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收竿

  “你什麽?!”


  永嘉帝還沒來得及話, 穆皇後就猛地站了起來,雙眼緊緊盯住孔全祿。


  “回娘娘的話, ”孔全祿又給皇後打了個千,“您的那位李女史, 在自個屋裏自盡了, 屍首還掛在房梁上呢!”


  皇後隻覺眼前一黑, 踉蹌退了一步,盈袖趕忙扶住。


  付貴妃和雲綠也對視一眼,各自麵上不露聲色,卻都從對方眼裏讀到了驚訝。


  在王徽原本的計劃裏, 事情走到這一步,李婉容是該被帶上堂來,然後直接反咬皇後,一口咬定贗本是皇後交給自己的,並以性命相脅,迫自己答應一同陷害付貴妃。


  之後再牽扯出內監李有福之死, 就自然而然可令皇後當年對貴妃做下的惡事大白於下。


  而在調查期間, 像李婉容這樣重要的證人, 自然也會被皇帝親自派人嚴加保護,皇後一黨既無法接觸到她,自然也就不能下手加害,待得日後真相大白, 李女史也可安然脫身。


  然而她們誰都沒有料想到……李婉容女史, 竟是這樣剛烈的性子。


  這邊出了事, 她在那邊投繯,自然就死無對證,足以令皇後跳進長江也洗不清,局勢於她們而言,自是比先前的計劃更為有利。


  王徽當然也不是沒想到這一著,但她也與雲綠剖析了利害,最後歎了一句。


  “這條路注定千難萬險,坎坷曲折,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我一人事成,不知要連累多少條性命一並葬送……眼下這種話未免偽善,然而——若可以選擇的話,自然還是,少造一樁殺業是一樁罷。”


  秉持著這樣的一個原則,王徽自然就製定了犧牲最少的方案,其實若真按她的計劃一步步走下來的話,不論李女史還是紅香,到最後至少都能活下來。


  然而千算萬算,到底還是漏算一招,那就是這些人到底不是棋子,都是有自己的思維和血性的。


  就像李女史,隻怕出宮後偷生的這些年,也不過是存了一個為弟複仇的念想而已,眼見大仇得報,自然也就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這樣想著,雲綠心裏就更加堵得慌。


  付貴妃終是不忍,借著廣袖做遮掩,偷偷伸過手去握了握她的手。


  “投繯?好好的怎麽就投繯了?”永嘉帝森然看了看穆皇後,皺眉問道。


  皇後嘴唇發白,強自鎮定。


  “這——”孔全祿猶豫一下,似有難言之隱,瞄了皇後一眼,又對皇帝道,“陛下,那……屋子裏,有些蹊蹺,奴才已派人在門外嚴加把守,不許任何人出入。”


  言下之意就是想請萬歲爺親自過去看看。


  付貴妃又和雲綠對視一眼,心中有些焦慮,不知那李女史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莫非事情有變?

  永嘉帝點頭起身,大手一揮,“既是如此,那便一道過去看看,梓童,貴妃都一起來。”又轉向另外兩個妃子,“德妃身子弱,便先回正殿吃飯去罷,昭儀照顧好她。”


  劉昭儀猶自不甘心,還想開口,陳德妃卻驀然一陣驚動地的咳嗽,穆皇後也一徑垂著頭,什麽眼神都沒遞過來,隻得撇撇嘴坐了回去,有一下沒一下地給陳德妃拍背。


  眾人就起了身,孔全祿引著路,徐徐往後殿行去。


  #

  自從李婉容入宮之後,穆皇後就把後殿中專供女官起居的抱廈給了她一間,坤寧宮占地頗廣,幾位有數的掌事女官又都是位高權重的,居住條件自也不差,個個都有自己一間獨門獨戶的院,麻雀雖五髒俱全。


  眼下,這院門口就守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少監,見到帝後和貴妃駕到,這才跪下行禮,把院門讓了出來。


  孔全祿就引著眾人往裏走,到了房門口的時候,就止住腳步,麵露難色。


  “陛下,這屋裏頭……醃臢,不妨請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暫避?”他就詢問道。


  永嘉帝看都不看皇後一眼,隻是表情柔和地看向付貴妃。


  穆皇後手裏帕子攥得更緊了。


  付貴妃睨了皇後一眼,嬌柔一笑,“身在後宮這麽多年,什麽風浪沒見過,大伴不必擔憂,快把門打開吧。”


  永嘉帝神情就有些意味深長,卻也沒多什麽,衝孔全祿點了點頭。


  孔全祿就垂手把門推開了。


  一股濃鬱的血腥味就撲鼻而來,被屋裏地龍烘著,就更加濃重腥臭,中人欲嘔,皇後和付貴妃都被熏得退了一步。


  雲綠連忙扶住貴妃,心下驚疑:不是吊死的嗎?怎的會有血腥味?


