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趙安的試探
趙安回宮未見到顧雲瑤,百思不解之時,屠暮雪一身粉裙邁入正殿。
“咦,趙公公,您才下夜值怎沒去歇著?”
女孩笑顏清甜,邊對他說邊抖著手上的水珠。
那兩隻小小的手掌細膩精巧,經清水浸潤,十指分外凝白惹眼。
趙安瞬間凝眸驚心,沉寂的麵頰上神情微繃。
剛剛與東廠的“屠侍衛”見過,眼下趙安心知肚明,麵前的女孩根本不是顧雲汐。
怪不得那時第一次見她,自己心裏便有種異樣疏離之感,偏偏那種如見親人的熱忱與溫暖,隻有每每對著東廠的“屠侍衛”才能清楚的感覺到。
今日茶樓一會,可算解開了趙安心底沉澱許久的迷雲了!
“趙公公,奴婢看您兩眼浮腫濕紅,可曾悲傷過?”
女孩忽然湊前一步,目光清明流轉,緊盯趙安的雙目,探究一句。
她的眼光,真是刁鑽至極!
與真雲汐相認,提及以往傷心之事,善良的男子免不了一刻黯然撒淚。
“哦,沒什麽,前兩日主子出事,咱家著急上火的落下見風流淚之症狀。閑暇時,抓幾副敗火藥吃吃便好。”
趙安拭了拭眼角,表情閃躲。
女孩眉睫眨眨,略略低頭半個臉頰沉入一寸陰影之中,神色複雜不明。
因念著小主子曾在茶樓囑咐他的,眼前為著顧雲瑤,他還不能揭穿假雲汐的身份,更不能對顧雲瑤提起此事,以免適得其反,非但會使她再打擊,更糟糕的情況便是節外生枝,被詭計多端的假雲汐察覺。
現下趙安要做的事,就是替冷青堂、替東廠監視好這個假雲汐的一舉一動。
許是察覺到現場氣氛沉悶了些,女孩抿嘴輕笑道:
“那成,您快回耳房歇著吧。主子往禦花園去了,等會兒便回。”
趙安點著頭,眸子低垂,幽深的眸底隱隱透射出寒光,嗓音卻是委婉無處不流露著濃濃暖意:
“夕兒,你如今到了咱們景陽宮來算是了卻主子一樁心願了。你該知從小到大,貢院三姐妹之中主子最是疼你。
你是否記得,九歲那年元宵佳節你一人躲起來玩燈籠,結果燒了大半個廚房。
主子怕你受罰,愣說是她所為替你杠下全部罪責,結果被顧媽媽好一頓毒打。”
女孩側耳認真聆聽,眸光閃爍不定。容色須臾滯沉,繼而舒展開來,潺潺笑得明媚:
“趙公公放心,那件往事夕兒一直記在心裏呢,夕兒最知姐姐的好我,到老死的那天也不敢忘懷。今後,夕兒會用一生來守護姐姐,報答姐姐的恩情。”
眸子遁然撐大看著女孩,溫潤的臉色始終笑靨淺淺,無半分波瀾:
“那便好、那便好,你去做事吧。”
“好嘞。”
女孩歡快答應著,步履輕盈的轉身走遠。
刹那間眸色素冷,趙安神色一變如湖麵冰封般的冷厲,牙齒緊咬,玉白的兩腮突起清晰的棱弧。
自己剛剛所講之事純屬子虛烏有,而她,卻欣然的認下了。
她這“顧雲汐”,果然是假的!
——
璟孝皇帝與錢皇後趕至禦花園北側,未近狄櫻亭便見一柏樹下人頭攢動。
章公公手抖拂塵,尖利的嗓音高高扯起:
“皇上、皇後娘娘駕到——”
隻一刻淩亂,一群人便規為整齊的兩列隊伍,俯拜低頭,異口同聲高呼: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璟孝皇帝負手走在儀仗最前端,犀利的目光輾轉看看兩側,才是舉步衝到樹下。
柏樹已有些樹齡,樹幹粗壯約三人合抱,枝丫繁密,隻是未至夏時樹葉寥寥無幾。
柏樹根粗,幾根主須蜿蜒拱出黃土地麵一寸。就在根樹與黃土交匯之處,那景致甚為壯觀:
數以上萬的螞蟻此刻相互擠壓翻碾,組成一副奇異的圖案。
若站在一定的距離放眼看去,那活動的圖案確實像極八個獨立黑字:
裕妃閔氏命當有子
瞳孔驟然擴張,帝君完全震驚了,怔怔目光對準地上那些個蠕動不止黑點,頭腦一時空白。
裕妃落胎已然傷及體脈,太醫院眾數太醫皆判定其再無生育能力。
而螞蟻於此處聚集成字,莫非是某種預兆不成?
錢皇後站在帝君身側隻覺百般尷尬,衣袖中五指狠握成拳,沉眸促起狹隘的冷光。
這時身後又有內侍通傳:
“啟稟皇上,裕妃到。”
眾人回頭見玉輦落下,那體態優雅的人兒妝容清素,幾分疑惑幾分驚惶細步而來,向帝後殷殷福拜:
“臣妾見過皇上、皇後娘娘。”
“瑤兒快快起來,天色陰沉你如何又跑出景陽宮來,這般任性叫朕如何安心?”
