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夕陽幾乎沉入地平線,泛紅的焦土不斷延伸,卻在某一刻某一點戛然斷去。天空掛上一塊黑布兜,慘淡的月光灑滿安靜的夜晚,我走得麻木,身上的疼也開始不痛不癢起來。
關在大溝寨數日,出來後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哪有我能待的地方。
遠處傳來盈盈燈光,不知是哪戶人家。我拖著半殘的身軀,拚盡全力追逐著燈光走去。
潑墨般的夜空,離近點,燈光大亮。
我像是陰差陽錯闖入桃花林的遊魂,被萬千桃樹伸展著的盛放模樣勾住腳步。花枝招展,淡香肆意,頭頂得是朗朗明月銀輝落幕,所見得是枝丫小盞歌盡燈慵。
似乎忘了身在何處,隻是腳步一刻不停,有股莫名的力量驅使我走向桃林。
最大的那株桃樹上,巴掌大的燈盞掛滿枝杈,一道身影倚在樹上,晃動酒壺,湛藍色衣襟垂落,滾著六棱雪花邊角。
你知道失去時的痛苦嗎?你知道找回時的喜悅嗎?
我毫無顧忌的跑過去,因腳步太急切,猝不及防的,在他眼皮底下,再次摔個狗啃泥。
他莞爾笑:“這個見麵禮實在太豐厚了。我也沒帶多少銀兩打賞你。你先平身吧。”
我淚流滿麵:“平你個大頭鬼,我腳麻。”
心裏裝有太多的情感想跟他傾訴,那麽多天的擔驚受怕,得知他死時的茫然無措,即便是剛才所見的青墳孤塚,也著實狠狠剜透我的心。隻是那麽多的情感,瞧見他風華正茂的美好模樣,便抖落成顫顫巍巍小心翼翼的歡喜。
白端從樹上越下,藍衣明淨,看我哭得跟小花貓似的,久久不能停。他伸手撫摸我的頭,他的氣息還是那般溫和清透:“看來你最近傷情的很,都過去了。”
見我仍在嚎,頗為無奈:“別怕。你已經逃出來了,鳳火也燒了整個大溝寨,沒人再能把你捉回去,你大可放心。”
我不聽。
“你呀你。”白端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按住我的後腦勺,一點點擦拭我臉上因淚水洗刷的血汙。
他緩緩俯下身,離我越來越近,額頭貼著我的額頭,發絲糾纏,呼吸間都散發出淡淡好聞的酒香,我怔楞,下一刻,隻聽他輕聲說:“是我不好。沒能救檀香,讓你受苦了。”
這話來得溫柔,仿佛心裏紮進一粒種子,不斷生長,要結出妖冶的花。我使勁環住他的脖頸,一刻也不撒手:“我隻怕你死了。”
幸好我從不相信你死了。
此刻重逢,驚喜歡愉的同時,我還是張口問道:“這到底怎麽一回事?”
白端眯眼笑:“你就這麽好奇?”
我很不滿。敢情折騰半天,我連知曉的權利都沒有。盡管額角貼合緊密,眼神卻固執的不相讓。
先前濡濕的酒香不知不覺淡了,深秋的涼悄然滲透桃花林,一抹異樣的情緒蔓延開,他眼中又流露出深邃,我真切感受到了疏離。
“你就這麽想知道?”白端徐徐問,頓時起身,冰冷的空氣一下子將我包裹。這樣眉眼清遠的望來,讓我一時想不出回應。
他將手遞給我,牽著我來到最大的桃樹下。
似有清風微微撫摸,桃花成簇的飄蕩,白端取下最近的一盞燈,塞到我手裏,本以為離開燈的枝丫會黯淡無光,但幾分月光將它照得更加好看,他說:“不知道有時會更好,糊塗也是種聰明。”
可惜我不是個難得糊塗的人,甚至不夠聽話:“沒有燈的桃花可能還會好看,但沒人能看見。”
我七手八腳的爬上樹,一盞盞吹滅,一盞盞遞給他,滿樹的春光被我親手摘下,他眸子緊了,卻還是伸手接住我遞來的燈盞,直到最後,整株桃花樹籠罩在黑夜中,簌簌發抖著。
“你還覺得好看嗎?”沒了所有的燈,它還會照耀眼簾嗎?
白端沉默不語,隻是手上還留著一盞不滅,我爬下,鼓起腮幫,被他捂住嘴,他淡笑:“這盞還是留著吧。”
“為什麽?”
“我們要用它找路。”他帶著一絲尷尬不失麵子的笑。
我想到什麽:“你不會是……路癡吧。”
他偏頭不看我。
我捏著一枚掉落的桃花,這才想到深秋哪來的桃花,方覺它在掌心碎成粉狀:“你使了什麽戲法?”
