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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傍晚收到滕歌的來信,大軍不出三日便能抵達。


  我將王龍口述的真相寫在白綢緞上,蓋上扶搖軍的大印,讓燈華偷偷趕往大軍行進的方向。


  燈華走後不久,突聞嚴守貴丟失愛女,下令全城戒嚴。


  城主府調動人馬頻繁,想必是誰走漏了消息給嚴守貴,瞧著小小別院被裏三層外三層的包圍了,我讓從十把四個小家夥藏好,等嚴守貴打著“搜尋嚴小姐”的旗號,帶人闖進別院的時候,我和豐慵眠正在下棋。


  初拂惱我粗笨,急著要替我執子,我不疾不徐地嘬口茶,招呼嚴守貴一起切磋。


  嚴守貴顯然有備而來,料我逃不出,輕撩衣袍坐下:“都說少將軍是滕家的一匹黑馬,不到幾年就能爬到僅次滕歌的位置,我原本對少將軍心向往之,認為少將軍必定是識時務的俊傑。如今一見,實則不然。”


  他舔著大肚子尊尊教導的模樣,真讓人嘔吐。


  豐慵眠接過嚴守貴的話,聲音帶著幾分嘲弄:“識時務的未必是俊傑,騎白馬的也未必是王子。”


  後一句是我教給他的。


  嚴守貴對豐慵眠客氣道:“如果公子當初能選擇七王爺,眼下也不用跟著受苦了。看來少將軍和公子不夠識時務。”


  豐慵眠淡道:“我從未覺得受什麽苦。”


  嚴守貴似乎忌憚主棋者的影響,將話題轉到我身上:“滕姑娘,下官今日前來,想必姑娘心中有數。姑娘若執意不準,下官隻好對不起了。”


  不用“滕少將”,反而用“滕姑娘”,骨子裏對女性的輕視,簡直要透過嘴臉蔓延出來,我嘬著茶不說話,嚴守貴手底下的副將見我不理不睬,罵罵咧咧起來:“小娘皮,別給臉不要臉,你當你是什麽貨色……”


  初拂上去一個耳朵,打得副將滿嘴是血。


  嚴守貴瞳孔倏爾收緊:“好啊,打狗還得看主子呢,你當我嚴守貴是何許人!”


  那副將捂著腫的老高的臉,滿眼怨憤地跟嚴守貴叫屈:“城主為屬下做主啊。”


  我接過嚴守貴的話,不禁笑了:“嚴城主何許人物?敢把生鏽的兵器倒賣給七王爺,暗地裏勾結東夷匪患,為了掩蓋真相血洗偃村,如今還要在這逼我就範,這般人物,我真是怕怕的,哪敢打你的狗腿子。”


  我責怪初拂孟浪,下手也不知道個輕重。初拂枕著雙手,懶散的認錯。你一唱我一和,看得嚴守貴眉頭蹙起。


  “滕姑娘說的是什麽話。”


  “本將說的,難道不是嚴城主想聽的?”我緩慢站起身,活動線條僵硬的脖頸,笑容轉冷:“還是說,嚴城主聽不懂人話?”


  “滕、搖!”他突然拔高音量。


  話音將落,包圍別院的士兵立馬衝進來,將一排排寒光劍戟對準我們。動作之迅猛掀起腥風,我微微眯著眼,滿目梨花白被劍鋒沾染上寒意,連我素來保持溫和的脾性,也時隔多日的破了功,體內的離蟲不斷叫囂嗜血的欲望,而我苦苦維持的理智正逐漸瓦解,一想到偃村人慘死的模樣,恨不得用手掏出嚴守貴的心髒。


  但我不能。


  我要撐到滕家軍趕至。


  在此之前,就算有多想殺了嚴守貴,也要維持表麵的平和。


  我能經得起毀天滅地的誣陷和報複,可滕家不能。豐慵眠也不能。


  想到此,我收起洶湧而出的晗光,按捺住躁動不斷的離蟲,朝嚴守貴道:“不是要找嚴小姐嗎?這座別院不大,城主請自便。”


  嚴守貴剛被我滔天的氣場震懾,見我突然放低了姿態,麵帶狐疑地朝手下人使了眼色,盔甲鐵鞋踏破了別院的寧靜,屋裏傳來打砸的動靜。


  漫長的搜索,隨著一聲“小姐在這”,迎來戲劇化的一幕。


  我的心“咯噔”提到嗓子眼,嚴明珠昨天傍晚就離開了,哪還會半路折回來。我暗道不好,嚴守貴還衝著豐慵眠來的。


  隻見手下人抱著嚴明珠從豐慵眠房裏出來,她被裹得嚴嚴實實的,隻有半截淤青的藕臂順著被子垂落,上麵都是不堪入目的痕跡,緊接著我的腦海似乎有針紮過,不敢置信地看向胸有成竹的嚴守貴,內心在咆哮:虎毒還不食子呢!


