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穩婆

  “當真?”王徽又驚又喜, 放下手中兵書卷宗, 一下從桌子後頭站起身來。


  “是子絮姐本人!”雲綠連連點頭,也是十分興奮, “人已帶了回來,目下安置在家中,因她要親自照管好,故而脫不開身,這才差了人來大營回報。”


  “很好!”王徽輕輕一拍桌子, 在營帳裏來回踱了幾步, 快速道, “下半晌的騎射課就讓姚黃魏紫他們督著上,我這便回去看看。”


  罷戎裝都來不及換, 披著半身甲胄就往外走去。


  雲綠拱手一禮,就要去傳令。


  王徽卻忽然止住步子, 思索一陣, 便出帳喚了個兵去傳話,而後對雲綠道:“你隨我一同回去,過後恐怕還有事情要交代你去辦。”


  投到主子麾下這麽久, 雖然一向很得重用,平日更是時時不忘言傳身教,然而雲綠卻很少被單獨派出去做事,此刻聽主子的語氣, 竟是要交代大事給自己去做, 不由喜出望外, 響亮答應一聲,就緊緊跟了上去。


  兩人直接策馬出了大營,一路飛馳回家,匆匆步入內院,就見濮陽荑已等在主院門口,顯是早得了信。


  “子絮!”王徽大踏步走過去,濮陽荑正要單膝跪下行禮,卻被她一把扶住,“這般辛苦,還多禮做什麽?”


  著就細細打量眼前的姑娘,短短一月未見,她人就瘦了一拳,雙眼下頭有淡淡的青翳,身上穿了灰撲撲的短打棉服,一雙黑布靴子上滿是泥土,顯然是才到家不久,征塵尚未洗去,一身的風塵仆仆。


  眉眼間透著濃濃的疲憊,然而即便如此,她臉上也滿是笑容,顯然知道自己圓滿完成了任務,心下格外的欣喜。


  王徽看著就有幾分心疼。


  董穩婆被發賣到北疆已近十年,人海茫茫,她手裏掌握的信息又那樣少,隻得這一個月的光景,便算濮陽荑能力再強,又有邵雲啟的手下幫襯著,隻怕也是大海撈針一樣難。


  她原本想著,這次哪怕隻能查到一點點消息,不必太多,隻要確鑿,那都算是前進了很大一步了。


  卻沒想到濮陽荑竟直接把人給帶了回來。


  看來還是覷了這姑娘的手段啊。


  但即便再高超的能力,畢竟人手少,濮陽荑隻怕也是費了很大一番工夫,才能把人找到的。


  這一個月以來,隻怕囫圇覺都沒撈著睡幾場。


  “……什麽時候到的?路上吃過睡過不曾?怎就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王徽不及問人,隻拉著濮陽荑的手細細問她的情況。


  “屬下這就去灶上給子絮姐弄點東西吃!”雲綠一邊一邊匆匆走遠了。


  濮陽荑心下泛起暖意,隻是回握著王徽的手,微笑道:“主子莫要掛懷,屬下身子骨糙著呢,些許事,不足掛齒。”


  看著主子露出不讚同的神色,又連忙轉移話題,“那董穩婆就在後罩房裏呆著,屬下讓人上了茶點,好生伺候著,主子可要現在去見她?”


  到了正題,王徽也就不再過問其他,隻點頭問道:“自是要去見的,你先與我情況,到底如何?”


  濮陽荑也的確是累了,就大略了一些。


  原來她離開大營之後,先趕去了大同府,在城內慶豐分號裏盤桓了數日,卻一直找不到線索,畢竟探問的是九年前的事情,一些老人或因年限或因變故,早都不在了。


  又在城內其他一些牙行探訪幾日,卻總是不得要領,正自犯愁的時候,卻有老牙人提醒她,這等宮裏出來的罪奴,若要發賣,一般都不會經由大牙行辦事,慶豐家大業大,等閑也不敢跟宮裏頭的醃臢事沾邊,那也是為了自保的緣故。


  就打量著讓她往周邊縣的私牙裏找找,沒準能有眉目。


  濮陽荑就輾轉周遭一些縣四處查問,往南過太原府,往東過河北真定府、順德府等地,都細細探訪了一圈,然而再往北就到了雲朔二州,那便是柔然治下的燕雲十六州了,濮陽荑拿著大楚的路引也過不去,料想董穩婆應該也不會被發賣到韃子手裏,就沒再繼續往北走。


  途中也遇到過一些麻煩,多半都是見她年輕貌美,又是孤身趕路的女子,就有欲行不軌的,好在她武藝高強,又上過戰場殺過敵,周身氣度早已不是往日閨中的清冷出塵,取而代之的是凜冽漠然,臉一沉就自帶一股煞氣,出手教訓了幾個登徒子之後,也就沒人敢在上來捋虎須了。


  後來又去邵府拜訪,同邵雲啟的下屬一道出入行事,就更沒有了顧忌。


  探訪多日,周邊地界幾乎被翻了個底朝,才在太原府東邊的縣壽陽查到了董穩婆的下落。


  從金陵流落北上,曾在宮中當差,中年女子,娘家姓董,又被拔了舌頭,這些特征無論如何都不能是不顯著,故而濮陽荑一開口,那牙人就按圖索驥尋到了當年董穩婆的身契,隻道這啞巴婆子已數易其主,不能話,嘴裏拔舌的傷疤又恐嚇著人,就隻能在鄉下人家做些粗活,價格不貴,十兩銀子就成交了。


