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遛魚
“梓童這是怎麽了?”永嘉帝眉頭微皺, 放下手裏的筷子。
他與穆皇後結縭近三十年,深知這位發妻的性子,溫柔敦厚,謹慎勤勉, 這樣闔宮歡宴的場合,若非真出了大事,她是絕對不會如此的。
穆皇後遲疑一下, 看了永嘉帝一眼, 臉上微露難堪,“陛下,此事……不宜宣諸眾口。”
永嘉帝眉頭皺得更緊, 看了她一眼, 卻也沒拒絕, 站起身道:“那便去內殿罷。”當下便扶著孔全祿的手往後頭走去。
穆皇後連忙跟著起身, 又點了兩位育有皇子的高位妃嬪,“德妃妹妹, 昭儀妹妹, 你們也來。”
末了頓了頓,語氣冷淡許多,“付貴妃也過來吧。”
在座的妃嬪們最低也是從三品的婕妤, 一步步爬到這個位份,那個頂個都是人精, 一聽皇後娘娘對付貴妃截然不同往日的稱呼, 一時不由麵麵相覷, 或是興奮或是狐疑或是幸災樂禍,各自交頭接耳起來。
——看來中宮是要同貴妃發難了,這樣鄭重,卻不知是拿了什麽錯處,還要屏退了閑雜人等,真教人心癢難耐呐!
劉昭儀向來是皇後的應聲蟲,此前早得了中宮口風,此刻自然不慌不忙,儀態雍容地起身跟在皇後身後,一麵還衝付貴妃露出得意一笑。
陳德妃素來體弱多病,近來似是好了些,這才能撐著身子過來赴宴,此刻扶著宮女的手站起來,一邊咳嗽一邊往後走,低眉順眼,臉上沒什麽表情,仿佛對此事漠不關心。
付貴妃卻有點不知所措,愣愣起身,怯生生喊一句“娘娘”,卻見皇後不理不睬,隻顧走路,頓時就露了惶恐之態,遲疑一陣,這才攜了雲綠的手,猶猶豫豫跟在最後。
玉蕊和於之榮則留在原地,也是一臉的疑惑擔憂。
一行人就徐徐穿過正殿外的廡廊,來到了內殿,這裏是皇後日常起居會客之所。
帝後在上首坐了,劉昭儀緊挨著皇後坐下,穆皇後眼看陳德妃臉色蒼白,咳嗽不止,又忙讓人端熱茶過來,又好言安撫了幾句。
付貴妃就跟著也想要一同落座。
然而穆皇後眼神一冷,沉聲喝道:“付貴妃,跪下!”
所有人都是一驚。
付貴妃更是瞪大了一雙杏眼,滿臉不可置信,“娘娘,我——”
“還不跪下!”穆皇後提高了聲音。
“梓童,你這是做什麽?”永嘉帝也發話了,表情裏帶了幾分不悅,“有事先事,明雪身子弱,這內殿雖燃了地龍,地磚到底還冷……”
一邊一邊就看了付貴妃一眼,目光裏含了憐惜。
穆皇後當然看到了皇帝的神情,一時心中又是氣苦又是委屈。
自己少年結發、深愛在心的夫君,被這個狐媚子迷得神魂顛倒,連她這個母儀下的正宮皇後,都不得不暫避鋒芒,一晃就是十二年,她忍了這麽久,終於,終於等到了今!
一想到從今日之後,姓付的狐狸精就再也不能猖狂,興許還能賜她一杯鴆酒,即便持重如穆皇後,也不由從心底感到一陣快意。
轉瞬間那一絲委屈氣苦就蕩然無存了。
興奮之下,話也就難免失了幾分謹慎,“陛下,您眼下還憐惜她,待會知道了真相,可莫讓人笑掉了大牙!”
