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大勝
這一下變起突然, 楚軍完全來不及反應, 眼見那紅纓銀盔的主帥竟然棄了大軍自己逃跑, 頓時失了鬥誌,再提不起半分勁頭與敵人交戰, 一個個慌不擇路, 四處亂竄,沒跑出多遠就被韃子軍砍了腦袋。
但隋諸身邊剩下的那幾十個親衛到底還是殺出了一條路,追著王徽等人而去。
昂日格得意非凡, 當下就點選了一部分兵馬留下解決楚軍殘部,自己則帶著剩下的幾千精騎,拍馬追了上去。
然而安排部署多少也需要時間, 這麽耽擱了一下子, 王徽等人已經跑出去好一段路, 即便柔然駿馬腳程驚人,也不是頃刻間就能追上的了。
王徽一麵催馬,一麵回頭觀察, 遠遠望見後方一片塵土飛揚, 知道是韃子在窮追不舍, 但目測還有不短的距離, 於是稍稍放心, 就扭頭跟曹鳴比了個手勢。
曹鳴拍馬跑過來,問道:“上官有何吩咐?”
王徽就指了指西北方遠遠能望見的邊牆城樓, “那陽和口上的烽火台, 可還能用?”
曹鳴就一麵控馬一麵皺眉, “能用是能用,這些年韃子擾邊,約略也都是在這台子上舉煙示警……然而也隻得這麽一個用處而已,台子而窄,上頭除了些狼糞硝火之外就沒別的了。”
王徽渾不在意,隻點頭道:“你隻告訴我那台子是不是在高處就行了。”
“高處……”曹鳴一愣,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自、自然,古來烽火台不都是建在山丘頂上的嗎?”
“如此甚好。”王徽淡淡一笑,馬鞭淩空一揮,揚聲道:“所有人,取道西北!往烽火台!”
曹鳴一驚,連忙催馬趕上,急急勸道:“上官,上官!那烽火台雖在丘頂,卻並不如何險峻,難守易攻,上官若想用它做要塞,那可萬萬使不得啊……”
王徽隻一徑盯住前方烽火台,手底繼續催馬,目不斜視,語氣卻頗為悠閑,“哦?那依伯煜看,咱們現下該如何行事?”
曹鳴一時語塞,囁嚅半晌,到底艱難道:“韃子勢大,隻怕事不可為,咱們的坐騎都是柔然好馬,腳力很快,此處離鹿鄴縣北城門也隻有不到五十裏……”
他頓了頓,一咬牙,終於了出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上官能屈能伸,此番便先退回去,左右此次戰敗也都是隋諸之過,與我等無關,到時屬下自會與將軍分明白,待下次開戰,再行雪恥也是不晚……”
話一完,他心裏就咚咚跳了起來,一麵緊緊盯著王徽的臉瞧,生怕那張塗滿血汙的臉上出現鄙夷之色。
駿馬飛馳,風聲凜冽,王徽好像是輕笑了一下,他沒有聽清。
然而她的聲音卻仿佛穿透了朔風,清晰而堅定地傳入他——以及近旁部下——的耳朵裏。
“伯煜,你記著,我王在淵從生下來那刻起,便從不做逃兵。”
“要麽戰死,要麽凱旋,但凡還有一絲希望,我都會死死咬住,再不鬆口。”
曹鳴一時呆住,手底動作機械地繼續控著馬,腦子裏卻有些空。
轉頭看看濮陽荑等人,卻見他們一臉平靜,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身下馬兒和前方路途上,好像王徽剛才的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而已。
——要麽戰死?要麽凱旋?
可眼下這情形,還有凱旋的可能嗎?
就憑這——憑他們這十個人,還有那六七十騎兵親衛?
殘兵敗將,又如何對付得了後頭窮追不舍的幾千柔然大軍?
王徽——這女人是瘋了嗎?!
他一臉崩潰,就要開口。
卻見王徽忽然轉過臉來衝他微笑,語氣緩和了許多,“伯煜莫要見怪,若真到了必敗之地,我自不會蠢到主動去送死;隻是眼下情形——”她好整以暇地回望一眼後頭的大軍,好像不是在舍命逃亡,而隻是在玩什麽趕人遊戲。
“——現在就敗退,未免為時過早吧?”