  你竟然拿你閨女嫁禍豐慵眠!


  豐慵眠淡若雲靄的目光“噌的”被點燃,倏然握住我顫抖不止的手。


  嚴守貴此刻表現得像個驚惶的老父親,抱著裹住嚴明珠的被子悲痛不已:“我女兒可是要奉給王上的秀女,梨落公子這般糟蹋她,讓她如何能以完璧之身侍奉天子,這不是要了我嚴家祖祖輩輩的老命嘛!”


  我肺都要氣炸了!

  “你誣陷他!”一腳踹翻石桌,拎起嚴守貴的衣襟。


  嚴守貴的手下頓時亮起兵刃,初拂從十滅一不甘示弱,氣氛頓時劍拔弩張起來,隻等一聲令下。


  正當我想捏爆嚴守貴的腦袋,豐慵眠按住我的手搖頭道:“多謝滕兒抬愛,我做了不軌之事,理應受到懲罰。”


  我不敢置信地望他:“你胡亂認什麽!我不需要你舍身保護!我已經足夠強了,強到可以……”保護你。


  豐慵眠虛弱的笑笑:“我知道。”


  他的眼裏寫著“我也知道滕家現在的處境”。


  嚴守貴被掐得直翻白眼:“小娘皮,別再惹老子,不然老子廢了他!”


  他絳紫色的官服獵獵作響,襯得他臃腫的身姿顯得威猛神氣。


  嚴守貴又找來婢女證實,是豐慵眠騙走的嚴明珠,將她囚禁在屋中行不軌之事。可憐的嚴小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受盡折磨,人都消瘦了。


  婢女說謊不眨眼的樣子,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我啞然失笑:“真當你家明珠是個寶啊,骨瘦如柴像個骷髏架子,還沒我好看呢。”


  “滕姑娘話可不能這麽說,你是行伍粗鄙之人,能跟我嬌生慣養的閨女相比嗎?既然梨落公子承認事是他做的,也有婢女證實了此事,下官隻好先將梨落公子收押起來。”嚴守貴將戲演得入木三分,世界都欠他一個奧斯卡小金人。


  豐慵眠被人從輪椅上架起來,毫無知覺的腳尖拖拽一地的梨花,他平靜聖潔的樣子讓人不敢直視,縱然前麵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如既往地坦蕩。


  也許嚴守貴演得還不過癮,第二幕戲緊接著開場了。一個穿著扶搖軍標誌的士兵從他身後走出,我認得此人是燈華帶出來的陳都尉,平日沉默寡言卻肝膽俠義,戰場上也是雷厲風行所向披靡。


  收到嚴守貴的指示,陳都尉開口道:“屬下是燈華副將身邊的人,首戰告捷的那晚,屬下多喝了幾杯,準備放放水,哪知在城主府迷了路,提著褲子摸了半天,看見幾個東夷口音的人蒙麵混進別院。下官經曆過東夷之戰,對東夷人自然深惡痛絕,原以為他們隻是混進府的刺客,沒想到竟是來找滕少和公子的!”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都倒吸了口涼氣。


  牽扯到東夷,便是重罪。輕則處死,重則株連。


  偌大的帽子扣下來,讓我哭笑不得:“你說我私通東夷人,可有證據?”


  陳都尉抽出腰間佩劍,朝當日處理屍山的地方戳了戳,泥土還是翻新過的,乍眼一看,似乎真有什麽貓膩。


  嚴守貴命人挖開泥土,翻出幾具屍體,還有刻著東夷標誌的牽魂鎖。


  這下我是有嘴也講不清了。


  原本是嚴守貴派人偷襲豐慵眠,現如今被反咬一口。


  “假使滕少私通東夷,為什麽還要把他們殺了?”初拂反問道。


  “尚候對滕少有恩,這是世人皆知的。屬下聽見滕少責怪東夷人不守信用,誣陷七王爺不成,還敗露了尚侯,一氣之下滅了東夷人的口。此次陛下讓滕少當先鋒軍,也是給滕家知錯就改的機會,沒想到滕少絲毫不領會陛下的恩情。”


  證據確鑿,嚴守貴抑製不住的得意,一把扯下我腰間的虎符:“滕姑娘,不知‘侮辱秀女’和‘私通東夷’這兩宗罪,夠不夠你們滕家死上一百回的?”


  言罷,嚴守貴命人拿繩子綁我,剛才吃初拂一記耳光的副將惡狠狠朝我比劃,我反腳朝他踹過去,踹得他倒飛數米遠,像肉泥似的砸進剛壘的院牆。


  “滕搖!你膽敢!”嚴守貴瞪圓眼睛,引得周圍冷箭齊射。


  我抽出腰間軟劍,朝他投擲過去,將他的手連同臃腫的身軀牢牢釘死在牆上,城主府外響徹驚天動地的呐喊聲,有兵甲摩擦間發出粼粼冷光,是扶搖軍!


  是誰調的扶搖軍?是燈華回來了嗎?

