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解憂
熹微的晨光透過窗縫,絲絲縷縷射入禪房,勾勒出床頭一對男女的身形輪廓。
昨夜力戰百名棍僧,幾乎耗盡了華南赫的氣血。
之後,昏厥的他被人抬進雲汐休養禪房,替換過幹淨的中衣中褲,便由雲汐親自照顧到現在。
她整宿都不曾闔眼,始終伏在床畔靜靜的凝視著她的夫君,看他在溫柔燈影下撲朔纖長的睫毛,聆聽他均勻穩定的呼吸。
光陰似箭,又是白馬過隙的兩年。
除了滿頭墨發染霜,他的容貌並沒有太多的變化,仿若時光都感念他一路走來的艱辛不易,對他格外的恩賜。
他,還是記憶中的清冷絕俊,琅華無儔。
他那溫潤卻孤清的臉闊,每一寸線條,都是她所熟悉的精致。
霎時間心念翻湧,思緒回溯。
憶想當初,能夠屬於他二人的時光總是聚少離多,像如今這般咫尺距離,又有多麽得來不易。
幸福突然而至,如影似幻,讓她有些發懵。
她開始害怕這一切並非真實,哪怕隻是短促的相守,卻因她一個轉身或是稍稍眨眼,都會在瞬息間化作泡影,自她眼前煙消雲散。
顫巍巍的五指撫過他的白發,它們如雪的白芒刺痛了雲汐的眼。
一股子苦澀哽在喉間,千萬利刃割據的疼痛穿透了她的脊髓,肆意煎熬著她的每寸神經。
眼底一熱,雲汐無可抑製的哭出了聲。
晶瑩的淚珠瞬間斷了線,顆顆滾燙熨上男子的眉眼。
他微卷的密羽長睫微微顫動一下,幽幽的張開,含著初醒時朦朧的光澤兀自對準了淚泠泠的人,一刻化為深邃,瀲灩靡麗如是從前那樣,讓人隻看一眼便心甘情願的陷入進去。
一夜長夢,夢中與他抵死纏綿的女人真切的俯在床頭,正巴巴兒的對他目不轉睛。
她距離他很近,近得完全可以輕易感受到他的心跳和體熱,孱弱輕顫的軀胴快要傾在他身上,惹他深沉的鳳眸中即刻繾綣出如水的情愫。
她的啜泣不止,融化了他的心。
“雲貴嬪…”
強壓心頭猛跳的節奏,他忍不住伸出手,帶著一絲躊躇的顫抖去輕觸她的身形。
他細細的望著她一對水波彌漫的雙眼,感受著它那與夢境之中完全不同的真實。
腦中,正在做最艱苦的努力,努力去拚湊每張記憶的碎片。
“雲汐!”
目光交織中他的眸色終於變得通透,整個人清醒過來,語調堅定的複喚她一聲。
“皇叔……”
雲汐淚眼婆娑,幾次啟唇卻不知該如何麵對這樣的他,麵對眼前的困局。
華南赫驚得挺身坐起來,麵目灼灼的對準她隱忍悲情的眼:
“在廟門那兒時,你叫過我什麽?”
“……”
雲汐垂了濕漉漉的長睫,眼中又有淚跡奪出,洇了臉上的白紗。
華南赫跟著氤氳了眸,抬手去揭,卻被不自信的她橫臂攔截。
他的雙目遁然浮現出疼惜之情:
“你與我結下連心血盟,是你守護了我兩年…雲汐,你才是我的妻!”
一雙杏眸瞬時擴至極致,女人且悲且喜,迫不及待的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裏,嗓音因激動而完全失了形:
“夫君,你恢複記憶了嗎?你已經想起從前了,是不是?”
華南赫冉冉的眼波隨之黯淡下去,幾分失意的擺頭道:
“還沒有,我昨日來寺裏時,皇上突訪九王府,虧得華南顯扮裝我才蒙混過關。之後,他對我講起從前。
雲汐,我與他是孿生兄弟的事,我和你、和東廠的兄弟,許多血雨腥風,如今我一件也想不起來了……”
華南赫越說越難過,臉色褪為蒼白,手足冰冷無措。
一時間,絕望、懷疑、困惑諸多複雜情緒交匯為沉重的湍流,使他深陷其中,痛苦而無以解脫。
雲汐為此心疼不已,傾身投入他的懷中,抹著眼淚勸慰:
“不急,慢慢來,總有一天你會好起來,會想起我們的從前。和夫君的平安無事相比,那些顛沛流離的過往微不足道,我隻要你好好的……”
她珍視的緊摟他不放,兩具身體的碰觸,讓她再次感歎時光遊走,歲月滄桑,追憶起幾番崢嶸艱辛的往昔。
華南赫輕手輕腳揭開雲汐的麵紗,那張傷痕累累的容顏令他驟然黑眸一凝。
巴掌大的小臉上青紅交加,多處痘瘡已經破損,如遭過毒打,其慘狀令人不忍猝目。
這就是連心血盟的神力之威?