  在壽陽這樣的地方,又是個身有殘疾的老婆子,十兩銀子其實也是獅子大開口了,但濮陽荑當時已晝夜奔波了二十多,睡覺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困了就眯一會兒,馬背上啃幾口幹糧就算解決了一頓飯,不論體力還是精神都已到了極限,根本無心與那牙人討價還價,確認那老婦確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後,就爽快付了錢。


  “……邵公子的家人都是爽利的,又公子囑咐過,給主子您辦事,那就必得盡心盡力,一文錢也不許收,”濮陽荑就笑吟吟從懷裏掏出那一萬兩銀票放在桌上,“屬下這些日子在外頭,也就花了些路費飯費,沒什麽大開銷,這錢主子您收好。”


  王徽收好銀票,又拿了幾十兩的散碎銀子塞到她手裏,懇切道:“到底不是你自個的私事,給我辦事,其實也就是辦公事,怎好全用你自己的私房零花?快些收著,咱們親姊妹明算賬。”


  濮陽荑被她那句“親姊妹”戳中,心下觸動,吸了口氣,拱手謝過,默默把銀子揣在了懷裏。


  “好了,都交代完了,你趕緊去該吃吃該睡睡吧,放你三羊,待緩過勁來再回營銷假,”王徽就笑著拍拍她手,又皺了皺鼻子,佯作嫌棄,“可得有十幾沒洗過澡了吧?這酸味大老遠都能聞見了。”


  濮陽荑臉上一紅,老大不好意思,見王徽就要往外走,又連忙叫住,“主子留步。”


  “嗯?”王徽就回過頭看她。


  濮陽荑就道:“那董穩婆不僅被拔了舌頭,她還……”頓了頓,麵露一絲不忍,“雙耳也被刺聾了,也不識字。”


  王徽眉毛就高高揚了起來。


  又聾又啞,還不識字,這可有點難辦了。


  除非會啞語或者靠作畫,否則就是完全無法同外界交流。


  難怪穆皇後當年並未將人處死,而隻是發賣了出去,隻怕也是做了虧心事心中惶恐,眼見此人又聾又啞還目不識丁,便索性少做一樁殺孽是一樁罷。


  “那你是如何確認她就是董穩婆的?”王徽不免就問了一句。


  濮陽荑更添了幾分靦腆,嘿嘿笑一聲,不好意思道:“……就是隨手畫了幅圖,就是當年婕妤娘娘產臥床,血流不止的情景,又在旁畫了個中年女子懷抱死嬰的樣子,拿過去給她看,直接把人嚇得坐在了地上,屬下就想著應該差不了了。”


  “……也虧得是你,”王徽就連連點頭,撫掌而笑,“若我派了旁人過去,隻怕這圖還畫不出來呢。”


  濮陽荑又謙遜幾句,得了主子誇讚,高興得臉頰都泛起淡淡紅暈。


  王徽看著又是心疼,就道:“行了,我這便過去看看,待會隨龍送了吃的過來,你便叫她去後罩房找我……你便回屋去好好歇息,不許再勞神費力了,知道嗎?”


  濮陽荑卻皺了眉頭,起身道:“也不差這一時半會的,董穩婆這事隱秘,不好教旁人知曉,主子身邊能畫畫的隻有我一個,還是我同主子一並前去……”


  王徽卻笑了,“無妨,你放心休息便是,即便不會畫圖,我也自有辦法和此人交流。”


  “啊?”濮陽荑有點愣住,時候倒是聽過,一些人完全聾了之後,可用牙咬住棍子,抵在發聲器物之上,約略也是能聽見一些聲音的。


  可主子是要跟那穩婆話的呀,又如何——難道要那穩婆把棍子抵在主子喉嚨上?

  正費解間,卻見王徽眼中光華流轉,唇角似笑非笑,自語一句,“……這董穩婆,倒也是個不簡單的。”


  罷就擺擺手,推門走了出去。


  董穩婆再不簡單,那也不會是主子的對手。濮陽荑心裏一貫是這樣認為的,既然主子胸有成竹,她也的確是累得狠了,索性便不再去管,隻喚了丫頭燒熱洗澡水,打量著先痛痛快快洗個澡,而後吃飯睡覺去。


  #

  王徽就施施然去了後罩房,掀起棉簾子進了屋,隔著槅扇就看到內室炕上坐了個人,正盯著地麵怔怔發呆,並沒覺察到有人進來。


  頭發雪白,滿臉皺紋,眼神渾濁,麵容愁苦,哪裏像是四十歲間的人,倒像是六十歲還要往上的老嫗。


  以往見過那些個四十來歲的婦人,蘇氏、廖夫人等都是養尊處優的,頭發烏黑,肌理細膩,望之猶三十許人,就連趙婆子、楊婆子這樣的下人,那也都是宰相家人七品官,大戶人家的管事媽媽,那日子過的,倒比一般戶人家的正房太太還要強些。


  便是上了年紀,最多也就是皮膚鬆弛粗糙些,乍一看過去,哪有這般蒼老的?


  眼見是這十年間,吃盡了非人的苦頭。


  但王徽心下還是微微一歎,這也是世道所逼,所幸這穩婆尚有幾分聰明勁,竟就讓她在北疆躲了這許多年,隱姓埋名隱忍至今,總算能在皇後眼皮子底下逃得一條性命。


  不愧是在皇宮裏混過的,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王徽就悄悄走到窗前,看了那穩婆一會,冷不防大喊一聲:“董嬤嬤!”


  那穩婆依舊背對著窗子,不為所動,仿佛真是聾得徹底了,一絲聲響都沒聽見。


  然而到底身子還是微微顫了一下,王徽瞧在眼裏,就徹底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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