他將藍衣褪下搭至肘腕,身姿欣長而挺拔,舉著燈盞往前走。我幾步跟上,再回首,滿林的桃花以不可能的速度傾瀉,眼底恍惚成災。
不到片刻,幹枯的枝丫張牙舞爪的向我探來,我拽住白端的衣服,害怕再被丟下。他察覺到我惶恐不安的情緒,握緊我的手,淡道:“我在。”
“我們要去哪兒?”我終於能問出這句話了。
“你可聽說過山陰地?”他步履緩慢而堅定,絲毫不像路癡該有的樣子,但我分明瞧見他在往大溝寨的方向走。過了半晌,才記起他提的山陰地。
我隻知道山陰公主劉楚玉,坐擁無數美男,過著沒羞沒臊的快活日子。當我盡數跟他說的時候,白端明顯臉色不好,我隻好咽下“其實這也是我所希望的”的話,他屈指彈了我額頭:“好大的雄心壯誌。”
不知怎麽地,他說這話的語態讓我想到了蘇涔。
以前我也對蘇涔揚言要包養各種男色,以後他就是後宮之主。彼時蘇涔啃著鴨脖子,辣得直吐舌頭,葉真遞給他一杯苦瓜汁,蘇涔喝了噴我一臉。我很淡定,我不生氣,反手掐他胳膊,蘇涔疼得上躥下跳,嘴裏直冒火,嚷嚷著:“唯女人難養也。你就是找十個八個,也伺候不了你這樣的。”
年少有知的我絲毫不跟他計較,哪知他貼臉過來,笑出小紅肉:“隻有小爺這樣的,才能製服你。你丫懂不?”
我不知道蘇涔為何致力於製服我,而不是製服比我難纏數倍的葉真,但看見葉真雷打不動的學物理、喝苦瓜汁,我想也是極難的。
其實蘇涔最早試探下手的是葉真。
打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旗號,小學五年級的某天,他拿著寫了三個星期的詩站在樓下對葉真朗讀:“小真真,讓我伴你罷,街上的棉花糖好了。”說是根據冰心奶奶的巨作改編的。他信心滿滿的樣子,讓我不停不放棄從他身上踏過,隻好跟著蹲在門口啃棉花糖。
葉真那會還沒學物理,不認識各種定理公式,但她已經在學做苦瓜汁了,她打開門,一碗做壞了的苦瓜汁潑在蘇涔剛洗幹淨的衣服上,好像才看見蘇涔大半夜不睡覺,站在門口朗讀詩文,潑完她還問:“你進,或者不進來。門就在這裏,不離不棄。永遠別進來,或者讓我一腳踢滾出去?”
葉真迷倉央嘉措迷得暈頭轉向,還特地把他的兩首《見或不見》《最好不相見》裱在床頭。
她說要嫁給一個世上能得兩全法的男人,我和蘇涔卻大失所望,覺得她好端端的要嫁給和尚,簡直腦子燒壞掉了。
尤其蘇涔,對著鏡子苦惱半個小時,總算妥協了:“小爺我風流倜儻,實在不能剃光頭。不能。”
我說是的是的。
他跟我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你也覺得小爺我帥?”
這怎麽說呢。我看所有異性都像葉莫一樣俊俏好看,包括隔壁家大黃。於是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蘇涔突然拍拍我肩膀:“我喜歡有眼光的女人,你是我的了。”
“啊?”我很迷茫。
“小爺我罩著你。”小虎牙明錚錚的亮,那少年好看到不像話,身後葉莫推開大門,我歡喜跑過去掛在他身上,一切都仿佛在昨日。
我正沉浸回憶,忽然額角吃疼,抬頭見到一張溫和熟悉的臉,脫口而出:“葉莫啊。”
“哦,誰是葉莫?”白端眯著眼,露出危險的訊號。
我梗著脖子,想到之前什麽也不說,鬧出很多啼笑皆非的誤會,不如幹脆把話說明了:“我沒有父母,從小養我的那個人叫葉莫,他年紀小就知道做好事,養了我們兄妹三個,算是我半個爹爹。”
“原來貓兒姓葉。”他輕輕勾起嘴角,懶散的看我:“我長得像你半個爹爹?”
他果然很神奇,我還沒說他像葉莫,他就察覺出來了。
“但我不姓葉。”糾正道:“我姓步。”
“真是、好古怪一姓。”他可能聯想到我總是說不。
白端的側臉被月色勾勒輕盈,走了半天終於曉得走錯了,不失禮貌的攬著我,飛往另一個方向。
我又看到那座孤墳,揪著他的衣角問:“你早知道狗兒是乾主?”
