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城是巽州的小城。
以前的江城是連接巽州仙山的幾條要道之一,會有很多朝見仙山的野客來此歇息落腳,江城百姓便開足了商鋪客棧來招攬這些過路人。然而朝見仙山的人大多數帶有凶煞之氣,常常為口角上的爭鬥而大打出手,百姓難免被殃及無辜,往往下場淒慘。
之後江城便有個規矩:普通百姓不開店。
到後來演變成犯罪逃難來的山野綠林,走投無路之下隻好在這開店躲藏,更不乏江湖怪客藏匿於此,久而久之,人們不在喚它江城,而是叫它匪城。
現在這裏,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誰拳頭強悍,誰就是實力。
聽聞五年前仙山出了變故,山主下令封山,拒絕任何人的接近。凡靠近仙山半步者,皆被當作圖謀不軌之人,守山人當即將其斬殺在場。屍體懸於路碑旁的樹林枝丫,告誡天下人。有些自認為極高膽大的人,從中嗅到某種不尋常的味道,偏偏要逞能暗探出仙山的秘密。
但無一例外的做了守山人斧頭下的枉死鬼。
偶爾有僥幸逃回的人,也被嚇得癡癡傻傻,沒過多久就橫死街頭。如此一來,人們對仙山避猶不及,誰都不敢窺探究竟。
仙山就位於江城的東南方位,而江城的東北角就是山陰地了。
世人都知道山陰地臥著一隻不安分的鳳凰。
地處偏僻,臨近離世海,人煙罕至,不但有鳳凰看守著,周圍更是布滿了古怪山林和罕見鳥獸,尋常百姓家的牛羊牲畜但凡靠近,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很多人說這裏是吞噬的魔地,死氣沉沉的。
一年前儺教的九轉塔發出預兆,山陰地即將開啟的這一年,會有儺鬼降臨。同時,其他上古秘境也會相繼出現,有緣人皆可得到寶藏。
此話一出,引起八方震動,人們感歎上古秘境的現世,莫不是將傾回百年的安穩毀之一旦。這一年來,來往江城的人絡繹不絕,白端讓我不要亂說話,免得惹禍上身。
但我一路上聽說江城的事,自然心生畏懼,且不說白端和從十的武功到底高到什麽程度,瞧著同樣趕路的人的輕功步伐,就覺得深不可測。
反正我是看不出。
從十架著馬車緊趕慢趕,終於在半個月後的深夜,趕到令人聞風喪膽的江城。
沒曾想剛到江城,就碰到月黑風高的殺人夜。
我們佇立良久,我捅捅白端的肘子問道:“那個白衣姑娘是你鍾愛的姑娘?”我是怎麽做到把情敵說的滿不在乎,這個有待考察。可我的問話沒有戳中白端心思,反而把他逗笑了。
他指著遠處兩個劍拔弩張的人,含著諷刺的笑:“你的眼好生奇怪,那裏隻有一個穿著粉衣的姑娘,一個穿著白衣的男子。你是怎麽看出白衣姑娘的?”
我順著他的手一看,還真像他說的那般,隻能感歎我的夜盲症又嚴重了。
從十接過話道:“屬下老早就發現,她晚上是個瞎子。”
瞎子?少年你怎麽這麽會說話呢。
他們岔開話題的語氣太犀利,導致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隻得吃個啞巴虧,繼續悶不做聲的看著遠處的兩個人打了起來。
匪城的夜比其他地方更冷些。
那一男一女戰況吃緊,讓我想到一部大戲《決戰紫禁之巔》。
過了片刻,飛來一夥人幫襯著粉衣姑娘,白衣男子見勢頭不利,也不打算苦苦戀戰,準備抽身而退。可惜早有人截住他的後路,一出招就是偷襲。
白衣男子防不勝防,身中一掌,口吐鮮血,步伐踉蹌起來。粉衣姑娘見大勢已成,也不急於補一劍。
她掐訣,浮在半空,身上隱隱花香散開,白衣男子忙捂住口鼻,不敢將這魅惑的香氣吸入,女子開口的一瞬,出乎意料的萌音:“步他,你們也敢來山陰地,不怕死在這兒嗎?”