“娘娘!”付貴妃又驚又懼,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手上用勁,掙開了雲綠的手。
雲綠就勢往後退一步,身後就是案上燭台,她手藏於背後,輕輕拍出一掌,掌風過處,幾盞燈頓時熄滅。
屋裏光線就暗了幾分。
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已被皇後牢牢吸引過去,並沒人注意到雲綠的動作。
“付氏明雪,本宮叫你跪下!”穆皇後森然開口,竟連貴妃的頭銜都不叫了。
付貴妃呆愣一瞬,眼圈頓時泛紅,沁出幾滴淚來,眼巴巴看向永嘉帝。
然而永嘉帝卻沒有再幫她話,隻是微眯了眼睛望著她,表情裏已帶了幾分猜忌。
顯然是被皇後先前那句狠話勾出了疑慮。
付貴妃哽咽一聲,委委屈屈跪下,雪白貝齒咬住紅唇,輕聲道:“娘娘要臣妾跪,臣妾跪下便是,左右您是一國之母,便算時時想讓下女子給您跪著玩,那也是份所應當……”
到了這個節骨眼,依舊不忘了耍嘴皮子
穆皇後怒極反笑,深深吸了口氣,不再理會貴妃,轉而麵向永嘉帝,懇切道:“陛下,此等宮闈醜事,您待會聽便聽了,可千萬莫要為賤人動肝火,龍體貴重,這等事體還不值得您生氣……”
“有話快!”永嘉帝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卻看都不看穆皇後,隻是一直盯著付貴妃,目光鋒利如刀刃。
“是。”穆皇後麵色凝重,緩緩掃視屋內諸人,“臣妾得知此事也有幾日了,初時隻是道聽途,當時還生了一頓氣,隻道是有人汙蔑貴妃妹妹,竟傳出那等不入耳的醃臢話來,還傳口諭到各宮申斥了一番。”
“可這兩三來,卻是種種證據一一湧現,甚至前任掖庭令女史也攜了證據入宮,求見臣妾,言之鑿鑿,鐵證如山,實在……實在由不得人不信。”至此,穆皇後臉上也流露幾分沉痛之色,從盈袖手中拿過那包袱,鋪平在桌上打開來。
“陛下請看,方才宴飲之時,那李女史便獻了這冊彤史上來,底下人不敢耽擱,就忙忙地送到正殿,臣妾看了,這才……”她似是不忍下去,隻把彤史翻到其中一頁,捧到永嘉帝麵前。
“陛下請看,此乃永嘉十年三月份的燕褻筆錄。”她一麵一麵看了付貴妃一眼,唇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付貴妃跪在那處,又是焦急又是迷惑,伸長脖子想要看一眼,卻總是不能如願。
永嘉帝接過彤史,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陛下可還記得,那年貴妃還是婕妤的位份,臘月底產,下來的是個足月的男胎,”穆皇後就輕言細語地在皇帝耳邊提著醒,“按理,這孩子該是當年三月下旬懷上的。”
永嘉帝看得臉色鐵青,一句話都不出來,手指顫抖,幾乎拿不住書卷。
陳德妃和劉昭儀也猜到了事情真相,各自對視一眼,神情各異。
穆皇後帶著快意向下瞟了一眼,就見付貴妃跪在那處,顯然也猜到了幾分,臉上表情又驚又怒,似是按捺不住就要站起來,卻被她身邊那宮女一把拽住,臉色惶恐地朝她搖頭。
……奇怪,那宮女看著眼生,不像是玉蕊啊。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皇後卻並未在意,隻是接著道:“……然而,臣妾翻遍了那幾日的彤史,也並未看到有付婕妤侍寢的記錄啊。”
“付明雪,永嘉十年年底產的那個孩子,你到底是怎麽懷上的?”她提高音調又問了一句,語意淩厲至極。
付貴妃早已白了臉色,胸脯不住起伏,呆愣半晌,忽然大聲道:“什麽李女史,竟敢如此汙蔑本宮!含血噴人!我們都知道,彤史錄本全都好端端躺在掖庭令裏,這勞什子女史又如何能憑空變出一本來?”
此言一出,永嘉帝也抬起頭來看向皇後,臉色仍是難看,卻似是緩過了一口氣。
穆皇後絲毫不懼,給皇帝行了個禮,又道:“臣妾也曾看過現下掖庭令裏留存的那一本,兩本相照,確是難辨真偽,然而……”
她就絮絮地把李女史探到當年付貴妃想要“加害蔣良才”,結果自己弟弟卻誤食了毒|藥,“不治身亡”的事情了一遍。
到最後也麵露悲憫之色,揩揩眼眶道:“臣妾想著,貴妃是否想害那奴才,此事尚有待考證,然而李女史一心為弟複仇,其情卻是可悲可憫!她手中證據若是做了假,憑陛下如炬慧眼,還能看不出來?若真是存心汙蔑貴妃,那可是要殺頭的罪過的!”