  “這是什麽味道!”永嘉帝掩著鼻子扇了幾下,令眾人在屋外等候,待那腥味散去一些,這才提步入內。


  一進屋子,除了孔全祿事先見過,其餘人都被驚住了。


  隻見屋裏朝東一麵粉白的牆壁上,寫滿了血色的大字,乍一望去,直是觸目驚心。


  李婉容的屍體懸掛在房梁上,輕輕搖晃,手腕上有半幹的傷口,人已死透,血止住了,隻是身上、衣服鞋襪、腳底地麵,還有那麵牆下的地上,全是一片鮮血淋漓。


  “……中宮勢大,矯改彤史,以命相脅,區區何敢不從……仆雖不敏,也聞日月有道、理昭昭,常自念及,貴妃無辜而身殞,每斯以為悔怍難當痛矣!……孟子雲: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倘以仆鄙陋微賤之軀,得俾十載沉冤洗雪,幼弟九泉瞑目,亦不勝之喜!彼貴為一國之母,垂範下,尚行此鬼蜮、穢亂後宮,伏惟陛下秋毫明察,繩而以法,則家可齊,社稷可安矣……仆前掖庭令彤史女史李婉容絕筆,切切。”


  字字泣血,句句含淚。


  屋內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開口話。


  靜默良久,付貴妃終於長歎了一口氣。


  “……嚐聞大內掖庭女史,文采風流,飽讀詩書,一管彤筆寫盡宮闈春秋,不遜須眉男兒。”她目光朦朧,語帶感傷,“今日一見,果然不負盛名。”


  雲綠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李婉容這一麵牆的血書訣筆,已經讓整件事情明朗化了。


  她就不著痕跡地瞥了穆皇後一眼。


  就見她呆呆立在那處,臉色紙一樣蒼白,嘴唇幾乎要咬出了血。


  盈袖早已嚇得抖如篩糠了。


  “中宮勢大,矯改彤史,以命相脅。”永嘉帝緩緩念出這幾句,語氣沉緩,不辨喜怒,隻是轉過身,目光陰冷地看著皇後。


  “梓童,你還想什麽嗎?”他輕柔地問道。


  穆皇後一個激靈,似乎猛然回過神來,木然看向皇帝,嘴唇開合幾番,而後緩緩跪下。


  “臣妾與陛下少年結發,相扶相持行至今日,臣妾為人如何,陛下所知若稱第二,下便無人敢稱第一。”她仰頭看著永嘉帝,嘴唇微顫,難得的是話條理尚清,“這麵血書,旁的臣妾不敢,可但凡有提到臣妾的,就沒有一個字屬實!陛下……還請陛下明察!”


  言畢就重重叩下頭去,足足三聲響頭,再抬起臉的時候,額上已淌下了鮮血。


  “娘娘!娘娘,您流血了……”盈袖臉都哭花了,膝行過去要給皇後擦血。


  穆皇後卻輕輕推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皇帝。


  永嘉帝一時怔住,沉默半晌,看那樣子竟像是有些動容。


  雲綠就同付貴妃換了個眼色。


  為山九仞,自然不能差了最後這一籃子。


  付貴妃就歎口氣,也走上前去跪下,誠懇道:“陛下,臣妾永嘉七年入的宮,至今也有十二年了,若無皇後娘娘多年照拂,也便沒有今日的付明雪……臣妾想著,這其中應該也是有什麽誤會,不知——”


  她一麵一麵看向皇後,眼神純良得要滴出水來,“這位李女史早就放出宮了,不知這回卻又是由誰引薦才能重新進宮?娘娘不妨把那人宣過來問問,不定能有所斬獲。”


  穆皇後一凜,猛地抬頭看向她,卻見付貴妃唇角微揚,露出一個絕不應出現在此時的狡黠笑容。


  “你——”皇後眼睛一眯,就要出言駁斥。


  然而盈袖卻仿佛抓住了最後一線希望,驚喜道:“對、對啊!紅香,當初是紅香李婉容是她遠親,這才……奴婢這就去把她帶過來!”


  著就爬起來想往外跑。


  “慢著,”永嘉帝看了皇後一眼,雖被她方才一番作態弄得有些猶豫,但到底還是懷疑占了上風,“孔全祿,你去。”


  皇後臉色發白,眼睜睜看著孔全祿帶人走了出去。


  “先回去內殿罷,這裏頭味道著實難聞。”永嘉帝歎口氣,就朝外頭走去,付貴妃和雲綠緊緊跟上,皇後主仆則失魂落魄地走在最後頭。


  倒是同一開始的情形完全掉了個個兒。


  過不多時,孔大伴就帶回了一個——多少也在眾人意料之中的消息。


  紅香也死在了房裏,用的是頭上銀簪,戳破了自己的喉嚨。


  倒是沒再留下什麽遺書。


  然而即便如此,也足以明一些問題了。


  穆皇後軟軟坐倒在地上,再不出一句話。


  盈袖緊緊扶著主子的胳膊,在一旁聲啜泣。


  永嘉帝狠狠一掌拍在桌上,臉色鐵青,氣得咳嗽了起來,唬得孔全祿又是拍打又是倒水,忙活了好一陣子。


  看著倒好像比之前誤會付貴妃的時候,還有來得生氣。


  “皇後德行有虧,此事尚難定論……”永嘉帝好歹緩過來,深深地看一眼發妻,歎了口氣,“先圈禁在坤寧宮罷,任何人不得探視。”


  盈袖扶著穆皇後深深叩首,站起身來,在孔全祿手下幾個內監的押送下,回了寢殿。


  這樁事總算是了了……雲綠悄悄吐出一口氣來。


  接下來,就看萬相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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