“預兆說,山陰地的寶藏,有緣人皆可得。”叫步他的男子聲色溫吞,眸光卻很堅定。
“你們也配?”粉衣姑娘嬌笑道:“看你如螻蟻般可憐,我心腸最好了。這樣吧,今夜你若是肯跪下,我便不為難你,放你走。”
“施主不必假慈悲,我佛門看淡生死,但絕不受人辱。”絲毫不把粉衣姑娘放在眼裏,閉上眼,雙手合十,念咒似的誦經。
這竟是個和尚!
在這異界中,人們信仰儺教,我所見的其他教眾,這和尚是頭一個。
那和尚取下套頭的白鬥篷,熟悉鋥亮的光頭露出來了。
我高興的掐白端的胳膊,旁邊從十驚愕道:“沒想到這丫頭看上了無毛妖。原來無毛妖才是她鍾愛的……妖男。”
白端眯了眯眼:“哦,是嗎?”
說時遲,那時快,粉衣姑娘被和尚的話惹惱,似乎動了殺念。捏訣,嘴裏默念,百花印記浮現指尖。她輕嗬一聲,花印如蛇,衝著和尚的麵門而去。和尚大叫一聲,臉上花印變幻,一會是蘭花,一會是梅花,一會是桃花,還有菊花。
看他臉生菊花,我一點也不想笑,從十望著我皺眉頭:“你咬牙做什麽?你抖什麽?你幹嘛瞪我?”
我憋出不住了,噗嗤像泄了氣的皮球笑出聲:“從十,你王八蛋!”
粉衣姑娘一行人倏的望來。
好嘛,十幾雙眼睛嚇得我趕緊收起嘴角的笑意,白端似乎早料到我會闖禍,用意料之中的眼神看著我,臉上就差寫著“我看你到底能惹多少事”一行字。
“哪裏來的無能鼠輩,隻配偷窺!”粉衣姑娘嬌小身姿迸發兩米的氣場:“給老娘滾出來!”
白端一把把我推出陰影地,輕勾嘴角,明晃晃的月下,我挽出差強人意的笑容,朝粉衣姑娘尷尬的招招手。
粉衣姑娘沒想到我委實聽話,我倒沒想到白端就差沒一腳把我蹬出來了,動作行雲流雲般的果斷且迷人。他在陰影裏朝我露出深意的笑,我感到惡寒,隻能硬著頭皮接受粉衣姑娘的洗禮。
粉衣姑娘覺得我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好奇的打量我:“姑娘什麽人,和這妖陀認識?”
有句話叫肯低頭認輸的人,往往是勝券在握。我既然沒有把握,怎麽也不能露陷了。我淡淡的搖頭,又點頭。
粉衣姑娘被我一臉“天機不可泄露”的表情給弄得怔楞:“姑娘不肯說?”
“嗯。”你知道就好。
“那我把這妖陀帶走了?”她試探性的道。
“花娘娘跟她廢話什麽,她敢攔咱們娘娘的路,一並解決就是。”她旁邊竟是些急躁性子的人,二話不說衝來。
沒給我轉身跑的機會,一道湛藍色的聲音擋在我身前,隻見白端俊雅出塵,眸光是從未有過的深邃:“儺教的花娘竟是這般以‘禮’待人的?”他把‘禮’字咬得很緊,我卻覺得像天籟般悅耳。
粉衣姑娘皺眉問:“既然知道是儺教行事,為何不退?”
“是故人。”他把目光放在和尚光亮的頭頂,和尚隻是緊閉雙目,念他的禪。
故人?誰?你前世的愛人?我感到好笑。
從十隱在暗處見機行事,他向來隱秘,加上我又有夜盲症,用肉眼根本找不到他。
粉衣姑娘抱臂嬌笑道:“既然是故人,你們可敢報上名。”旁邊的人摩拳擦掌,等著將我二人的嘴撕爛。
但白端是何人,他眼神褪去方才笑我的混雜情緒,一洗如初的清冷幹淨:“在下忘山六出。”
這六個字似乎極具分量。
粉衣姑娘也不多問,帶人轉身離開,扔下一句話:“六出公子今日護下妖陀,來日我們再好好算算。”
我鬆了口氣,捶著因緊張過度而酸疼的肩膀,想好好休息。白端笑道:“你不看看你舍命救下來的男子?他好像並沒有記住你的恩情。”
我深明大義的擺擺手:“我做好事不留名的,也不必讓人記住。讓我像一片浮雲飄過吧。”
“那不行。”白端在這個問題上很執拗:“還是帶他走吧。”
嗯?這是看上和尚了?