完這話,她就不再開口,隻雙腿猛夾馬腹,馬兒倏忽向前疾奔,遠遠馳了出去。
曹鳴一時有些失措,眼見魏紫姚黃等人都縱馬疾馳,隻得一咬牙,索性拋開種種顧慮,緊緊跟了上去。
不多時,一行人便抵達了烽火台下,眾人紛紛下馬,那群親衛也跟著到了。
尚未站穩,便有人搶上前來,咣啷一聲長劍出鞘,惡狠狠指著王徽道:“你這兵崽子!挾持隋將軍要做什麽?”
一邊著,一邊就圍攏過來好些親衛,大多數都是一臉頹喪,隻道命不久矣,也隻有少數幾個還想著要搭救自家副將。
王徽哼了一聲,隋諸還躺在朱癸馬背上,被她一把拽了下來,兀自昏迷不醒,軟綿綿的東倒西歪。
王徽一手挾住他腋窩,一手橫劍在他脖頸上,冷冷道:“哪個敢上前一步,我立刻就殺了他!”
眾親衛一時麵麵相覷,倒是沒人敢上前了。
王徽依舊挾持著隋諸,口中緩緩道:“敵軍在後,須臾即至,我長話短——我姓王名徽,乃是今年新招進營的步兵十夫長,而今情勢凶險,還請各位受些委屈,聽我號令行事,此戰尚有轉圜餘地。”
此言一出,眾親衛頓時鼓噪起來,這個嚷著“趕緊逃命吧莫要聽這瘋子胡言亂語”,那個大叫“我們作甚要聽個女娃娃瞎指揮?憑什麽要跟著你送死?”
總之一片混亂,更有人尋思著待會馬上就要混戰,自己若是還留在此處,保不齊就要送死,便偷摸著想溜走。
王徽目力何等鋒銳,自然一眼就看見了那人,斜睨濮陽荑一眼,做了個“殺”的口型。
濮陽荑更不答話,直接在馬背上摘下柔然人的箭壺,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如流星趕月,那人沒跑出幾步,就被利箭從後背穿了個透心涼,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
所有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還有誰想做逃兵嗎?”王徽淡淡發問。
她自己舉劍挾持隋諸,脖頸上已現了淡淡血痕。
濮陽荑手挽長弓,筆挺直立如一杆標槍,護在她身側。
魏紫、姚黃、雲綠、白蕖、朱癸等人亦上前一步,或執長|槍,或拿鐵劍,團團站於王徽身側,個個渾身浴血殺氣騰騰,好似一排而立的幾尊凶神。
領頭的幾個親衛下意識就退了一步。
這時卻有個人聲顫巍巍響起,帶了絲猶豫,“我……弟兄們,咱們不如——就聽她的試試吧!”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個肩膀上掛了彩的騎兵,雖也是渾身血汙,王徽卻認了出來。
這人竟是考核時刁難過他們的胡老六。
“諸位,聽我一言!”話既開了頭,胡老六好像也放開了膽子,話也流暢了起來,“這、這幾位——是老胡我當初親自考核出來的,那成績,想必你們當時也看過,那可是做不得假的啊!”
“眼下已經是這個節骨眼,逃是死,不逃——那也是凶多吉少,拚一把又能怎麽樣呢!”他聲音越來越大,縱使肩上帶傷,臉龐也漸漸泛起了紅光,“這些年,咱們被韃子欺負得還不夠嗎!想想那些被他們殺光的鄉親!想想他們霸走的那些糧食牲畜!不多,我家大姑娘三年前被擄走,到現在還——”
至此,他哽咽一下,低下頭去,不再話。
異樣的氣氛漸漸在親衛中散開。
他們也大都是鹿鄴本地招募上來的壯丁,世代生於斯長於斯,或是親人被韃子殺害,或是房屋被韃子燒毀,又或畢生積蓄被韃子搶掠一空……總之就沒幾個人和柔然沒有血海深仇的。
親衛們就默默放下了武器。
胡老六擦把眼淚,大聲道:“王娘子,有什麽計策,你就劃下道兒來吧!咱們這幾十個弟兄,身家性命都交給你了!”
