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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夜深如潑墨,街上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一個鬼影。


  是非之地,除了百鬼夜行,就是遊蕩不安分的好事者,白端沒給我露麵的機會,從十時不時出去片刻,帶著一身淡淡血腥味回來。可能夜晚投宿的人多有歹人,敲了幾家客棧都無人應門。


  直到看見一家客棧掛著兩個白紙燈籠,遠遠地矗立。


  “公子?”從十試探性的喚著,似乎在猶豫靠不靠近。白端闔上的眼緩慢睜開,透著星光,“嗯”了聲。


  馬車停在掛著白紙燈籠的客棧門口,我想喊和尚下車,哪知他睡得跟居似的,怎麽也叫不醒,無奈之下隻好求助白端:“幫個忙唄。”


  白端整理著略帶褶皺的湛藍衣,衣角滾著精致的六棱雪花邊,眉眼悠遠而澹薄:“你不是懷疑我推他下車嗎?我既然這般歹毒,現下怎會出手救他?”


  他的目光真誠且認真,一瞬間讓我覺得,他是真心在計較這個問題。我微微把脖子一仰,反應過來:他竟是在吃醋!

  他喜歡這個和尚!

  我抽了抽嘴角,不動聲色:“公子您別誤會,我跟他沒什麽。”我把睡得死沉的和尚往白端跟前推了推,“他是你的。我可不敢搶。”


  白端還是盯著我,略帶三分探究,想要看穿我的內心一樣,我轉了身,目光落在客棧門匾上,試圖轉移話題:“這客棧的名字真大氣,想來定不是凡夫俗子開的。”


  正當我沉浸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氛圍中,覺得在連日的奔波中找到了內心所缺的寧靜,周身的浮躁都被斂了去。那邊白端也抬頭凝視良久,淡淡的道:“你覺得它好在哪?”


  “好在意境濃厚……不是誰都會起名叫‘采山’客棧的,如果不是礦場地主,就是看淡紅塵之輩、大俗大雅之人。”


  “嗯,說的不錯。”白端完了彎眉眼,扶著和尚進去:“從十說對了,你在夜裏眼神確實不好。你靠近點,再給我讀一遍。”


  靠近就靠近,我晃晃悠悠的走近,眯眼仰頭瞅:“采……菜崗客棧?”


  “意境濃厚,嗯?”


  我汗顏。


  “看淡紅塵,嗯?”


  我無地自容。


  “大俗大雅,嗯?”白端輕笑而過。


  “你夠了。”我沮喪的跟著他。


  我們進了房間,把昏迷不醒的和尚放在床上。


  和尚還是雙眼緊閉的樣子,身上有詭異的金光流動,襯得皮膚如同銅鑄。


  我琢磨可能是武俠小說裏的金剛不壞之身,也有可能是獨門武學大羅金身,反正一時半會看不出什麽,我問白端要不要給他洗澡,白端斜睨了我一眼,見我手忙腳亂的去扒和尚的衣服,從十進來看見這幅場麵,深吸一口涼氣:“她又要幹什麽?”


  怎麽加個“又”。


  白端抱臂冷眼旁觀:“她要給他洗澡。”


  “洗澡不是能排毒嗎?”我納悶道:“明明是你一開始想救的他,怎麽麻煩事都讓我做了。你搭把手給他扒幹淨,我去找個洗澡桶來。”


  白端可能惱怒我僭越之舉,那我就多給他們製造獨處的空間,我真機智。


  “我留著他日後有用。”白端伸手觸摸和尚皮膚上的金光,似在探究從哪下口一樣的認真。


  可我卻被日、後、有、用,震驚了……他是不是在開車?


  他怎麽這麽汙啊。


  我有點惱羞成怒的剜他一眼,白端被我嬌羞且激動的神態電到:“你想到了什麽?”