我湊近仔細打量和尚,果然生得很俊秀非凡,頸部張弛有度的線條讓人吃驚,看樣子是個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好身材。
隻見他身穿樸實無華的白衣,緊閉眼,臉上是萬念俱滅的表情。
他嘴角還有血,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白端帶著略有深意的笑:“不救他,他可能會暴斃街頭。”
我怒了,猛地拽著和尚合十的手腕,要他拖走。但他不為所動。
我怎麽想起來惹上這個麻煩!
“你跟不跟我走啊,不走我可打暈你了啊。”我威脅他。
“施主,生死有命,不勞掛懷。”和尚平靜無波的道。
這還是個刺頭!
我想了想,他的生死確實不關我事,於是蹲下身,把他瞧個仔細,準備念上一段經文提前超度他。
我時常念經文給葉莫聽,在試過無數種救他的辦法後,我選擇平靜的等待他從深度昏厥中醒來,在期間我學會了幾種經文,聽說能使人在另一世界都能聽到。經文雖然拗口,但熟能生巧,隔了這麽久,我還是能脫口而出。
念完後,我剛要拍拍衣服走人,被和尚拽個正著,一頭磕在地麵,磕了個狗啃泥。我怎麽這麽倒黴,總是啃個狗啃泥。我真是受夠了。
“你要幹嘛!”要死別拉我啊。
和尚就這麽拉著我的衣角,滿臉驚喜道:“施主,你是有緣人。”
不不不,我不是。我自身難保。
後來的發展是,和尚說什麽也要跟我走。此刻我能體會白端被我纏上的感受了。於是我略微悲壯的拐帶了一個和尚。
坐在車上,和尚坐我旁邊,白端靠在另一邊,半倚榻子不說話。氣氛一度陷入低穀,我實在不明白做錯什麽,但白端就是不給我正眼瞧。
我氣得跳車,馬車不疾不徐往前駛,我拍拍身上的灰,便看見一個人影跟著滾了下來。
白端把和尚也丟了?
和尚穩住身子,步履蹣跚的朝我走來,臉崩的比從十還緊。大概內傷嚴重,又跟我折騰這一下,臉色白如死灰。他擔憂的望著我,我捏捏他的臉:“以後跟著我就是吃糠咽菜,可沒有好酒好肉招待啊。”
“佛門不吃酒肉。”他有些無語。
“沒事,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我打哈哈道。
馬車沒有絕塵而去,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我賭氣的轉頭就要走,和尚又拽住我的衣服:“你去哪兒?”
“浪跡江湖,四海為家。”我豪言壯語。
“我跟你。”他低低的說。
我不明白和尚為什麽認準我了,難不成我身上有獨特的人格魅力,擋都擋不住?可我心裏有數。我按著他的肩膀,將他抵到牆角,笑得不懷好意:“你敢以身相許?”
他手一抬,還有力氣去反抗:“出家人不近女色。”
“是不是大失所望……”白端不知何時抱臂,立在馬車旁,涼涼的道:“不是所有人都吃你這一套。”
他的目光帶著幾分莫名的深意,又暗藏幾分致命的誘惑。
不……我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我隻是氣急了。我很想解釋,可我完全沒想到,緊接著白端會強硬的把我拎上車,氣氛如此僵硬的情況下,我竟然……沒什麽心思去解釋。
他手上一用力,我疼得倒吸口涼氣,剛才跳車的時候,擦破一點皮:“疼嗎?”
“不疼。”我還是如此倔強,不肯低頭。
“是啊……”他倏的低頭輕輕吹著我的傷口,淡道:“你本就沒有心,怎會感到疼。”
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明明是他算計我在先,現在反咬一口?我斜眼瞥他:“鬼才沒有心。”
他坦然道:“你就是鬼。”
我驚愕他直白的說出我儺鬼的身份,他隻是淡淡一笑,風月失色:“我該拿你怎麽辦……”
要殺要剮,我等著!
和尚還是跟上車了。我氣呼呼的靠著和尚,白端也不管我了,馬車平穩的駛向夜色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