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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偃村。


  位於容城與尚城之間的山麓。


  這裏有萬丈峽穀,群嶺丘壑,環境十分惡劣,我們翻越山頭,終是透過嶙峋怪石堆,看到桃花源般的景致。


  “滕少,偃村真在這破地方?”剛過天塹“瘦人斬”時,初拂還讚美此地巧奪天工,轉眼被尖銳的石峰勾破了衣服,語氣立馬變了。


  不怪他會惱火。


  兩個時辰前,我們在怪石堆裏摸索著。


  兩個時辰後,我們還在怪石堆裏摸索著。


  初拂不是好脾性的人,差點當場表演個胸口碎大石,以示鬱悶。


  “滕少,我們迷路了。”


  我正懊悔不該輕信燈華。


  更懊悔的是,這幾年我竟接二連三地被他可靠的外表所騙,想想一個路癡熱衷指路且越挫越勇,簡直令人發指。


  然而燈華絲毫沒意識到問題出在哪,等他執著地在下個路口往右拐時,我和從十使勁拉住他,燈華微微蹙眉:“嗯?”


  “小華華,你行行好,放過我們吧。”初拂幾乎悲痛欲絕。


  燈華眉目凝重,目光精矍,似乎篤定自己可以:“聽我的。往右。”


  “不了不了。”這幾年就是聽他的才走了不少歪路。


  兜兜轉轉又兩個時辰,我們還是出不去。


  幸好當初把從十和滅一留在豐慵眠身邊,不然我的‘高富帥’組怕是在此覆沒了。


  就在這時,初拂兜了幾個青果子回來,我咬了一口,非常脆,甘甜生津,隨手遞給不放棄指路的燈華。


  我問初拂果子從哪摘的,初拂指了指斜上方微弱的天光,嚼著果子的嘴裏傳來含糊的聲音:“唔往上,上去,有幾棵樹。”


  我汗顏:“你怎麽隻記得摘果子,不記得往樹上爬爬看。”


  “對哎。”初拂一拍腦袋,有種醍醐灌頂的頓悟。


  燈華二話不說飛上去,果然發現樹旁有個石縫。


  時隔四五個時辰,我們終於離開該死的怪石堆。放眼望去,到處鬱鬱蔥蔥,看不見村落的痕跡,隻見幾個黑影躲在林子裏。


  燈華顯然也注意到了,猛地出現在黑影的身後。


  “此山是我開……”三個少年剛跳出來喊到一半,登時被燈華的出現嚇了一跳,準備好的話語噎回肚裏。他們約莫十幾歲的模樣,臉上蒙著黑布,其中眉眼秀氣的男孩鎮定道:“無緣無故地,他們不能把我們怎麽樣。”


  “沒錯。”女孩聽後鼓起勇氣:“不要怕。”


  胖成球的男孩還在發抖:“他們可是外鄉人,阿爸說外鄉人很可怕的。”


  我像模像樣地搖著折扇:“無緣無故?你們小小年紀就想混山頭,打劫外鄉人,留你們長大豈非禍害?”


  女孩聞言疑惑:“你怎麽知道我們要打劫?”


  “那又怎樣。”眉眼秀氣的男孩有著不屬於年紀的沉穩和睿智:“知道‘混山頭’幾個字的,又豈是什麽正經人。”


  我為男孩犀利準確的言辭歎服,合上折扇,饒有興趣地湊近道:“你真是個聰明人。”


  男孩警惕地避開:“快說,你們來做什麽?”


  “我是隔壁梁山的大王,特意前來結夥,共圖大業。”我有心逗弄這幾個小鬼,去偃村的路還要靠他們呢。


  “哦,原來是梁大王啊,幸會幸會。”女孩作勢抱拳,顯得信了我的鬼話。


  初拂翻個白眼,有些不忍我欺騙傾回未來的花骨朵。


  “前輩要怎麽結夥?”女孩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希冀的目光令我汗顏。


  聽說偃村地勢偏僻,消息閉塞,很多年輕人逃往外鄉,將家中老邁的父母和稚氣的兒女留下,就這樣一去不回了。再者偃村以精湛的機關巧術聞名遐邇,令很多不法之徒垂涎欲滴,時常跑來騷擾。所以偃村對外鄉人幾乎深惡痛絕,平時隻有特定的日子才會敞開山道,將兵器及機關巧術運出來賣。


  這女孩的眼神澄清明亮,我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誆騙:“盡我所能,做大做強。”


  “能掙大錢?”