  從十默默道:“反正不是什麽正經的東西。”


  “胡說,我最正經了。”造謠,通通都造謠我。


  白端感到頭疼,目光卻越過我,放在打開的窗戶和屋內的屏風上:“誰知道呢。”從十立刻會意,北寒絲又抽了出來。


  可這次被我搶了個先機,我生怕從十在這大開殺戒,血肉塊掉落房間,哪哪都是。二話不說,拎起桌上滾燙的茶水,往屏風後澆了去:“你有本事偷聽,你有本事出來啊。”


  一個人影“嗷嗚”一聲,從屏風後躥出,身上流動的金光跟和尚的一樣,但不像和尚那般沉穩有規律,隻見他後背被茶水燙出臉盆大的麵積,哀嚎著要跟我拚命:“德瑪西亞萬歲!”


  我被這一記鐵頭生生飛出去幾步遠,直到撞上床沿的雕花欄才止住去勢。


  一咳,滿嘴的血腥洶湧而出。


  要不是天生身體皮實,後天又吃了鳳血,他這一記鐵頭功,非把我五髒六腑撞碎了不可。


  但我沒心思跟他多囉嗦,捂著肚子,按住他的頭:“你學英雄董存瑞啊。”我後來又想想,實在太憋屈了,劈頭賞他一巴掌,“二營長你可看清楚,自己人!”


  那人咬緊牙關,忍受著劇痛,剛一抬頭,白端帶著罡風幾步上來。他冰涼絲滑的衣袂掃過我的臉頰,他的手便這樣雲淡風輕的握著那人的脖子,在他耳邊沉道。


  “你敢動我的人?”


  他的眼神,仿佛藏著山崩地裂的氣勢,卻比風還要輕。


  “公子。”我小心翼翼的拽了拽他的衣角:“他是……咳咳,我的熟人。”


  心口一痛,我有點迷糊,身體不受控製的往白端後背倒去,如果不是額頭抵住了他緊繃線條的脊背,我甚至沒察覺他體內蘊含著滔天怒火。


  因為什麽?因為我嗎?不會吧。


  白端稍稍沉默,聲色冰冷的開口:“我有時候真後悔。”


  “後悔什麽?”腦海中的尖銳要刺破我的頭皮。


  “讓你跟著我。”他還是說出了。


  我捂著心口,閉上眼。


  “你有那麽多我不知道的,你總認識這些是非之人。”他的手環住我的身子,溫熱的掌心貼在我後背,隻覺一股綿厚的力道傳來,“我更怕,你還未成長,我已不是你所見的強大。”


  忽然間,我覺得落在心口上的枷鎖砰的碎裂。


  白端鬆開那人的脖子,按住從十,那人身子綿軟的倒地,我跑過去拿手指頭戳:“壯士,醒醒。”


  那人幽幽吐出一口濁氣,目光都渾濁了:“我好像看到了觀音娘娘。觀音娘娘要帶我去做散財童子的嗎?”


  我拍拍他的臉蛋:“你都說散財童子了,錢都給別人了。”


  他突然睜大眼,一個鯉魚打挺的坐了起來:“錢是王八蛋,花完了就賺。觀音娘娘怎麽還世俗起來,怪不得我們貧苦百姓沒錢花,莫不是都被你藏了起來。”他就這麽揪著我的衣襟,拚命地搖晃我,“還我錢!”


  剛好受些,我被他成魔的模樣驚駭到了,又是一巴掌:“你看清楚了,我是誰!”


  他迷迷瞪瞪的湊過來,鼻尖都要碰到我唇瓣:“你這觀音娘娘……怎麽像我們班那誰、誰來著。”


  古時說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也是物理老師時常念叨的。但我不是葉真,我不喜歡物理,沒記住這麽多的公式定理,隻記住了這四句話。


  沒人比我更能感受“他鄉遇故知”的欣喜,盡管上一個遇到的已經死了。


  我上去給他一個熊抱:“老同學,好久不見!”


  “那誰誰,我也十分想念!”他忍著身上的痛苦,相認後比我還要熱情高漲:“我說這裏沒人認識董存瑞嘛。”


  他習慣性的伸手要推眼鏡,但他鼻梁上什麽都沒有。


  “物理倒數第一的那個。”我隻好提醒他。


  “啊,是你!”他恍然大悟,終於想起來我是誰:“媽的,全班四十六人,你次次考倒數,還當著我這個物理課代表的麵寫英語作業,你英語那麽好怎麽不留學去啊。我老早就想說你了,年輕人不要崇洋媚外,支持科學不好嗎?你看現在穿越過來了,英語有用麽,你跟人家哈嘍,人家能聽懂嗎?”


