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真真瞎了眼,還無數次設想著相遇的畫麵。
許久未見,狗兒仍是清秀明朗的模樣,衣著樸素幹淨,眉眼雖沒有白端的驚豔,但很舒服耐看。他瞧我呆了,也笑了,依稀露出初見時的青澀,唯獨撞見檀香眼底真切的恨意,便如晚風碎浮雲般的消散了。
“步遙姑娘,從你落入傾回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在看著你。”他深了眼眸,也沒了笑意,言語中的疏離使我感到陌生,好像這就是他。
和我鬥嘴的、打鬧的,從來不是他。
倏然,傳來一陣騷動,祭台的頂端墜落無數岩石,露出晚霞揮灑的天空,是火焰。
帶著高溫的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整個大溝寨,以及方圓百裏地。無數人在哭嚎這場災難的降臨,山穀之上氤氳著濃黑的煙霧。
“這是鳳火。”滕將軍終於動了,鐵鏈應聲齊齊的折斷,落在祭台上,揚起數道塵土。狗兒緊緊護住檀香,等塵埃落定,已經見不到滕將軍的身影。
狗兒忙察看他待過的地方,隻見地麵印著一副碩大無比的身軀印記,仿佛是蟄伏在幽暗中等待致命一擊的妖獸。我先前慌不擇路,根本沒注意到地麵的印痕,眼下瞧個真切,腦海有股呼嘯而過的尖銳感,像要刺破某些東西。
“滕將軍實在非常人,連駐守古祭台的神獸玉麒麟都能死在他手裏。”狗兒翻了半天,沒找到想要的東西,苦笑著搖頭:“看來上古玉符也讓他帶走了。”
繼續待這也不是法子,狗兒抱住我和檀香,擊碎牆壁,來到地麵上。目光所到之處,皆是鳳火塗炭的痕跡。
其實鳳火並不會燒傷人,但它能會啃噬靈魂,讓人從心底感到荒蕪和破滅。
心死了,人就死了。越是肮髒的人,心早已是空的了,留下來的皮囊,絲毫不經燒灼,我看見大溝寨的匪徒們四處逃亡,卻還是在鳳火中化成灰燼,心中感到大快:“燒得好。”
恍惚間,那咆哮襲來的災難,將世間的可憎,都燒個幹淨。
這片幽幽山穀像驚醒了的龍,開始發起殘忍的報複。
山寨沒了,壞人沒了,往日的折磨沒了,檀香是不是就能回頭了。
鳳凰盤旋在天上,久違的氣息使我倍感親切,它還是這般強壯而偉岸,我永遠如此孱弱而渺小。一股異樣的衝動湧上心頭,我朝鳳凰招了招手:“帶我回去吧。”
我想回去。
一聲尖叫打斷思緒,葛老板為了逃命抓起一人丟進鳳火,那人叫囂著化成灰燼。
他就這樣一連丟了幾個人,見他還是這般輕賤人,我怒火中燒的給了他一巴掌:“跑什麽跑。”
他被抽得暈頭轉向,本想齜牙朝我報複,眼波瞥見狗兒,哭喊著爬過去:“大人啊,快救救我吧。我可是幫你抓住了妖女,還幫你找到了上古秘境之一的古祭台。你答應過我的,隻要我聽你的,就能保我富貴平安。”
狗兒嘴唇微動,“滾”字還沒落到葛老板身上。
葛老板終於發現他攬著的檀香,立刻會意的撕開她前襟,露出裏麵繡花肚兜。不顧檀香眼底的破碎,狠狠將她扽倒在狗兒腳邊,他諂媚的模樣令人作嘔:“大人喜歡這種下賤貨色?”
檀香匍匐在地,淒楚的像是割掉雙翼的金絲雀,一雙手死死攥住撕裂的前襟,不讓胸前盛放的冰涼灌進心底。
“你說她是什麽?”狗兒目光宛若刀鋒,按住葛老板的頭一字一頓的問。
“她就是下賤貨,引誘男人跟她歡好,還勾搭大奎替她賣命。如果不是大人那夜讓我帶走她,小的根本不願沾染如此歹毒的女人。這樣的娼婦……”葛老板還在眉飛色舞地訴衷腸,絲毫沒注意到狗兒僵硬的神色。
“我讓你毀了她?”狗兒喃喃著:“是我。”
聽他如此說,檀香目眥具裂:“那你以為是誰?我花檀香做錯什麽,讓你找他毀我清白!”
