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離府
蘇氏走在定國公府後花園曲曲折折的遊廊裏,步履匆匆, 麵沉如水, 白露走在旁邊, 幾乎跑著才能跟上,可看一眼主子的臉色, 又不敢出言相勸。
出了抄手遊廊, 前頭正對的就是一片桃林,春日桃花盛開,粉雪飄墜, 自是美不勝收的景致,然而入秋之後, 桃花早謝, 葉兒也發黃了,枝椏光禿禿顯出來, 就實在沒什麽看頭。
然而即便是這樣蕭瑟的一片林子, 裏頭也還是傳出來男女笑語聲。
蘇氏更是惱怒, 冷哼一聲, 大踏步走過去。
繞過一片桃樹, 就看到不遠處秋千上坐了兩人,女子坐於男人腿上,領口敞開,露出一片白膩的肌膚,男人一手已摸進了女人衣服裏,女子臉色暈紅,掩口吃吃嬌笑。
蘇氏冷著臉走過去,也不多話,直接拽了女人的頭發將她扯開,一腳踹到一邊,罵道:“不要臉的娼婦,還不快滾?休讓我再看見你這下作東西……”
那女子一聲也不敢吭,哆哆嗦嗦磕了個頭,屁滾尿流地跑走了。
“……你這是做什麽?”孫浩銘黑著臉起身,禮也不行,竟就開始訓斥起母親來,“誰又給你排頭吃了不成,跑到我這裏撒氣?”
蘇氏卻不似往日一般立馬道歉,隻是瞥他一眼,冷冷道:“我打上午起就著人傳話讓你去見我,怎的眼下都快用晚飯了,你還在這處鬼混?眼裏還有我這個母親嗎?”
孫浩銘驚得愣住,嘴巴張開,一時不出話來。
“哼……先回去再。”蘇氏完就轉身走了,白露趕緊給公爺使個眼色,讓他麻利跟上。
孫浩銘低聲罵了句,他向來是個欺軟怕硬的,往日蘇氏縱著他,他就連母親也敢嗬斥,如今蘇氏板下臉來,他卻不敢什麽了,隻能蔫頭耷腦跟上。
不一時回了溶翠山房,世子爺又嚷著餓,要用飯,蘇氏卻不忙傳膳,隻把他帶到次間,屏退了下人,認真道:“銘哥兒,為娘這次與你真的,把你那四個新納的妾室都遣了罷。”
孫浩銘眨眨眼,好像沒聽明白母親在什麽,待蘇氏又重複了一遍,才反應過來,頓時一蹦三尺高,哇哇大叫著什麽便是死也要和四個美人死一起。
又罵蘇氏失心瘋了,怎的好端端突然就想把他的妾都攆走?
蘇氏偏頭痛又要發作,忍耐地揉揉眉心,道:“你媳婦在宮裏養傷,其實八月初就好得差不多了,偏又極得貴妃娘娘歡心,非留著在宮裏過了中秋不可……眼下已經十七了,今兒早上就傳出消息來,是後就回府。”
“……她回就回,與我什麽相幹?”孫浩銘一聽王徽的名字就下意識縮脖子,複又擺出一副不屑的臉孔來,“爺們納幾個妾室,她以前管不著,莫非進了宮幾趟就能管得著了?”
“萬壽節的事你忘了不成!”蘇氏就拍了他一下,“刺客進宮,她倒是好運道,當時就守在陛下近旁,也不知怎麽就發了癔症,撲過去擋了那一劍,後來貴妃就攛掇著陛下封了她縣主,賜了個‘長樂’的封號,一應湯沐食邑比照郡主……”
“這些我都知道,”孫浩銘掏掏耳朵,十分不耐,“怎麽的?她做了縣主,就三頭六臂了?便算是公主,皇後娘娘,那也是以夫為……再者了,我平時已經照你吩咐的繞著她走了,豆綠那幾個也不識好歹,見兒往東院跑,若再把這幾個遣了,難道讓你兒子做和尚去?”
——就不能試著跟你媳婦好生處處?
這句話在蘇氏舌頭尖打了好幾個轉,到底還是沒出來。
“……罷了,先吃飯吧,明兒再,左右還有兩她才回來。”蘇氏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也不能怪她越來越忌憚這個兒媳,自打那次她中邪——不,是被“福緣”傍身之後,整個人就越來越邪門,不僅是性情大變,連帶著運氣似乎也好了起來。
可這好事接二連三的,怎麽隻落到她一個人頭上,就不能捎帶捎帶家裏其他人?
有那道消息傳的,是陛下本有意給家裏的爵位再往後延幾代,旨意都要下了,卻又不知被那女人了什麽,硬生生給改了成命,隻封她一人做縣主,府裏其他人一點好處都沒撈著。
蘇氏想起這個就又恨又怕。
恨的是兒媳慣於忘本,就知道往自個懷裏摟好處,從不顧念定國公府;怕的是她現在有這樣的本事,不僅皇後貴妃喜歡她,竟還搏了個救駕的功勞,在萬歲爺跟前露臉,那可是大的體麵!