帝君綿軟的手掌托住女子手肘請她直起身形,皺眉不免嘮叨兩句。
顧雲瑤眸色氤氳如霧,攏手麵帶委屈:
“臣妾在宮裏聽聞禦花園天降齊景涉及臣妾,想來近日後宮頻頻有事發生,臣妾恐怕自身再受牽連故而趕來觀看,橫豎眼見為實總好過空穴來風。”
“說的極是,”帝君點頭讚同,側身讓出一個角度:
“你過來看吧。”
顧雲瑤皺眉邁步,向地麵看了一眼猛然轉身驚叫,跌跌撞撞匐在帝君胸前,聲音嬌顫:
“皇上,為何會如此?莫非上天知臣妾無法再為華南氏延續血脈,便要降罪於臣妾嗎?臣妾好怕!”
“不會、不會的……”
帝君為之生憐,將她輕盈的身軀困在臂彎裏,耐心哄勸:
“愛妃不必惶恐,朕先送你回去,待朕差人問明國師便知一切。”
轟隆隆,頭頂上空雷聲來得及時。濕冷的風攜帶厚重的水汽,沉沉撲打在每個人的臉上。
帝君對錢皇後道:
“你讓大夥散了吧,朕先往景陽宮去。”
“恭送皇上。”錢皇後頷首低眉。
待儀仗遠去,女人抬起猩紅的眸,眼底恨意森森,越發陰戾。
四象廬裏檀香嫋嫋,俊美冷凜的男子赤膊換過藥貼,將火紅仙衣緩緩合攏,眉間盡是不屑涼薄的笑意:
“庸人自擾,世上若無外力幹預,哪來的天象奇觀!”
道童垂手而立,疑惑道:
“若非天意,那無數螞蟻為何會聚集成字呢?”
廬外雷聲震震,接著雨點稀稀落落。
玉玄磯笑弧清冷:
“昔日楚漢相爭,劉邦勝而項羽步步敗退,最終逃至烏江之時便見大道上有無數螞蟻集結,顯出四字‘項羽必死’。項羽便以為此乃天意,於是拔劍自刎烏江。
殊不知,那正是劉邦的軍師張良一招誅心之計。他知項羽落敗必走烏江,派人以蜜糖先至江邊提字。
所謂的螞蟻聚集,不過是被蜜糖的香氣吸引而來罷了。
看,如今雨水衝刷黃土,過後必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道童聽過茅塞頓開,片刻諾諾開口:
“眼下皇上差人問及禦花園一事,仙長又該如何應對?”
清淡的眉挑高一度,男子澹笑:
“經落胎劫難那裕妃越活越為明白了,終於懂得主動出擊之妙。罷了,有舍有得,此番左不過是她要與東宮爭奪七皇子,貧道遂了她的心願,也對我們有利而無害。虛月,筆墨伺候。”
……
璟孝皇帝與顧雲瑤乘輦剛進景陽宮外苑,綿綿雨線便垂了下來。
一粉裙的宮婢迎麵跑來,手舉油傘:
“主子可算回來了,奴婢為您把傘吧!您的身子可不能淋雨。”
清淺之聲戛然而止,她看到女子身邊那明黃錦袍的中年男人。
章公公揮動拂塵阻止女孩接近,怒斥一聲:
“大膽——”
女孩驚恐後退,一個哆嗦油傘落到石子路麵上,滾出一個滿弧。
顧雲瑤大驚,急急解釋:
“皇上,夕兒隻是擔心臣妾的身子,並非有意冒犯龍顏。”
“夕兒?就是……從永寧宮出來的夕兒?”
璟孝皇帝轉眸打量,見那女孩容顏靚麗,膚光勝雪,窈窕身姿站在雨霧當中,美得如仙似幻。
“皇上息怒,奴婢不是有意的……”
女孩頷首呢喃,玲瓏之軀微微晃動,眼中星辰搖曳,盈盈的像是恐慌,又像是頑皮。
“朕沒有怪罪你……”
帝君定定的望著她,心緒莫名。
別說,這粉嫩的衣裙穿在未出閣的年輕女孩身上確是好看,也隻有這個顏色,能夠恰到好處的裝點出她那股子嬌憐與柔弱的氣質。
刹那恍惚,帝君彎腰拾傘為裕妃撐起,轉目對女孩淡淡幾字:
“下去吧,你有心了。”
“是。”
女孩笑意繾綣,像隻歡快的小燕一路跑遠,裙擺綻放如蓮。
在章公公的輕聲提示下帝君收回翩翩視線,與顧雲瑤走入正殿。
角門一側,趙安回味著剛剛的一幕,俊白的臉上表情沉浮,瞬息萬變。
在景陽宮享用午膳時有道童前來,送進國師寫予帝君的字戔。
璟孝皇帝細細看過,眉頭舒展落了碗筷。
“愛妃,你在後宮已有兩載,素來行為有度、溫婉得體。朕打算將麟兒交由你來撫養,你可願意?”
顧雲瑤容色微怔一刻,起身跪在地上,聲音綿軟:
“臣妾謝皇上體恤,然臣妾未能為皇室開枝散葉已是有罪之人,如何還有資格擔當此重任?”
帝君端坐沉吟,扶起她重新按在椅上:
“那事本不怨你。想你父閔瑞半生鎮守威海保大羿海防安寧,朕卻沒能照顧好他的女兒,說來到底是華南氏有負於閔家。
朕已問過國師,字戔上寫得清楚,你與麟兒五行八字最配,眼下唯有你撫養他,朕才最是放心啊。”
顧雲瑤低眸淺笑,濃密長睫將眸底咄咄精芒悉數擋盡,細聲細語回道:
“如此說來臣妾恭敬不如從命,臣妾謝過皇上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