“我……”狗兒顫抖著手,要去攙扶起檀香。檀香卻仰麵大笑,以從未有過的跪姿,訴說著世道的不公:“你要貓兒做誘餌,我偏偏要折磨她。你要公子屈服於你,我偏偏要摧毀他,他那麽驕傲,怎肯向你低頭,任你侮辱。你們儺教掌管眾人的生死,可曾想過還有人不渝的抗爭,你永遠不能高高在上。你們輕賤人,也必遭人的輕賤。”
下一刻,寒光鑽入她的腹中,那把匕首的尾端還在輕輕顫抖。
檀香自盡了。她溫軟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倒了下去,於漫天火光中,抽幹了最後的力氣。
“檀香!”狗兒聲嘶力竭的大吼。
我鼻子流血,突然頭腦暈眩:“檀香。”
狗兒跌跌撞撞地抱緊她,眼淚大滴大滴的滾落,打濕她柔軟的頭發。她笑了,帶著嘲弄:“你哭什麽,我都沒哭,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鳳火如同業障,逐漸逼近這裏,急不可耐的享受美食的盛宴。
漫天鳳火也掩蓋不了她的紅妝,她還是那般好看,隻是狗兒還不懂,人在死之前的耀眼,是她對世界最後的仁慈和訣別。
“我殺了他。”狗兒瘋了似的拎起葛老板的肥頭,從脖頸齊齊斬斷,葛老板慘叫一聲,瞬間沒了呼吸,隻剩下圓鼓鼓的大眼睛瞪著這個世界。
檀香腹中的血花怒放,艱難的說不出話,這聲慘叫讓她皺起秀眉,隔了半天才找回聲音:“死的好。”
狗兒猛地看向我,雙眸騰升起詭異的火苗,沒等我掙紮逃走,就被扯到檀香跟前,他利落的劃開我的掌心,見鮮血冒出,喂給檀香,驚異的是,檀香如紙片蒼白的臉,竟稍稍有了緩色。
“鳳血種脈果然不同凡響,據說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原先我見貓兒傷口愈合的很快,還以為她天賦異稟,或者有高人相助,沒想到這就是世人爭奪的寶血。”檀香對狗兒道:“難怪你要把她困住,卻又不讓她死去,上古的秘境,古祭台的玉符已經被滕將軍帶走,你莫不是想去山陰地?”
狗兒頓了頓,緩緩說:“儺教擔心公子影響時局,才命我藏匿在公子身邊,等到公子生有異心的時候,一舉摧毀。你們明知道景少主是何等身世,還要助他奪回離州。儺教怎能容忍公子,我實在沒辦法。”
“你親眼瞧見公子死了,如今還有誰能妨礙儺教。”她目光尖銳,嘴角又有鮮血溢出。狗兒二話不說,又割了我的手,喂給檀香。
看著掌心剛劃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我隻覺得惡心。
眼眶中的炙熱忍不住滾落,像斷了線的珠子,仿佛有清脆的撞擊聲回蕩心海,等再睜開眼,又是一片安寧。
我不疼。一點都不疼。
鳳火已經燒到跟前,狗兒漸漸瘋魔,快要把我的掌心劈開,血水汩汩流進檀香嘴裏,可鳳血畢竟不是她自己的,隻能讓她緩慢的死去。“你不是也恨她嗎?那我也殺了她,讓所有你恨的人都給你陪葬。”
蒼白的手阻住了他。
“你敢動她一下,我必不會饒你。”
我和狗兒同時怔楞,檀香是在救我。她明明痛恨我,卻還要救我。
“我真錯了。原以為那些情愫微不足道,可我偏偏陷了進去。”狗兒清秀的臉龐漸漸模糊,他輕輕抱起檀香,將她擁入懷中。
“我長在儺教暗宮,那裏沒有感情,我學會所有的感情都能被消磨,人們自私而虛妄,沒有什麽感情能刻骨銘心。我是暗人,你是醫官,一個害人,一個救人,生來雲泥之別。我不是沒瞧見世間的戲本,學得入木三分,也不會投入真感情。我想逼著自己用最殘酷的方式放下你,也許你不再幹淨,我就可以回到從前。可我失敗了,這些日子我恨不能那夜的事從沒發生,而我,從來沒將你傷害。”
她耷拉著頭,好像正歪頭聽他訴說著。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諒。”狗兒強行掰開她的唇瓣,塗抹我的血:“隻是你要活著,活著就還有希望。”
“沒有希望了,是我害死了公子。”
“那不怪你。”
“是我嫉妒貓兒,是我想逼公子妥協,我忘了我是這麽的髒,公子又怎會碰我。我騙大奎給我賣命,讓他幾次三番涉險給貓兒上藥,也是我不敢跟姓葛的說出實情,大奎是為了我才會被害死的。”
原來讓大奎偷偷給我上藥的是檀香。我竟以為是白端在背後運籌帷幄,我還在等他來救我。