  不對。嚴守貴將容城圍得密不透風,連隻鳥兒都飛不進來。


  嚴守貴沒料到扶搖軍能及時警覺,如果硬衝進來救人,他也沒把握能抗住。


  於是放緩口氣:“下官也是按命行事,等查明這兩宗罪,自會還滕姑娘一個公道。”


  初拂和從十迅速卸下嚴守貴幾個親衛的兵器,形勢從嚴守貴占上風到眼前的平局,我一刻不敢鬆懈,正如嚴守貴沒把握把我誅殺在此一樣,我也沒把握能保豐慵眠平安脫險。


  我讓了很大一步:“把梨落公子放了,戰事未果,我們也跑不出容城。”


  嚴守貴好不容易收押了豐慵眠,有主棋者這等便利的身份,豈會輕而易舉地撒手。我繼續放軟話:“我們都知道這是天子下的一步棋,你我都是無關緊要的小棋子,何必為了暫時的政見不合動手腳呢,沒準以後還要一起同朝為官呢。失去嚴明珠這個秀女,能保全豐慵眠這個主棋者和我這個未來護國柱石,你也不虧啊。”


  嚴守貴顯然有了鬆動的跡象,政事瞬息萬變,樹敵永遠比結盟簡單。


  即便對我的話一個字也不信,但也不願錯過拉攏滕家的機會:“滕少將說的在理,是下官一時糊塗,被小人蒙騙,差點壞了大事。私通之事,下官會仔細查明。至於小女的事,梨落公子如果能答應娶小女,自然再好不過了。”


  我看向被拖拽一路的豐慵眠,從心中生出荒漠,隻能替他應下:“梨落公子與嚴小姐情投意合,這是自然。”


  “既然如此,下官這就去張羅婚事。反正事情也鬧大了,何不來個痛快。”


  我不痛快。


  “滕少將莫不是後悔了吧?”


  我抬頭冷笑:“天賜良緣,豈有悔。”


  我最後悔的,應該昨晚打暈豐慵眠,讓燈華一並帶走。


  豐慵眠忽而輕聲笑了:“滕兒不用過意不去,若能保你平安順遂,我娶又何妨。”


  嚴守貴心滿意足的走了,臨走前我讓他留下陳都尉。


  陳都尉無言沉默,我看了他半天,沒瞧出他是被什麽妖魔鬼怪附了皮囊,大概是我當初真的看走了眼。


  我提著軟劍,繞著他轉了很多圈,用劍尖劃過他的盔甲:“你不配帶扶搖軍的盔甲,解下來。”


  我真怕他髒了扶搖軍的標誌。


  潑我髒水可以,但別髒了扶搖軍鐵骨錚錚的軍魂。


  陳都尉解開盔甲,閉上眼,坦然赴死:“屬下知道自己有罪,是殺是剮絕無怨言。”


  “你難道不想跟我說點別的,譬如前幾天戰死的戰友?”


  陳都尉猛地抬頭。


  陳都尉有一個誌同道合的戰友,結成異性兄弟,幾天前攻打尚城,不幸身故。


  “你怨我不是真心攻打尚城?你兄弟的命在我手裏輕賤如草芥?”我看著他長出青白色胡渣的下巴,想來他也幾天幾夜沒合眼了。


  “我們當兵的,上了戰場就不畏懼死亡,如果能報效朝廷,死也死得其所,如果為了陰謀送命,實在太不值得!”


  “我知道你們有信仰,所以不畏懼赴死。可我不這麽想。我敬畏生命,我想你們能為腳下土地、懷中妻兒、身後父母而戰鬥,而不是為了一場陰謀或是一場博弈。”


  老回王的旨意是否公允,相信很多人心裏都有數。


  這樣昏聵的王朝,需要我們的戰士用血抹刷君主內心的汙垢,遮蓋早已腐朽散發臭味的本質。


  事到如今,我早已分不清什麽才是對的。


  陳都尉淚如雨下:“滕少,動手吧!”


  我握緊劍,高高地揚起,卻被一雙手緊緊地握住。


  鮮紅的血順著劍刃流淌,豐慵眠的眼就像一麵鏡子,清楚倒映了我的狼狽。我兀地丟下劍,拽著他的白衣,緩緩癱在地上。


  不是他的錯。是這個世界病了。


  可我無能為力。


  陳都尉將頭重重地扣在地上:“是我一時入魔,錯怪了滕少和公子。這世道的不公,注定沒有清醒的人。屬下先行一步,希望來世還做扶搖軍……”


  他對準我扔掉的劍刃,橫了脖子過去,鮮血澆灌濕潤的泥土。


  我伸手撫平他試圖看穿天地的眼,掌心落到他的唇瓣,有輕微虛弱的話語聲傳來。


  “滕少,小心……”


  小心什麽?我湊近聽,他卻咽了氣。


  然而無獨有偶,雲桑帶來燈華遇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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