“儺教有十二儺娘,八大域主,四個殿主,兩個副教主,一個至高無上的儺主。這次的儺主在位數年來,罔顧很多生靈,是個殘忍多疑的人。他派狗兒藏在我身邊的這兩年,一直沒有露出破綻,我想過很多法子將他支開,但他又胡攪蠻纏的跟來,這次因你的出現,他才急著跳出。”
他緩緩道出,我才知道所謂上古秘境、還有我們跟著要去的山陰地,到底是什麽。
傳聞傾回有五個上古秘境,分別為古祭台、山陰地、虛碧崖、兩生境和極北域。
每個秘境各有神獸鎮守,人們對秘境的炙熱無不源於它所藏的上古玉符,每枚玉符皆是一道天機,帝王得之可以永固山河,將相得之可以封官爵祿,修煉之人得之可以勘破天道,儺教得之便是改寫壽命。
原來擁有無上權利的儺主,唯一看不破的就是短暫的壽命。
天道是公正而冷漠的,絲毫不會因為你擁有權利與富貴,就會另眼相待。每任儺主在位的時間都不會太長,短短數年,就要命四位儺官尋找儺子,儺子回到儺宮的那刻起,就是儺主倒數開始的幾年。
而上古秘境留下的玉符,是所有人追逐利益與不公的欲望。
我問:“大溝寨下麵的祭台也是上古秘境?”
“是古祭台。”他簡短提到被鐵鏈鎖住的滕將軍:“兩年儺主派人尋找秘境,滕將軍搶先找來古祭台,在這裏纏鬥幾天幾夜,將各方勢力殺個片甲不留,最後打開玄古門,卻一去不回。”
“他腳下的巨獸印記是看守古祭台的神獸?”
“玉麒麟。我聽滕將軍說,他費了兩年的時間才殺了玉麒麟,但還沒拿到玉符就被秘境裏的禁製綁縛住,如果這次不是你出現,他也未必能走出秘境,也拿不到玉符。”
“他拿到了玉符?”為他人做嫁衣,我不甘心。
“滕將軍雖身居將位,但無心為王室廝殺,他是個修煉之人,拿到玉符自然會深居不出。傾回已經百年沒有能勘破天道的人,滕將軍若能走到這一步,不失為一件好事。”
“但他要打死我。我是個記仇的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那你努力。”他笑笑。
再說山陰地,位於北方巽州,為死氣之根。山高兩千六百裏,周回三百裏,內有古林精怪、鬼神宮室,其山洞在山之下,洞中又有六宮。
又稱“山陰六宮”或“山陰六地”。
如果說古祭台藏著刻有卿回上身神貌的壁畫,那麽山陰地是藏著卿回上神神識的地方。不同於古祭台和其他秘境撲朔迷離、難以尋覓,山陰地向來都是昭然若揭的在那,隻不過有隻好動的鳳凰鎮守著。
每五年開啟一次,每次開啟五天。距離下一次開啟的時間,還有短短一個月,我們即將前往的地方就是山陰地。
不知道撞到哪了,我腳背頓時腫起來,白端放下我,拿捏我的傷勢。
“你對我的好,是不是因為我是進入上古秘境的關鍵?”我晃動腳脖子問,四周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在期盼什麽?期盼他會否認?
他揉著我腫脹泛紅的腳背,一字一頓道的道:“是。”
心裏盛開的歡喜像桃花林謝得一樣快。
“公子啊,你可曾想過我會死在儺祠,死在大溝寨,死在古祭台滕將軍的手裏?”不是不敢問,隻是問與不問,答案我都漸漸明了。
“貓兒。”他皺起好看的眉。
“即便我死了,你也可以拂袖離去,為什麽還要結燈迎我?還要給我憧憬?”
他頓住,細如毛的雨點像是在他身上打了霜,隻覺得他手上微微輕震了一下,仿似斂了眼:“你不會死,我還需要你。”
我一頭撲進他懷裏,他被我衝撞得往後仰,細雨濺濕薄衣:“我不甘心做魚肉。真不甘心。”
白端反說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你是貓兒,做不了魚肉的。”
“嗯。”那我怎麽還如此難過,好像再也好不了似的。
“桃花林喜歡嗎?”
“喜歡。”
我抱著白端,聽他胸口的心跳聲短暫的轟鳴:“喜歡就好。”
這一瞬間,不知為何,我像是又被他扼住了命運的後頸皮,倏爾心頭一跳,有一種被撩到的……挫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