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凱旋

  王徽帶人衝下邊牆的時候, 火勢已了許多, 地上黃草都已燒盡, 露出了焦黑的泥土,沒了燃料,火也就燒不起來了。


  剩下的這幾十個楚軍,在陽和大營雖然貴為副將親衛, 有馬騎有槍拿, 人人都領著參軍的餉銀,上了戰場卻幾乎沒有哪次不是被韃子壓著打的,眼下終於到了報仇的時候, 一時群情激昂,王徽話音剛落,一群人就咬著牙紅著眼殺了出去。


  柔然人早被一把大火燒破了膽, 死的死傷的傷,隻有極少數運氣好的, 一開始就走在大軍最後頭, 見勢不妙就拍馬開溜, 逃得不知去向。


  剩下這些殘兵敗將, 自然不是士氣高漲的楚軍的對手,眼見敵人提了兵刃衝殺過來, 竟是再沒有半分鬥誌, 一個個閉了眼睛, 引頸就戮。


  看著這些人殺起來就不要命, 火場瞬間變修羅場, 雲綠就忍不住皺眉,“主子……不用留幾個活口麽?”


  “留什麽留,又不是兩軍對壘,還要留活口套話,陽和所窮得緊,沒有口糧勻出來喂養俘虜。”王徽懶洋洋道,“你們幾個也趕緊過去撿漏啊,雖咱們幾個肯定能記頭功,但手底多幾個人頭又沒有壞處,可別叫人都搶光了。”


  一邊就笑著去轟攆下屬們。


  姚黃就發一聲喊,帶頭衝入敵陣了。


  王徽站在台上笑吟吟看了一會,這才把目光轉向不遠處的角落。


  那裏有最後的幾個柔然士兵,正護著昂日格殊死抵抗,他們都沒了坐騎,十分不習慣徒步作戰,身上又多處受傷,不過勉強支撐而已。


  這還是在楚軍有意放過他們的情況下。


  縱使這些親衛一個個都殺紅了眼,卻還是不約而同避開了昂日格這一撮人,他們心裏都清楚,這斬殺敵方大將的功勞,最應該留給誰。


  王徽嘴角帶笑,緩步走過去,輕描淡寫擊退前麵護衛的韃子,站在了昂日格麵前。


  這位年輕的金察大將渾身血汙,眉毛都被燒焦了一塊,頭上金盔已被煙火熏得烏黑,狼狽不堪,再不是幾刻鍾前高坐馬上、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樣子。


  王徽微微眯起眼睛看著他,眼神略帶嘲諷。


  “長生的子民,是翱翔際的雄鷹呢,還是草原上隻會打洞的地鼠?”她輕聲問道。


  昂日格連發怒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緊緊咬著牙根,努力睜大被鮮血糊住的眼睛,終於看清了這個女人的相貌。


  挾弓抱劍,銀盔紅纓,縱然渾身浴血,也依舊遮掩不住那一身凜冽而雍容的氣度,眉梢眼角的睥睨之色,仿佛從不曾消失過。


  ——哪怕是不久之前,他的大軍把南人殺得抱頭鼠竄、眼看就要取勝的時候,這女人恐怕也仍舊是這樣一副神情。


  不知為何,昂日格心裏模模糊糊就冒出這麽個念頭來。


  她遠比他見過的所有中原將領,都更適合這一身主帥鎧甲。


  “你——你到底……是、誰!”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問出來。


  “我姓王名徽,字在淵。”她露出笑容,舉起鐵劍,“回歸長生的懷抱之後,記得跟他好好告我一狀。”


  手起劍落,咣啷一聲,金盔和人頭一同落地,骨碌碌滾了幾圈。


  王徽一手拾起金盔抱在懷中,一手抓住昂日格的頭發,將那尚在流淌熱血的頭顱高高舉起,高聲道:“敵軍魁首已然伏誅!眾將士從速殺敵,保存戰馬甲具,回城之後,皆有功賞!”