王徽長舒一口氣,把隋諸放下交由雲綠看管,拱手團團一揖,微笑道:“徽必定不辱使命。今日之戰必勝,但凡隨我血戰到底者,人人皆可立功!”
她這話得十分滿,親衛們自然歡欣鼓舞,士氣頗為高漲,曹鳴卻是看了她一眼。
王徽也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這個曹伯煜,平日嘴上得千好萬好,眼看方才危急關頭,竟連屁也不放一個,還是這個之前有點仇怨的胡老六站出來解了圍……
不過眼下也沒時間和他理論,且容後再議罷。
她轉身爬上烽火台,手在額上搭了涼棚眺望,眼見遠處黑壓壓一片人馬,以昂日格為首的柔然大軍正漸漸逼近,肉眼來測的話——
她在心中飛速計算,柔然馬即為後世的蒙古馬,耐力好,爆發力卻不強,衝刺起來速度將近三十公裏每時,而那大軍前鋒距離烽火台差不多還有五六公裏……
隻有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了!
“展翼,上來!”她招呼王鳶,眼見姑娘手腳並用爬了上來,她就指了指烽火台上堆積的幾個大筐。
“此處常燃烽燧,常備了火石、紙媒等物,聽曹伯煜的口氣,應該還有硝石硫磺。”她快速著,眼下在跟時間賽跑,話的這點工夫也是能省則省,“你快去檢查一下東西齊不齊全,還需不需要另外配製……”
她話音未落,王鳶已經機靈地跑了過去,掀開幾口大筐略微查看一番,又拈一把其中細末嗅了幾下,就回過頭來,烏七八黑的臉上帶了興奮的笑意。
“主子!”她急急道,“這裏全是配好的火硝粉!好幾大筐呢,什麽都不用再準備了!”
“火硝粉?”王徽就皺眉,“那是什麽?”
“就是烽火台上最常用的燃料!配方跟黑火|藥差不多,就是各自用量略少,”姑娘上下嘴皮飛速開合,知道時間在飛快流逝,語速也就格外快,“不能爆炸,但是特別容易燒起來!碰到一點火星子都能燒成熊熊大火!”
“……如此。”王徽點點頭,忽然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唇角浮現暢快的笑意。
“當真是——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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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然金察部大將昂日格,現年二十二歲,在族中深受左賢王闊綠台·蠻古海賞識,雖然年紀不大,卻已伐楚多年,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累功升到如今的位置,個中辛苦,隻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到底少年得誌,平素為人就十分驕矜,眼下是今年第一次伐楚,就取得如此驕人戰績,眼看楚軍潰不成軍,主帥甚至拖了帥纛就倉皇逃命——毋庸置疑,這又是一場一邊倒的大勝。
他坐在馬背上,一騎當先,領著眾兒郎們追趕楚軍殘部,一麵就開始設想待會拿下俘虜之後該當如何了。
是就地格殺?還是活捉那姓隋的副將回去,趁機再邀一筆功績……
他一邊想著,一邊就離邊牆的烽火台越來越近,漸漸就看清前方大片的草場上,好像有十幾個楚軍正走來走去,每人手裏都拿了個籃子之類的物事,好像在往地上撒什麽東西,隱約看去似乎是某種黑色的粉末。
眼見他們大軍到來,那幾人就發一聲喊,急急棄了手中東西,手忙腳亂爬進了邊牆裏頭。
昂日格有一瞬間的糊塗,心道這些南人失心瘋了不成,竟想靠這烽火台、這段邊牆頑抗不成?不過兩丈餘高而已,他手下的兒郎都不用索鉤,徒手就能爬上去!
