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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山風呼嘯而過,桃花謝了滿林,疾馳的馬蹄聲濺起路邊的積水,濕了青衣。一陣奔波後,朔夜嘶吼,在通往滕家軍前的落石穀停了下來。朔夜是匹通靈性的馬,低頭聞了一會,拿蹄子拍打堅硬的土地,我翻身下馬,撫摸它的頭:“你找到什麽?”


  地上有淩亂的腳印,還有一片墨色的衣角。


  我撿起這片衣角,上麵有歪歪扭扭蜈蚣狀的針腳,那是初拂點燈熬油一夜縫補出來,彼時燈華見到如此醜陋的針腳,默默放下玄衣,無聲的嫌棄令初拂傷心不已。但沒過多久,燈華還是穿在身上了。


  燈華是個嚴謹自持的人,辦事素來妥帖,可這片衣角粘著血,而它的主人前不久就在落石穀遭遇了暗算。


  落石穀離容城有些距離,按道理說,嚴守貴的手不可能伸這麽長,況且這裏近乎荒廢,很少有人來往,如果不是故意伏擊他,以燈華的身手和塵封的七絕劍,必然不會占下風。


  看來是有什麽人特意在此守株待兔。


  在接到燈華遇害的消息後,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此時想在嚴守貴的看守下離開容城,簡直比登天還難。尤其這種關鍵時刻,雲桑倒時差倒得沒影了,推開他的房門一看,床上窩著個小紅鳥,呼呼大睡著,身上紅光時而明亮時而沉黯,跟霓虹燈似的,怪不得嚴守貴這麽大動靜都沒把雲桑吵醒,敢情他是去尚候那溜達去了。


  沒辦法我隻能讓從十易容成我,才得空帶著初拂來落石穀救人。


  可惜這個法子隻能管一時,如果嚴守貴來別院,十有八九會泄露。隻希望雲桑從尚候那喝兩杯後,快點回來吧。


  再說落石穀四處都是裂縫峽穀,往下望去深不見底。


  燈華和人打鬥的痕跡在一處天坑前消失。


  估摸是掉了下去。


  我扔了塊石頭,半天才有回應,從這摔下去不死也得殘。


  我讓燈華在四周察看,自己拿出備好的繩子,將一端係在腰上,另一端綁在粗重的石頭上,試了幾次繩子後,縱身往下跳。朔夜可能以為我要自盡,頭一伸用牙咬住我的衣服,將我拎了起來,大眼睛裏滿滿都是擔憂。


  “我不是去尋死的。”摸摸它的鼻子笑道。


  朔夜嘴裏發出“嗚嗚”的聲,很不舍。


  “燈華就在下麵,我不能不去救他。”


  大頭點點,表示理解。


  無奈:“那你鬆口啊。”


  朔夜猛地鬆口,我還沒做好準備,就呈自由落體似的下墜。你說這叫什麽事啊。我本該攀著石壁往下摸索才對。


  如今不死也得殘的人,換做我了。


  幾個黑衣紅裳的人突然跑出來,朝我和朔夜放冷箭。


  我慌忙喊:“朔夜快走。”


  眼看布滿鉤刺的箭矢,就要紮進朔夜流線型的頸背!

  朔夜一抬馬蹄,漆黑的鬃發,酒紅色的眼眸,以睨視萬物的氣勢朝儺師們踩去。還記得第一次見它,是在離州荒漠,那時煙沙繚亂,我和豐慵眠設計誅殺那股趁亂起勢的亂賊。饑餓、疲憊、戰亂接踵而至,生逢亂世,見慣了毫無緣由的殺戮,內心被離蟲母蟲,也就是心魔,一點點蠶食。