  漠南草原戰場上,時隔十年之久,終於再一次響起了中原楚軍的歡呼。


  #

  殘局很快收拾完畢,柔然韃子全軍覆沒,王徽讓趙玉棠和王鳶兩人清點了一番,發現此役共斬獲健康戰馬兩百八十七匹,完好馬刀三千七百九十三把,精鐵長弓兩千九百八十八具,羽箭若幹,甲具若幹……甚至還有士兵偷摸去翻敵軍屍體錢袋子的,這個王徽倒也懶得管了。


  戰利品雖多,卻也不是沒法子攜帶,她又點了點人手,發現加上自己這個隊,統共有八十四人,於是就把刀劍弓箭等物均分了,每匹馬都馱上一些,又在戰馬轡頭上另綁了繩子,每五匹拴在一起,再由一名兵士騎在領頭那匹馬上,慢慢往回走,也就不怕戰馬走丟了。


  隋諸自是早就醒來,事實上,他在王徽拿劍挾持自己的時候就已經恢複意識了,隻因太過害怕,又深覺掉麵子,這才索性繼續裝暈。


  後來楚軍大勝,大家都跑下烽火台去殺敵,他這才按捺不住“醒了過來”,尋思著這場功勞不可謂不,然而這麽多隻眼睛看著,他膽子再大也不可能把王徽等人的頭功搶走,那也罷了,可這殺敵掃尾的功勞若還是一點都撈不著,那就未免太過吃虧。


  而且他自己心裏也清楚,此次雖勝了,還繳獲了這麽多戰利品,但己方五千大軍出城,回去的時候卻剩下八十多人,這就是徹頭徹尾的慘勝,損失如此巨大,自己這個主帥責無旁貸,是要負全部責任的。


  更何況這之前那女人也不是沒提過醒,可他還是……


  想至此,隋副將額上冷汗就是涔涔而落,張之渙治軍有多嚴他再清楚不過,遇上這樣的事,那自然也是賞罰分明。


  賞的肯定就是王徽曹鳴之流,那罰的麽,不得,肯定就是他隋諸了。


  既如此,可得好好多殺些敵人,手底多幾盞兜鍪,不定便可抵得一些責罰。


  往回走的時候,王徽還是很謙讓地請隋諸走在最頭裏,又恭恭敬敬把身上頭盔披掛交還回去。


  隋諸卻是再也不敢托大,他人雖傲慢,又是個好大喜功的性子,卻也不蠢,深知這一役之後,王徽在張之渙心中的地位、在陽和大營軍中的聲望,會提升到怎樣的一個高度。


  單看那些大頭兵的嘴臉就知道了,作為副將親衛,平日裏一口一個將軍,溜須拍馬圍在他身邊,好話不要錢地一串一串往外湧,他當時聽著確是受用,可現如今……


  以胡老六為首,那些士兵們看向王徽的眼神,是欽佩裏還帶著敬畏,尤其當時離烽火台最近的那幾個,那眼睛裏更是一片火熱,好似王徽馬上發出一道什麽號令,便算是刀山火海,這些傻大兵也會毫不猶豫往上衝一般。


  這是他領兵這麽多年,從未見過的情景。


  王徽坐在馬上,正側頭跟手下一個女兵低聲著什麽,神態平靜,笑容柔和,好像方才隻是去城外遛馬轉了一圈,而不是剛剛取了人人垂涎的潑戰功。


  是她根本不知道這場勝仗意味著什麽,還是……因為這戰果,早就在她預料之中,所以才毫不為之所動?

  隋諸再蠢,也不可能認為那會是後者。


  他心下不免駭然,又有種深沉的懼怕,神情複雜地看了王徽一眼,下意識放緩了韁繩,從領先一步變成了跟她並轡而行。


  王徽看在眼裏,心中暗暗好笑,卻也沒再什麽。


  #

  曹鳴自從先前那場嘩變之後,就一直心頭惴惴不安,此刻忽然覺得機會來了,連忙一夾馬腹,往前跑幾步,行在王徽右側,低聲道:“上官,您放心便是,屬下回去必定在將軍麵前據實以告,況且這麽多弟兄都看著,隋諸是絕不可能強占功勞的。”


  他話聲音頗低,隋諸雖然就行在左近,卻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並沒有聽清。


  王徽不免一笑,扭頭看了曹鳴一眼,點頭道:“如此就多謝伯煜了。”