鳳火籠罩整個大溝寨,四周靜悄悄的,廖無人煙。
我催著狗兒趕緊帶檀香走,我的血可以抵擋片刻鳳火。
檀香輕輕搖頭:“不必了。”匕首又沒入幾分,斷了任何生機:“人死如燈滅,我隻怨自己沒有勇敢過,也從不敢為公子做過什麽。是我不去選擇,還怪命運不公。”
狗兒攬著檀香,呆呆的道:“也罷也罷。”反複說著這兩個字。
倏爾右手成鷹爪,插進自己心口,和檀香腹中的匕首一般,齊根沒入。
“黃泉路上一起走,可好?”他拚勁力氣躺在她身側。
“好。”她終於答應了。
鳳火燃起二人的衣角,隻剩我在虛無的世界不知所措。
狗兒最後留給我的一句:“醜丫頭,去東方。東方有公子的……”
我拚命向東方跑去。
直到耳邊呼嘯,有火絨纏緊我。我奮力掙脫,再抬頭,鳳火已在身後,天空現出清濛的灰色。
我傷痕累累的在樹林裏走著,隻怕停下來,就會倒地不起。
想起失去葉莫的那年晚秋,那是我時隔半年第一次出屋,葉真帶我逛著河岸。
河岸邊狗尾巴草長勢驚人,大浪波濤拍打沿岸的礁石。
葉真問我為什麽瞧得如此入神。
我說山好水好,花好魚好,我都很喜歡。
她卻啞然失笑:“山是山的樣子,水是水的樣子,花是花的樣子,魚是魚的樣子,沒有一點特別之處,你說好在哪?”
“隻要能經年依舊,那都是好的。”
不知往東方跑了多久,視線漸漸模糊不清,我快要倒下去,突然竄出一隻腳,我被絆倒,摔個狗啃泥,一雙黑底紅線的長靴映入眼簾。
“站起來。”那人很不耐煩,聲音轉冷。
我拍打身上的泥土,整個人麻木不堪,毫不收斂眼神的盯著他看。
鵝黃色鑲金邊的袍子,發束金冠,眉若劍鋒,跟在大溝寨剛剛清醒時所見的一樣凶狠戾氣的臉。他將我的平靜盡收眼底,一雙手想要摳向我的雙眼:“你也配與我平視?”
“我不配行了吧,你趕緊滾吧。”
“你再說一遍。”
我掉頭就走,卻一頭撞到塊青石板。
眼冒金星,額頭溫乎,感歎人要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什麽破石頭都敢攔我,氣得抬腳就是一腳。
青石板上明朗朗的刻著一行字:公子六出,一世孤獨。
東方有什麽?有公子的墳。
簡直太可笑,我還以為會有希望!
“我不要再信任何人了,你們都不會說實話。你肯定沒死。”我跪在石碑前,雙手挖著土,一捧一捧擱在旁邊。手下忽然摸到粘稠的東西,那是身體腐臭的味道。
我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隻是捧著這隻腐爛的手,背靠石碑,呆滯。
“既然六出真的死了,留你也是禍害。”大手拍在我的腦門,鮮紅的血順著麵頰留下,眼前一片紅,樹是紅的,花是紅的,石碑是紅的,紅的好看。
“歌兒,住手!”有人急匆匆的嗬斥。
“師父終於舍得現身了?為了這個妖女?”
滕將軍沒有回應,他擦過我滿是鮮血的臉,喚道:“勾陣。”
“我不是。”我真不是。
“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天下之大,沒有我的故土。
“跟我走,如何?”
“去哪兒?”
“簡山。”他思量半天,原來是將我鎖在身邊:“你說的對,我應該給你機會。你就留在我身邊,永遠不入世。”
這樣就能永保太平,這樣就必不會禍亂傾回。好。很好。
我癡癡地笑:“我不想做金絲雀。”像檀香一樣。
“勾陣是傳說中的凶將,擁有此命格之人,一旦入世,會惹得八方動亂。你也見過生與死,為何不能看淡自由。”他似乎在惱怒我的執迷不悟。
但我沒覺得哪不對,至少我從不畏懼。我隻怕折了雙翼,還要苟活著。
“你是傾回的大將軍,手底下也殺過很多人,我沒有你殺的多,我不算壞人。如果你都不算壞人,那我又為什麽要躲?”
“命是如此。”他道貌岸然的模樣真讓我厭煩。
我放下手中的殘骸,衝他冷笑:“我信命。更信殺人償命,惡有惡報。”我還忘不了,宋綾就是死在他手裏的。
滕將軍神情莫名,帶著幾分考究。他身旁俊邪之人,正翹首望來,眼底全是試探的深意。兩人皆是一身殺氣。
前者殺得脫塵如仙,後者殺得宛若魔主。
我不再理會他們,重新將屍骨蓋起來,錘著肩膀,繼續向東方走去。
這次沒人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