  “能、能。”我最怕老實孩子了。


  “哇!爺爺有救了!”女孩扯掉臉上的黑布,露出寬大的額頭和醒目的小虎牙。


  “你爺爺怎麽了。”


  眉眼秀氣的男孩冷道:“你騙人都不打磕絆的,虧她這麽相信你。”


  我摸了摸女孩的頭,她揚起腦袋:“我爺爺得了遺傳的怪病,他們都說沒法治了。我想如果有錢,就能去外鄉給爺爺治病,爺爺就不用死了。”


  “所以你才要打劫賺錢?”


  女孩羞愧地點頭:“我知道這樣不好,但隻要能救爺爺,讓我做什麽都行。”


  聽女孩說她叫虎妞,眉眼秀氣的男孩叫王龍,小胖子叫張胖子。三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偃村人。


  偃村是匠人村,虎妞的父母也是個鐵匠,給軍隊打造兵刃劍戟,卻在一次送貨去容城的途中,被嚴守貴當成鬧事的離州亂黨誤殺。後來嚴守貴迫於尚候的威嚴下,答應賠給偃村很多珍珠,但這些珍珠剛拿回偃村,就成了風一吹就散的靡粉,都是假的。


  虎妞的爺爺是偃村的村長,不管他如何向朝廷訴說冤屈,朝廷皆聞之不見,久而久之,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冶煉兵刃上麵,直到發現傷口流出的血,變成暗紅色如鐵鏽似的,才大感時日無多。


  從此一病不起,藥石罔顧。


  高昂的醫藥費花光家裏的積蓄,盡管有王龍家和胖子家的救濟,也於事無補。為了給爺爺治病,三人隻好跑來打劫。


  說到這,小胖子怯怯地指著初拂:“這姐姐真好看,我看過畫本子,壓寨夫人就長這樣。”


  初拂嫌棄掛著鼻涕的小孩,但還是禁不住得意道:“那是,老娘天下最美。”


  我和燈華一同翻白眼。


  有了虎妞的領路,很快摸到偃村。


  沒有預料中的寧靜,剛到村口就聞到濃厚的血腥味,虎妞無知無覺地叫著“我們回來咯”,王龍讓她噤聲。


  許久,無人應。


  小胖子搓著肚皮問:“我阿爸阿媽會不會生氣了,躲著我們啊?”


  “都怪我。”虎妞低著頭,愧疚道。


  他們還小,不懂得失去比責罰更可怕,失去是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將人變成一葉扁舟掄起、沉沒。


  初拂也不嫌小胖子髒兮兮的了,摟著他的腦袋小心翼翼地打量:“滕少,會不會從十偽裝成你被發現了。”


  “看看再說。”我走在前麵,初拂護著三個孩子在中間,燈華慢慢踱步到最後,一行人向異常寂靜的偃村走去。沿途除了被掃蕩過的痕跡,沒見到半個人影,哪怕屍身。


  從地上井然有序的腳印來看,可見當時村民是被一群人趕著走的。


  “虎妞!龍哥!胖子!”從草垛傳來少年的呼喊。


  我查探四周沒有埋伏,從草垛拎出骨瘦如柴的男孩,他的黑眼睛滴溜溜的轉,咬了我一口就跑,豈料燈華將他按在地上,少年“哎呦”直叫喚,虎妞趕緊扶起他:“皮猴,你沒事吧。村子裏發生什麽了?”


  皮猴人如其名,一蹦三尺高,抓著虎妞嚎啕:“大家都被人抓走了,連王鐵匠都打不過,我躲到雞圈才沒被抓住。”


  虎妞焦急道:“我爺爺呢?爺爺他生了重病,也被抓走了嗎?”


  “你爺爺……他們說非抓他不可。有個怪娃娃說山神洞的寶貝對他有用,隻有你爺爺和王鐵匠能取出來。”皮猴猛地抬頭,狠狠瞪著我:“就是她!他們拿著她的畫像,問有沒有見過這個人來村子,大家明明說了沒見過,還要被抓!都怪她!”


