準我和豐慵眠。
“躲!”燈華終於趕到,從天而降,奪過我手中的七絕劍,用手緊緊握住,任鮮紅的血水順著劍身的凹槽流至劍尖,仿佛受到洗禮一般,劍刃纏繞出一股濃厚的黑氣,七絕劍陡然入地,自地麵騰升出黑色魔氣,與空中浮現的殺陣抗衡。
四周空氣倏然變得千鈞重。
黑氣與殺陣撞在一塊,帶起的颶風將燈華掀飛,“嘭”的一聲墜落。
我接過七絕劍,如出一轍地給七絕劍祭了血,劍身周遭散發的波動如長風震懾而出,如同遠古巨獸朝天與地發出吼叫一般,直接將城主府盡數夷為平地。
嚴守貴趕到的時候,整個城主府化為一片狼藉,無數金山銀山如泉水般噴湧,七絕劍耀目而立,甚至光芒遮天閉月,我封住豐慵眠傷口附近的經脈,冷眼瞧見嚴守貴失魂落魄地走進,他眼見半生積累的家財毫不遮掩地散落各處,廢墟之中他的獨女被掉落的殘垣斷瓦砸得麵目全非,一時之間瘋魔地朝我跑來:“滕搖!老子要殺了你!”
我手握七絕劍,劍尖停在他鼻尖,發出輕吟的嗡鳴:“你引狼入室,自食惡果。”
七絕劍那灼目的黑氣似乎能刺疼他的皮膚:“啊——”
便在此時,容城外不遠處響徹精兵鐵騎的動靜,是誰這麽快知道容城發生動亂的消息?又是誰能趕到滕歌調來周圍軍隊之前,插手我和嚴守貴的事?
七王爺嗎?他還待在老回王的眼皮下,不敢這麽快調兵前來。
四王爺嗎?如今困在容城命懸一線的換作我師兄滕歌,素來謹慎的他怕是才會鋌而走險吧。
我沒想出到底是誰,然而就在這時,城門守望台傳出狼煙。
“報!尚侯的天狼衛來襲!”
一道湛藍翩翩而來,穩穩的落在我身前,抱住我。
我看見有血滲透他針腳細密的衣服紋理,還有袖擺上的六棱雪花圖案……仿佛如雪夜盛開的淩霄花,驚鴻暗香。
“公子……”
我喚了他一聲,仿佛有一瞬,卸去了疲憊與疼痛,身體輕盈起來。
他卻看著我:“別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