  師父真是遠見卓識,他料定我難抗心魔,才極力反對我在滕歌手底下摸爬打滾,沒想到最後選擇走上這條路的人,是我自己。


  朔夜出現在視線,是在夕陽沉入金黃色地平線之後,一身黑曜石般的毛發,就像牽著它的燈華的眼睛。


  朔夜揚塵而去,儺師們不敢隨我跳天坑,隻能追著朔夜的馬蹄跑,遠遠地望去,天際出現了火燒雲,視線一下子紅了。


  瞧見朔夜離開,我終於放下心,墜落的天坑仿佛沒有盡頭,石壁也長滿滑溜溜的苔蘚,試著抓了幾次都無疾而終。取出藏在腿肚子的匕首,紮進石壁,阻止下墜的趨勢。這些苔蘚比想象的要滑,幸虧有腰間的繩子,在半空中“噔的”繃緊,可還是沒有觸碰到能下腳的地麵。


  耳邊隱約傳來水滴聲,濕氣味夾雜著土腥味撲鼻而來。


  我點燃火棒扔下去,不一會就見到底了,估摸有兩層樓那麽高。抓著匕首,使出身法縱身一躍,腳邊是快要到腳踝的積水潭,四周還有很多人和動物的骨頭,扔下去的火棒很快被水湮滅,視線又落入黑暗。好在我聽力敏銳,撿起一根竹節敲打地麵,一邊小心避開屍骨,一邊低聲喊著:“燈華?”


  老實說,我也不確定他在不在。


  昏暗中傳來低沉微弱的回應。


  “滕少?”


  欣喜不已:“燈華,我總算找到你了。”


  “別、別過來!”


  他一聲低吼。


  有那麽一瞬,好像回到幾年前,我眼疾複發,在戰場上茫然無措,隻能像毫無知覺的人形兵器,將周遭撲過來的人盡數劈開。


  是燈華在上百敵軍中為我殺出一條血:“我會做一把劍。一把無堅不摧的劍。為你斬盡風雨,永不遲疑,永不後退。”


  我問:“你要什麽?”


  他隻說:“你的血。”


  鳳血種脈是世人所求的良藥,燈華也不例外。


  燈華生於劍侍一族,胸前放著七絕劍。絕七情六欲,才能踏破虛妄,不度輪回。唯有鳳血才能鎮壓七絕的戾氣。


  有交易,才對他的宣誓深信不疑。


  天坑傳來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可想而知燈華殺了多少人。


  我慢慢向他走過去。


  燈華如驚弓之鳥:“走開!”


  帶走近,我才微微看清,橫在他腳下的屍體,不止有儺師,還有他帶出來的手下。不論出於何種原因,燈華錯手殺了他們,必定是剜去心頭肉般的疼,難以想象出生入死的兄弟慘死在自己手裏,於燈華來言,該是怎樣毀天滅地的絕望!


  我輕輕喚著:“燈華?”


  不應。


  “是你殺了他們?”


  低嗚。


  “你也怕錯手殺了我?”我撩起濕噠噠的衣擺,一屁股坐在略微幹燥的石頭上,敲打酸疼的小腿肚:“你太看輕我了吧。我還要救葉真,和她,和蘇涔,一起回去。我是搞不懂你們這個世界都多瘋狂,七絕劍的戾氣就能把你折磨成這樣,如果我是你,不喜歡就會扔了,管它到誰手裏,被拿來做什麽事。你這般溫柔,可惜沒人看得見。”


  水花四濺。


  我被巨大的衝擊力帶著撞向石壁,疼痛鋪天蓋地的襲來,身上猶如壓著一座重山,差點喘不過氣來。


  如墨如綢的發絲覆在前襟,他薄薄的嘴唇靠近脖頸,有牙齒在蓬勃透著生命力的血管來回刮擦,顯得如此隱忍痛苦。


  他的內心在天人交戰,張合的嘴透著對鳳血的渴望。


  我冷哼一聲,爬起來把他揍了:“疼嗎?”