  “皮猴不要胡說,梁大王是來合夥的,他們也是剛到。”


  我眯了眯眼:“你確定他們找我?”


  瞧瞧,豐慵眠費心將我的行蹤掩蓋,沒想到這麽快就被人揭穿了。算一算路程,如果沒有迷路,我們早該到了。


  皮猴一把鼻涕一把淚:“虎妞你怎麽這麽傻啊,龍哥慣著你我可不,如果不是因為她,大家也不會被抓起來。她一來,大家就被抓了,哪有這麽巧的事。”


  虎妞眼裏也有疑惑,四人圍成一圈,撿起散落的鋤頭防備我們。


  初拂無奈:“我們要是壞人,早就害你們了。”


  王龍咄咄道:“你們就算不是壞人,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少年的言辭真是一針見血啊。


  我大概猜到是嚴守貴動的手腳,此刻不但心中火大,而且身上都傳來一股燥熱,燈華胸前的七絕劍仿佛在響應我,不等抽出就躥到手上。


  說好不動手,嚴城主,你怎麽沒有耐心呢。


  我瞬息製服了少年們,虎妞漲紅了臉要跟我拚命,我敲敲她的榆木腦袋:“傻丫頭,我這麽強,跟我合夥才不吃虧,他們也就仗著人多,但俗話說兵不厭詐,我們可以一起救人啊。”


  皮猴是名副其實的鬼機靈,轉了轉眼珠子改口答應:“大王說的對。”


  虎妞被我敲愣神了,小胖子拉著王龍的衣袖:“龍哥,我們怎麽辦啊。”


  王龍思忖一會,緩緩問道:“你們先說來這做什麽。”


  “找一個叫王槐的匠人。”


  四人眼神閃爍,看了彼此一眼:“找他做什麽?”


  “查清楚東夷之戰用的兵刃生鏽老化的事。”


  看他們鬼鬼祟祟的,八成認識王槐。


  我耐心解釋道:“我有個尊敬的長輩,被位高權重的小人誣陷,眼看就要麵臨砍頭,我想替他抓住罪魁禍首。”


  初拂:“滕少,他們還是孩子,未必懂這麽多。”


  “現在不懂,長大也會懂。”我笑笑:“他們又不能永遠做孩子。”


  虎妞站了出來。


  “虎妞!”其他人嚷著。


  “我信你。”說著帶我們往裏走。


  偃村四周都是峽穀,要說能藏身的地方,隻有峽穀深處的山神洞。


  歹人來得匆忙,兵分兩路,一夥人押著村民去山神洞,剩下一夥人留著埋伏半路。皮猴要去小解,提著褲子鑽進林子,不一會叫喊著跑出來,身後跟著三個彪形大漢。初拂和燈華身形一動,黑衣沉穩,粉衣靈動,將追著皮猴的大漢打得措手不及,為首的歹人眼見勢頭不對,撒丫子要往回跑,被我伸出的七絕劍攔住。


  “謔,要去哪兒?”


  皮猴眼尖地瞧見大漢腰間收攏的金錢劍:“這是我阿爸的,你們把我阿爸怎麽了。”


  歹人絲毫不顧及麵前還是十幾歲的孩子,揮動手中板斧就要從皮猴頭頂劈下:“到大儺神那問他吧!”


  我如過電般抬手一揮,板斧從半空中戛然垂落。


  連同一隻鮮淋淋的斷手。


  “大儺神?我正好問問他,怎麽養出你們這群畜生!”


  歹人捂著斷手哀嚎,少年們沒見過這場麵,嚇得躲在初拂身後。


  初拂聳聳肩:“滕少,你把小家夥們嚇著了。”


  怎麽說呢。


  我漫不經心地用衣角擦拭劍身,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是個不見血的姑娘。


  “注定做不成善人,不如愛憎分明些。”