  我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讓他注意下場合,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他身上亂竄的金光是行為藝術,還是不祥征兆。


  他咧嘴幹嚎:“要不是誰澆我一壺開水,我也不能走、火、入、魔!”


  我摸摸鼻子,很心虛的低頭,小聲道:“是我是我。”


  “我現在怎麽辦啊?”


  “問我呐?”


  “除了你還有誰!”


  聽完這話,我把目光投向冷眼旁觀的白端,白端冷言道:“你們說完了?”


  我不屈不撓的點頭,倏的朝他諂媚的笑:“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喜歡和尚,就應該愛屋及烏。”


  “愛屋及烏”他把這四個字咬得很準,我轉念想白端沒有糾結“喜歡和尚”這四個,反而糾結後麵的,屬實是我太會察言觀色了。我這麽機靈的人一把撞破他齷蹉的心事,他可能會羞赧萬分。


  “當我沒說。”我慌忙改口道。


  “你家公子喜歡我小師伯啊。”走火入魔的人賊眉鼠眼的湊過來。


  “誰是你小師伯?”


  “喏,就是這個躺在床上任你非禮的。”他一指和尚。


  我眯眯眼:“還說你沒目的,好端端跑屋裏做什麽。”


  “天機不可泄露也。”他狡猾的一笑,又要推鼻梁上莫須有的眼鏡。


  他丟了作為學霸必不可少的眼鏡,我覺得他沒有靈魂了:“袁書懷,你學壞了啊。”


  他指著被我澆了一後背的開水:“彼此彼此。”


  此時和尚醒了過來,臉上的金光慢慢收回脖子以下,也不像之前那般毫無血色的慘白。他第一眼看到了走火入魔的袁書懷,神色緊張地推開我,要給袁書懷推背。


  誰能想到他剛才還非我不嫁的姿態,轉眼就變了臉色,不認人了,幸好我也沒真覺得念經就能感化他,想來和尚執意跟著我,是有預謀的。


  袁書懷起先還有點抗拒,後來認命了,乖乖的打坐調息,金光很快穩定,逐漸消退,我等得太久,拿起一顆李子就啃,酸甜酸甜的,白端和從十有很好的耐心,他們似乎在等和尚出什麽幺蛾子。


  和尚給袁書懷渡完攻,額角沁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邊擦拭邊想起來看我:“姑娘和我師侄都來自地球村?”


  我一口李子肉噴他一臉:“咳咳,是是。”


  袁書懷一點都不慌,朝我眉飛色舞的使眼色。我都給彈飛了。


  “我見姑娘是有緣人,不如也入了我佛門。”和尚特別一本正經。


  我睜大眼睛:“佛門有美色?”


  他似乎覺得我冥頑不靈:“美色皆雜念,姑娘你……”他可能特別想我加入,倒也豁的出去,一咬牙,一垂頭,“姑娘若是真想……”


  “別介,你別多想。”我被他一臉舍身取義給打敗了。


  袁書懷麵色凝重的道:“我也可以。”


  “你們都想的美!”神經吧,這一對瘋子。


  再說不管我答不答應,白端都不會答應的。我正疑惑他怎麽不出聲,養肥的魚肉要被人拐走咯,哪知白端一雙眸子看向窗外的夜空,好像哪裏能生出九天玄女似的。我拽了拽他的袖口,乖巧的喚道:“公子,你說呢。”


  “走了也好。”他這麽說著,緩慢抽出我手心緊握的他的袖口。


  走到桌前,拿起茶杯,以手撫摸一圈杯沿,有細碎的粉末被他輕而易舉地擦去,白端不甚在意的道:“隻是世間向來公平,得一物就要失一物,等價交換而已。聽說你們有位聖僧的墓就葬在敗木林,能跟我說說這位聖僧的事嗎?”


  和尚和袁書懷皆倒吸一口涼氣,露出一副苦相:“公子果然高人。”


  也不看看是誰家的公子,還敢算計到我頭上。這兩個黃鼠狼非給狐狸拜年,急著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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