  他用嘶啞的聲音道:“疼……”


  我抱住傷痕累累的他,像很早之前葉莫告訴的那樣,輕輕說道:“疼吧。疼多了,就不疼了。”


  疼多了,隻是不疼了。但不會好。


  被燈華錯殺的兄弟不會醒來,內心的懊悔也不會平複。


  但能有什麽辦法呢。過去不會重來,唯有繼續前行,小心翼翼,不再犯同樣的錯。


  休息片刻,燈華總算能冷靜下來,我用懷中僅剩的火棒找了塊幹淨的地方點亮,搖曳的火光中,燈華低垂著頭,五官顯然模糊而迷離。


  我四處找出口。隻是這個天坑極為怪異,別說出口,連道縫隙都沒有。


  夜晚濕氣重,凍得直打哆嗦,瞌睡蟲悄然聲息的襲來。一雙寬厚的手揉搓凍僵了的臉蛋,讓我不要睡著。在這種極端惡劣的環境下,很容易一睡不醒。


  又渴又餓又冷,模糊中有溫熱的水滑過唇瓣,腥甜。


  我倏然睜眼,見他關切地看著我,堅毅俊朗的五官都顯得柔和了。


  “哪來的水?”四周明明除了地上的積水潭,什麽也沒有。


  他微微垂下眼眸,露出英俊挺拔的鼻子,往下是蒼白無血色的唇瓣。


  我拽住他欲收回的手,原來他用匕首劃破手,喂血給我。


  我真的怒了:“你找死啊!”


  他卻短暫的、輕柔地揚起唇角:“謝謝你。”


  謝我什麽?來救他?我一腔怒火拍到棉花上,有些別扭道:“少說廢話,保存體力,最重要的是怎麽出去。”


  他的墨瞳印著火光,煞是美麗:“好。”


  度過艱難的一段時間,燈華歪歪斜斜地倒下。


  一摸他的額頭,滾燙。


  解開衣襟,七絕劍的劍紋深深印在他的肌肉裏,像是詭異、鮮活的經脈蓬勃著,我咬破中指,將血擠在劍紋上,劍紋汲取了鳳血,意料之外的掙紮。湊近火光,才看清劍紋上爬滿蠱蟲,看來是中了儺教的蠱毒。


  一想到落石穀出現的儺師,答案在腦海中呼之欲出:左殿!

  這狗賊從偃村跑出來後,還記得在通往滕家軍的必經之路上截殺我的人!


  不能忍。


  如果沒有中蠱毒,七絕的戾氣會被劍紋消磨,不會害燈華失去理智,殘殺同胞。


  看來左殿潛心研究了一種專門克製七絕的蠱毒。我能用離蟲咬死蠱蟲,要想給燈華解毒,還得找左殿。


  我將燈華放平,試著調動出離蟲,兩隻貓兒龍爪的離蟲從掌心爬出,對著燈華的胸膛嗅了嗅,似乎有點忌憚七絕劍的戾氣,撅著屁股就是不肯鑽進皮肉。我輕輕彈了彈離蟲,離蟲隻好委屈巴巴地鑽進去,對著肆意侵害燈華身體的蠱蟲,大快朵頤。


  隻聽憑空響徹一個聲音:“誰敢破本殿的蠱術!”


  這種蒼老的,像是鐵器刮過枯樹枝的聲音。


  “左殿大人,好久不見了。”


  “是你!你還沒死?”虛空撕開一道口子,凝聚成一張孩童的臉。他伸手要奪七絕劍,哪知剛一觸碰,就被禁製燒傷了手。


  七絕暴戾且認主,除我之外,尋常人難以接近。燈華身為劍侍,也隻能短暫持有。七絕受驚後,憤憤不平的從燈華胸口跳出來,擋在我麵前,朝左殿比劃。


  “是我。”我道:“你都沒死,我哪敢死。按年齡,你該比我死上好幾回了,怎麽還恬不知恥的留戀這人間。”


  “呸。”左殿忍不住唾了一口:“你個丫頭片子懂什麽!本殿尋找七絕劍和鎮魂珠上百年,到頭來七絕劍竟便宜了你!”


  我冷笑。


  “隻要再得到七絕劍,本殿誰都不用怕了。”左殿張狂大笑,顯然正要突破什麽瓶頸似的。


  我挽起七絕劍,一劍斬過去:“等著。我去找你。”


  黑洞消散,天坑又恢複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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