  燈華動動嘴皮,似乎想說什麽,夜幕如同他內斂沉穩的玄衣,悄然降臨。我回頭朝他勾勾手指,燈華沉默地跟上。


  入夜。


  山神洞前搭著通紅的篝火,官兵中混雜著儺師喝得醉醺醺的,不時拿擄來的姑娘作樂,篝火照亮昭然若揭的罪惡,老人們顫抖著蜷縮著,孩子們怨恨地看著眼前的荒誕。


  “這些壞人!”瞧見虎妞要衝出草叢,王龍一把抱住她,將她的頭按在自己懷裏。


  他深知雙拳敵不過四手的道理,我們隻能等待進攻的最佳時機。


  歹人數目眾多,貿然衝上去的話,我也沒有十足把握能全部製服,如果有幾個漏網之魚逃出去,傳回嚴守貴耳朵裏,那留在別院做人質的豐慵眠就危險了。權衡再三,隻能等初拂偷偷放進酒裏的迷藥起效果。


  酒過半巡,歹人見我遲遲沒露麵,料想我定是在哪耽擱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這,他們拿酒淋透姑娘們的衣服,然後順著濕噠噠的衣服不停撫摸,少女幹淨的胴體如鮮花般嬌豔,在篝火的熏陶下,綻放最致命的誘惑……


  初拂和燈華捂住孩子們的眼睛,我攥緊拳頭感到憤怒和無可奈何。


  尖叫聲摻雜著嗚咽聲,迷藥總算起了效果,歹人們接連倒下,眼見時機成熟,我拎著七絕劍如深淵爬出的鬼使,一個一個將他們抹了脖子,留下滿臉橫肉的匪首,初拂帶著孩子們將幸存的村民放走,抬頭瞧見我一巴掌打落匪首的幾顆牙齒。


  匪首暈暈乎乎的醒來,認清我的臉後驚愕地後退:“滕、滕少將?”他常伴嚴守貴左右,應該知道不少底細。


  “誰派你們血洗偃村?”


  起先他還不肯開口,被我打聾了一個耳朵:“是嚴城主!”


  “派人在兵刃做手腳,送給七王爺的也是他?”


  “是、是!”


  可憐我數萬兒郎的性命,就斷送在肮髒的手段下。


  “除了你們來這,還有誰?”


  “儺教的左殿。”


  又是他。


  “他在哪?”


  “左殿拿了山神洞裏的寶貝就走了。滕少將,我可什麽都招了啊!”


  我再次打暈他,將他扔給燈華:“留活的。”


  山神洞裏,昏暗的燈火明滅叢生,十幾個村民怪異扭曲地爬行著,石壁上釘著一個結實的中年男人。


  男人四肢被削去,被活生生做成人彘,村民聞到從瘡口處流出的血腥味,以極其詭譎的模樣匍匐過去。


  “王鐵匠!”孩子們驚呼。


  “走啊!”男人目眥欲裂的大喊:“我們偃村世代冶鐵為生,守護山神洞的寶貝,然而子孫天生患有血疾,體內的血液會慢慢凝固而死。如今山神洞的鎮魂珠不在了,你們也不用做鐵匠了,好好活著,堂堂正正做人。”


  山體轟隆作響,一股熱流衝破石壁,迅猛而來。


  熱流澆在如鬼魅般的村民身上,發出煎炸似的“茲拉”聲,他們仍渾然不覺地向男人爬去。


  這副模樣像極了申城的活死人,我拉著孩子們往後退。


  “爺爺!”


  靠近洞口的老人目光慈愛,使出最後力氣將虎妞推開,頃刻間化成一灘血水,我抱緊虎妞,不敢讓她看見。


  我們封住山神洞,將幸存的村民安頓好,連夜趕回容城別院。親眼見到豐慵眠平安後,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


  豐慵眠見我風塵仆仆地回來,還帶著孩子,什麽也沒問,便命人把虎妞王龍四人安置妥當,他們一夕之間痛失至親,需要靜養。


  我處理好一切,又到城主府溜達一圈,和嚴守貴打個照麵,明明內心厭惡的要命,麵上還要保持平和的淡笑,等再次回到別院,豐慵眠在梨花樹下靜靜坐著,等了很久,又不忍心開口。


  這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滅一乖巧地端來桃花糕。


  狼吞虎咽之下,嗆得眼淚花都出來了,豐慵眠靜靜地拍打我後背,語氣低柔:“慢點…慢點……”


  我倏然像被抽光全部力氣,攥緊他如雪的錦衣緞麵,垂著頭,寒意順著顫抖不止的手爬滿心口:“慵眠……”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你已經做到最好了。”


  我知道我沒有。


  我隻是選擇了重要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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