想至此,他心中輕蔑之意更甚,哈哈一笑,縱馬疾馳,頃刻間就奔到了邊牆之下,勒住韁繩,優哉遊哉轉了幾圈,舉手讓身後大軍也一並駐足,抬頭微笑仰望上頭的楚軍,仿佛草原上的雄獅在欣賞獵物最後的掙紮。
至於那些楚軍撒的是什麽東西……自然不值得他昂日格去關心。
烽火台上站了一人,身量高挑,玄色大氅,銀盔紅纓,身後是獵獵飄揚的楚軍大纛,隻因逆著陽光,昂日格看不清那人的臉。
“隋將軍——投降罷!”他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漢話,帶著笑意喊道,“長生庇佑著他的子民,便算你們是狼群,也要在蒼鷹的利爪下顫抖啊。”
柔然韃子肆無忌憚地狂笑起來。
然而台上那人卻不言不語,隻緩緩從背後拔下一支羽箭,微微俯身,用那支箭在身側的什麽東西上麵攪了攪。
昂日格眯起眼睛試圖看清她的動作,卻失敗了。
等她再直起身時,那箭鏃上已燃起了一團幽幽藍火。
昂日格猛然收起笑聲,不及發令,卻見台上那將領彎弓如滿月,根本沒怎麽瞄準,那一箭就帶著烈火,穿雲裂石直直朝他射來。
“……完了。”
這支箭來勢太快,勁道又足,還帶著火,隱有風雷之聲,根本閃躲不開,不可一世的金察部年輕將領昂日格,從未覺得自己離死亡這麽近過。
然而那支箭卻從他頭頂上擦過去了。
他還未及慶幸,就聽周圍士兵一陣驚呼,而後就是驚慌失措地不停閃躲。
陰影掠過,風聲響起,昂日格身後巨大的金察帥纛,就這樣被那支火箭一擊而中,在風中徒勞地搖晃幾下,轟然倒地。
旗子迅速燒起來,不知為何竟燒得特別快,隱隱還有種刺鼻的氣味。
“救火!救火!”昂日格大聲喊道,解下馬鞍上的水囊就一股腦潑出去,然而卻一點用處都沒有,那水竟好似能助燃一般,騰地一聲火苗躥起老高。
就在此時,他們麵前那一長段邊牆上,每隔幾尺,都緩緩站出來了一名楚軍,各自張弓搭箭,箭鏃上無一例外都燃了火苗。
“放箭——”烽火台上,傳來一聲號令,嗓音幾分低沉,清朗中又帶了悠揚,中氣十足,遠遠傳了開去。
昂日格猛地抬起頭望過去,眼中滿是震驚和不敢置信。
那、那人——竟是個女子?!
然而情勢已經由不得他再去吃驚了。
並非萬箭齊發,要命的卻是每支箭鏃上燃燒的烈火,射到柔然軍腳下的地麵上時,那層黑色粉末立刻歡快地燃燒起來,秋日幹氣燥,黃草茂盛,正是最好的燃料,火借風勢,直是越燃越旺,頃刻間就有好些柔然兵馬身上著火,戰馬被燒痛了,瘋狂跳躍著四散奔逃,馬上騎士就被甩到地上,一眨眼就燃了一身的烈火,慘嚎著在地上滾來滾去。
“不,不——怎麽回事!怎會如此——不對——”昂日格目眥欲裂,心中幾乎有點荒謬之感,眼看五六千兒郎就這樣一批批倒下,或是在火海中燒成焦炭,或是縱馬遠遠跑開,逃得再也不知去向。
明明是好一場勝局,明明已經注定了成敗——為何、為何——
就這麽,一眨眼、一瞬間就……就倒過來了?
他猛地回過頭,一口鋼牙幾欲咬碎,惡狠狠盯著烽火台上那個昂然而立的女子。
“混賬東西——”他一把抓過弓箭,胡亂朝台上射去,然而胯|下坐騎卻忽然被燒著,驚痛之下人立而起,他一個沒坐穩,登時摔下了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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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負手而立,高高站在烽火台上,垂眼看著下麵的煉獄火海,還有在其中掙紮絕望的敵軍。
曹鳴張大了嘴巴,還在為戰局的頃刻逆轉而震驚,完全回不過神來。
楚軍親衛們猶在歡呼。
而手下的幾個姑娘夥卻依舊一臉平靜,好似此刻發生的一切都是預料中的事情。
王徽深吸一口氣,幾乎是享受地聞著空氣中硫磺燃燒的刺鼻味道。
“眾將士聽令——”她把手一揮,繼而向下狠狠一斬,語氣殘忍而愉悅,“隨我衝下城去,剿滅殘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