華南赫怔怔看著,震驚與悲痛爬上心頭,是種極大的觸動。
頭顱裏轟鳴作響,胸腔內怒火滔天。
他在百般掙紮的煎熬之中最終相信了華南顯,選擇接受那樣的事實:
帝君華南信殘殺了他的舊部,強納了他的愛妻,並且一直都在愚弄著他。
他終於知道自己非是什麽天譴神罰的體質,他所承受的傷痛、病禍,全部轉嫁給了眼前這位可憐的女人,由她柔弱的身軀悉數承受、抵擋。
反將女人困在懷間,他埋首在女人的頸窩,眼角絲絲淚水滑落,為她的堅強與執著感動。
“雲汐,你受苦了,是我華南赫欠你太多……”
指腹滑過他的脊背,她的笑容欣慰十足:
“這不算什麽。那年我被顯哥哥帶去,夫君與東廠一尋便尋我兩年。如今你我夫妻被迫分離,我又等了你兩年。
夫君,不要急,慢慢回憶,橫豎就此再也找不回從前的記憶,隻有我們還在一起,便不會再有難事了。”
“華南信…為什麽!枉我一直視他為明君,他卻做下這等禽獸不如之事!”
男子陡的變得激動,推開懷裏溫軟含香的女人,凜目低頭,眼底通紅,獰然仇視著床上皂青色薄衾一角,恍是對著不共戴天的敵人,咬牙切齒真恨不得撲將上去,啖其骨肉。
雲汐深吸口氣,坐到床邊安慰: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各自養好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夫君,你也要早些下山去。昨日你才走。東廠便來寺裏查訪。往後局勢凶險,你我都要小心應對。”
華南赫神色陰鬱,幽深的眸低翻卷起悲傷的浪潮。
他讓雲汐頭枕他的胸廓,艾艾道:
“我不想離開,我舍不得你,再讓我多陪伴你一會兒,眼下也唯有寺廟裏才有屬於你我的一方天地。出去了,就又是一重身份了。”
語頓,他口鋒一變:
“雲汐,我必須想辦法,從皇上手裏奪回你!”
雲汐瞳光驚顫:“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華南赫眸色軟下去,深深看她一刻俯首吻住雲汐的唇。
雲汐愣了愣,隻道是這種纏綿悱惻來得突然,隨後便被他的熱切陶醉,展臂環住他,與他吻在一起。
許久溫存後,男子忽然抬頭,專注的眼神持著一絲玩謔,笑著問她:
“從前,我是不是就像剛才那樣吻你?”
雲汐悵然作笑,點了點頭,又主動獻上一吻,帶著臉頰處被累累傷痕與瘡飲掩蓋得難以視清的紅暈,動作輕淺的與他拉開一段距離。
“怎樣,記起來沒?”雲汐歪頭反問:
“我從前,也是像這樣吻夫君的。”
華南赫粉紅的舌尖舔了舔唇,貪戀的品咂著彌留其上、獨屬於她的甜美芳香。
略是沉吟,他皺了眉,瞧著她壞壞的搖頭笑道:
“沒,沒想起來。要不,你再親我一下試試?”
雲汐整張臉燒得更紅,正要嗔怪,外麵響起幾聲扣門:
“主子,奴婢過來伺候了。”
“是知棋。”雲汐笑著轉頭,向夫君解釋:
“她從前是雲瑤姐宮裏的,如今跟了我,人信得過。”
“雲瑤?…可是裕妃?”
華南赫扶額,腦中一片空白的缺失。
好在他現下的記憶不差,將蠱笛所說過之事記得分毫不差。
雲汐點頭肯定那會兒工夫,知棋帶內侍小磊子進屋,向主子請安後,便服侍兩個主子淨麵,給華南赫換上晾幹的衣袍。
寺廟裏除了和尚服外再無其他替換衣物,華南赫為留下來,也隻好暫且將就。
已然錯過早膳的時辰,他二人便坐在木桌前,一壁飲茶,一壁談論往事。
茶水的味道很特別,甘辛之中泛著絲絲乳香,如輕煙薄霧,在口齒間彌留,縈繞不去。
觀色澤,一汪深絳的液體清亮如血珀,臥在瓷白的杯體中,顏色妖嬈似火。
“這道茶的香味很特別,是普洱嗎?”
華南赫舉杯觀賞一番,又抿了口,神色從優雅緩緩過度到困惑。
“這茶名叫‘解憂茶’,按照我娘裴如是手著《珍撰琳琅錄》裏提供的方子配製而得。”
雲汐含笑品著自己的這杯,破相的五官被嫋嫋茶氣薰蒸得模糊。
她並不擔心自己的顏麵問題。
橫豎出宮時帶的鮫珠粉和香玉散,都有療傷和修複容顏的功效。
見華南赫對著杯中物凝神細思,便藏不住笑意,詳細的解釋:
“解憂茶,需取上等月光茶,以隔年楓露泡飲,有行氣安神之效,故名‘解憂茶’。”
華南赫聽得滿臉疑惑:
“我倒是聽過珠茶、眉茶,可從未聽過什麽月光茶。”
雲汐笑容恬闊:
“大羿滇界有一特殊植茶部落,其采茶女均為處女,且未得月信初潮。每逢新茶初成,這些女子便以口_唇銜取枝頭嫩芽,將其貼於胸前。
至月圓夜,她們要懷揣葉片平躺於月光下,通過運功調息以自身內力焙製茶葉,所得便是月光茶。”
眼見華南赫聽得入迷,雲汐輕一口茶:
“那些采茶女都要經過嚴格的篩選,自小修習調息之術。一旦來了月信,就永遠失去了做采茶女的資格。
也是因此,我娘親在記錄這道茶飲的配方時曾留字著解:
楓露易取,月光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