言下之意就是人家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顯然是寧可拚個玉石俱焚也一定要複仇,手裏證據自然是千真萬確的。
“皇後娘娘的是,”劉昭儀就適時地站出來,款款行了一禮,“臣妾這麽瞅著,這本彤史不論封皮還是內頁,都與平日所見一般無二,若真是有假,那李女史不過一介女官,又早早放出了宮,無財無權的,又去哪裏尋得這樣巧手的匠人做了贗本出來?更何況做贗本也是需要真本做參照的,便算找到了匠人,那也是無從做起呀。”
“您是不是呢,貴妃娘娘?”一麵一麵就橫了付貴妃一眼,臉上笑容十分燦爛。
“你——你……賤人!”付貴妃怒極,嬌美的臉蛋都有些扭曲,伸手指住劉昭儀的鼻子,顫抖一陣,終是放手,長睫一閉,兩行珠淚滾滾而下。
“陛下,臣妾是清白的,”她睜大一雙淚眼,定定凝視著永嘉帝,“那是您的孩子,您忘了嗎?那年三月份,您足足幸了慶熹宮十六,三月二十之後也有六七日是在我那裏過的夜,如何……如何就憑這麽一本冊子,幾句人言,就——”
然而話未完,就聽咣啷一聲脆響,卻是永嘉帝把手邊的青花茶盅砸了下來,正碎在付貴妃身前,溫熱的茶水濺到她手背上。
“……賤、婦!”永嘉帝盯著付貴妃,雙眼像要噴出火來,咬著牙一字一頓,“枉朕——憐惜寵愛了你十二年……”
皇帝眼中有不容錯辨的殺意,付貴妃臉色慘白,好似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了地上。
雲綠連忙把人扶住。
穆皇後肅立在永嘉帝身旁,俯視著癱坐的貴妃,唇角微彎,姿態矜貴高傲,仿佛一個在雲,一個在泥。
滿室靜寂,鴉雀無聲。
付貴妃在地上呆坐半晌,好似又想起來什麽,微微抬起眼,啞聲道:“冤蒙難雪,那起子奸邪人以有心算無心,臣妾此次已是百口莫辯……隻盼、隻盼陛下能把那彤史給我看一眼,臣妾再無所求……”
帝後默默地看著她。
劉昭儀眉頭一皺,裝腔作勢道:“哎喲,我的貴妃娘娘,您這又是做什麽呢?眼下證據確鑿,我們幾個都看在眼裏,您可別以為把那彤史拿到手裏撕成碎片,這事就能蒙混過去呀……您是不是,德妃娘娘?”
一麵就一麵看向陳德妃。
陳德妃似是更加不舒服,捂住嘴低聲咳嗽了好一陣,並沒有理會她。
穆皇後開口想什麽,永嘉帝卻揚手把那本彤史擲了出去。
“看罷,隨你看個高興,”他長歎一聲,怒色稍斂,眉宇間卻現出闌珊之色,仿佛瞬間蒼老了十多歲。
“貴——付氏,你太教朕失望了。”
穆皇後就笑笑,吩咐盈袖,“把人盯緊了,一旦她想撕毀證據,就過去把人拿下。”
付貴妃顫巍巍撿起彤史,翻到三月份那幾頁,淚水模糊了眼簾,卻仍是睜大了眼睛,一字一句細細讀著。
“娘娘,娘娘,”雲綠在旁聲哭道,“您近來眼睛不好,這字又這樣,屋裏暗,奴婢給您掌盞燈來罷……”
一麵一麵就朝永嘉帝磕個頭,自顧自起身去取了一盞蠟燭來。
沒有人阻止她。
隻有劉昭儀陰陽怪氣道:“莫非貴妃娘娘不是想撕書,而是要用火燒?”
付貴妃稍稍抬起頭來,雙眼盯住她,目光矜傲,下巴高高昂起,自有一種淩厲的美,仿佛仍是那個後宮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娘娘,而不是待罪的犯婦。
“劉夢蓉,你給本宮記著,”她慢慢道,“眼下真相未明,陛下一日未降罪,本宮就一日還是貴妃,本宮近來眼神不濟,讀書都需要掌燈在近旁,趁早閉上你的扁鴨嘴!”