  而後轉頭去聽姚黃大侃特侃殺敵時的精彩瞬間,竟是再不看他一眼。


  曹鳴心下更是不安,心道這回婁子捅得有點大,本來跟王在淵的關係已經拉近一些了,然而就因為剛才那一猶豫,許多事情瞬間又回到了起點。


  可他也是身不由己啊!曹鳴暗暗苦笑,那麽危急的關頭,他隻是個普通兵士,又不像她王徽那樣身具鬼才之謀,那樣的頹勢都能看出勝算來……是個正常人,那會子也都會猶豫的吧?他那時心中又急又懼,一時遲疑,沒幫她開口話,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他在這廂急得抓心撓肝,王徽那邊卻是好整以暇,她心裏其實明白曹鳴的委屈,他畢竟不是魏紫濮陽荑等人,追隨她日久,早就對她全心信賴、一意盲從,其實當他一咬牙拍馬追隨她前往烽火台的時候,她心裏就已經對他挺滿意的了。


  至於胡老六又為何會出麵話,那也好解釋,隻因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自忖此戰必敗,命不久矣,胸中血性反倒被激了出來,與其當個逃兵直接被濮陽荑一箭射死,倒不如臨死前拚一把,好歹殺幾個韃子一起上路呢。


  更多還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倒並非單純是為了支持她。


  然而身為上位者,又是一個想在日後收攬曹鳴的上位者,卻不能這樣快就袒露心裏的想法,此事來去,到底是曹鳴做的不地道,她若這麽快就原諒了他,日後還如何拿捏?


  用人可不是這麽用的。


  所謂上意難測,若她這個主子的心思這麽容易就能被下屬猜中,那還玩什麽?

  就這般,領頭幾人各懷鬼胎,慢慢回到了陽和大營。


  #

  這場戰事持續時間太久,張之渙坐困城中,早就等得心急如焚,連派四五波斥候出去打探戰況,卻都沒什麽準信兒回來。


  差不多快到申牌時分,最後一波斥候探回來的消息不容樂觀,隻我軍中伏,太半人馬盡皆覆沒,主帥隋諸帶了一股人馬往西北逃去,昂日格率部追擊,不知所終。


  張之渙終於再也坐不住了,當下整裝披掛,又點了五千兵士,打算出城馳援。


  然而就在此時,卻又有探子連滾帶爬闖進大帳,話都不利索了,顫巍巍喊道:“報——將軍!隋、隋副將他們回來了!大——得勝歸來!”


  “你什麽!”張之渙猛地起身,“他們回來了?!”


  斥候正待答話,卻見將軍已大踏步走了出去。


  隻見大營外頭的官道上,迎著如血殘陽,緩緩行來一隊人馬,看著人數不多,幾十人而已,卻遷遷延延帶了好長一串馬匹,每匹馬上行囊都鼓了出來,無數刀劍鞘柄露出,幾乎每人身上都掛了三四把精鐵長弓。


  馬,是柔然人的上好戰馬,弓,也是柔然人的精造好弓。


  隻是馬上的人——尤其是領頭的那幾個——卻個個浴血,形容狼狽。


  可看那馬匹武器,卻又分明是勝了的樣子。


  張之渙從軍二十多年,也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勝局。


  他一時不出話來,隻是大踏步迎過去,身後跟了一大群副將謀士,也都是一副震驚之色。


  隋諸催馬向前,一個翻身滾下馬來,撲到張之渙跟前跪下,聲淚俱下,“將軍,將軍啊!末將此番險些就見不到您了呐!”


  “子恒快快請起!”張之渙連忙扶他起來,又問,“戰事如何?為何遷延了如此之久?”


  隋諸卻不答話,餘光瞥見曹鳴就要開口,連忙抹一把淚,搶先道:“將軍有所不知,末將此番還能活著回來,全是靠了麾下一人的大智大勇啊!”


  一麵一麵就伸手朝後頭一揮,做了個手勢。


  曹鳴被噎住,暗恨在心。


  張之渙就抬頭望過去。


  卻見後麵一匹馬上下來一人,渾身戰甲、衣衫幾乎都被鮮血浸透了,風幹後硬化成了一片一片,每一個動作都能傳來哢哢輕響。


  然而饒是如此,她的姿態卻依舊輕捷而矯健,走了幾步行到近前,單膝跪地行了一禮。


  “人王徽,見過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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