劉昭儀被她噎住,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剛想申辯,卻被皇後瞪了一眼,這才訕訕地閉了嘴。
雲綠就擎著燈靠近了書冊。
火苗明明滅滅,吞吐幽光,靠近處一片炙熱,就見那紙上漸漸顯出了深褐色的字跡。
付貴妃微微抬眉,同雲綠換了個眼色。
“陛下,陛下!”她忽然發了聲喊,再也跪不下去,踉踉蹌蹌起身,捧著書就衝到了永嘉帝身邊,雲綠跟在身後,就勢撞了穆皇後一下,後者根本來不及阻攔。
“陛下!這——這書有問題!”付貴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得涕泗橫流,一徑指著那褐色字跡給皇帝看。
這一下變起突然,眾人都未及反應,永嘉帝就下意識照著付貴妃所指,凝目看去。
穆皇後正揉著後腰呼痛,雲綠那一下力氣不,可她卻來不及發怒,隻急匆匆湊過去,和永嘉帝一道看向彤史。
隻見三月二十之後的侍寢記錄之下,白紙黑字旁邊,如同妖法一般顯現出了深褐色的字跡。
“……手造贗本彤史,永嘉十年廿一、廿二、廿五、廿八、廿九、三十,付氏婕妤皆有侍寢,而今竄之改之,實情非得已,故秉筆匿實情於此,以昭後世,蓋不使青紅混淆、曲直難辨也。”
字後還有“滁州山人”的印信落款,同樣也是深褐色。
“這、這是怎麽回事?”穆皇後臉色大變,嗓子有點破音。
永嘉帝一直低垂著眼,此刻忽然抬起頭來,目光利劍一般直射皇後,“是啊……梓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穆皇後臉色蒼白,隻是微微搖著頭,力持鎮定,扭頭看向盈袖。
盈袖又哪裏得出什麽章程來?
雲綠就握了握付貴妃的手,款款上前行個禮,怯怯道:“啟稟陛下,皇後娘娘,這、這好像是蔥汁隱字之法。”
屋裏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轉向了她。
穆皇後眼神一厲,就想嗬斥雲綠,卻被永嘉帝抬手阻住,“……下去。”
“奴婢時候住在鄉下,就見鄰裏哥哥姐姐玩過這種把戲,”雲綠就輕聲道,“在紙上用蔥白擠出來的汁水塗鴉,待風幹之後,再用燭火烘烤,就能一絲不差地顯出來。”
又指了指彤史,“就是這個顏色,再沒有錯的。”
永嘉帝聞言,眼睛眯了起來,沉默半晌,而後從鼻子裏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哼聲。
“去拿蔥汁白紙來。”他就吩咐宮人。
自有內侍緊趕慢趕拿了東西奉上來,永嘉帝親自執筆,蘸著蔥汁寫了幾個字,再用燭火一烘,果然就如同雲綠所,再無錯漏。
穆皇後整個人都僵住了。
永嘉帝長出一口氣,命人撤去筆墨,而後轉向付貴妃,聲音柔了一些,“方才在地上跪久了,先去坐下罷。”
付貴妃破涕為笑,恭恭敬敬給皇帝行了大禮,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了。
穆皇後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隻覺從腳後跟到頭發絲都冒出一縷縷的寒意,喘息幾下,猛地回頭看向永嘉帝。
“陛下,陛下——臣妾,臣妾不知這——”
話音未落,卻被永嘉帝打斷了。
“還不快宣那姓李的女史過來奏對?”語氣裏竟有幾分不耐。
穆皇後猛然反應過來,忙忙亂亂就去吩咐,“對……對!盈袖,快去宣——”
“慢著,”永嘉帝卻抬了抬手,看了穆皇後一眼,“孔全祿,你親自帶人過去。”
穆皇後慢慢回頭看向皇帝,眼神裏滿是不敢置信。
孔全祿更不多言,隻是答應一聲,帶著幾個少監就退了下去。
待人都出了內殿,皇後仍然呆呆站在原處,手指微微顫抖。
“梓童還站著做什麽,先坐下吧,待會人到了你再審問。”永嘉帝就閑閑了一句,端起茶盞抿一口,全不似方才那般氣到一佛出世二佛升的樣子了。
劉昭儀眼珠子骨碌亂轉,滿眼驚疑不定,付貴妃和陳德妃則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穆皇後好歹恢複一些鎮定,尋思著待李婉容過來,總能把事情掰扯清楚,便算這回扳不倒付明雪,總也不至於把自己搭進去。
如此想著,她就稍稍鬆了口氣,福身給皇帝行了一禮,緩緩坐下。
不知等了多久,總覺得過了十分漫長的時間,殿外才響起匆匆的腳步聲。
穆皇後身子動了動。
永嘉帝看她一眼,沒什麽,隻是見到孔全祿隻帶了一個少監回來,並沒有旁人,就不禁皺眉,“怎麽回事,人呢?”
“陛、陛下!”孔全祿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臉上猶帶驚恐,“那——那李女史,在自個屋子裏投繯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