……這萬一日後她要是想著對自己和銘哥兒不利,是不是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和自家兒子一樣,蘇氏其實也是個好揀軟柿子捏的,王徽以前孱弱,她自是肆意打壓折辱,而今王徽得意了,她縱使心裏再恨,到底也是畏懼占了上風,再不敢起什麽歪心思。
倒是渾忘了這兒媳差點被他們母子磋磨死了——那也不過是一年前的事。
到了晚間,蘇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點了燈坐起來,取了百寶閣上描金漆匣打開,撫摸著裏頭象征中饋之權的對牌,口裏念念有詞。
“……也是時候給她了,若不給,還能怎麽辦?總有不在的一,銘哥兒眼看是不成了,總不能指望他來撐門麵吧?”
“……不成不成,她現在勢頭這麽大,本就是匹母大蟲,若再把中饋給了她,豈不成了插翅虎?若要對我娘倆做什麽惡事,那簡直易如反掌……這是身家性命,不能輕易就——”
白露在槅扇外頭值夜,聽到夫人這般念叨,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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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時光很快過去,沒等蘇氏母子給那四房妾商量出個章程來,王徽就帶著濮陽荑等人,並一車賞賜回了府。
東院上下自然高興壞了,一個半月的時間,長不長短不短,但對於習慣了唯少夫人馬首是瞻的姑娘們來,王徽不在的日子,那就好比度日如年。
姚黃和趙粉望眼欲穿,遠遠看到主子走過來,哇啦哇啦叫著就撲過去了,到底顧忌著主仆身份,不敢直接抱上去,便一左一右扶了少夫人的胳膊,你一言我一語地起話來。
魏紫眼眶有些泛紅,把主子仔細打量一番,眼神裏透著心疼,“少夫人瘦了。”
豆綠站在一旁,雙目盈盈地望著王徽,眸中也泛起水光,“……可是胸口那劍傷還沒好全?”
王徽在宮中好吃好喝伺候著,每日鍛煉不輟,哪裏可能瘦,個子又拔高了幾寸倒是真的,至於劍傷就更是無中生有,遂笑道:“此事其實還有內情,咱們進屋。”
又轉頭囑咐濮陽荑,“子絮,你辛苦些,督著她們把東西入庫,我和這幾個敘敘話。”
濮陽荑笑著應了。
王徽就領著姑娘們進了東次間書房,團團坐了,魏紫又端過來茶點,眾人一邊吃一邊聽王徽講述宮中之事。
王徽也就是平平淡淡地敘述過程,偏姚黃趙粉兩個頑皮,跟聽書似的,不斷大驚怪,驚叫不已。
待事情講完,豆綠卻皺了眉,思忖半晌,沉吟道:“既是如此,其實萬相倒也不難收服,自古情關難過,更何況已有了滎陽公主這塊骨肉……付貴妃既已入彀,便不愁萬相不來。”
王徽讚許地看她一眼,又點撥道:“隻是萬衍畢竟管拜右相,又是少年得誌,智謀才幹都不可覷,他雖重情,卻不是傻子,若真要令他死心塌地,恐怕隻有付貴妃母女還不夠。”
豆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時陷入沉思。
然而就在此時,濮陽荑卻探進頭來,“少夫人,趙嬤嬤過來了。”
“讓她進來罷。”
趙婆子就笑容滿麵地走了進來,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鬆花彈墨綾襖子,鬢邊還攢了朵米珠銀花,看著十分利索。
“嬤嬤今兒瞧著倒精神。”王徽就笑著。
趙婆子行個禮,抬手掠一掠鬢角,笑道:“才製的新衣,聽聞您今兒回府,這才穿上過來拜見,也喜慶些。”
王徽就點點頭,隨口讓魏紫去拿封紅,又問,“嬤嬤過來有什麽事?可是來找趙粉的?”
“哪兒的話,老奴是來見少夫人您的。”趙婆子臉上的笑藏也藏不住,似乎十分高興,卻忽然又頓住,笑道,“啊喲,這可不對,以後得改口了,得叫‘縣主’才行,老奴回頭就吩咐下去,讓那起子奴才盡早順過嘴來。”
王徽就笑著謙讓幾句,趙婆子就又道:“……打溶翠山房過來,夫人有事要找您,請您過去一趟。”
王徽有點驚訝,跟妹子們對視一眼,方才她雖是走的正門進府,但來迎接的隻有趙守德,還有些幫著抬東西的下人,定國公一家三口是影子都不見,這會她都安頓好了,怎麽又想起來見人了?
而且蘇氏對她一向敬而遠之,眼下她封了縣主,照蘇氏的尿性,合該更加不情願跟她打照麵才對,如何竟會主動讓她過去?
許是看出王徽遲疑,趙婆子便笑道:“縣主放心,是好事呢!您這會子便容老奴賣個關子,到時夫人親自與您,才是驚喜。”
王徽就更是意外。
就聽姚黃嘟囔一句,“……驚喜?她能有什麽驚喜?”
魏紫瞪她一眼,王徽沉吟半晌,抬頭笑道:“也好,我這便過去,剛好也有話想同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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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便帶了趙粉前去溶翠山房,剛好路上也能讓她跟自己娘親多幾句話。
才走到院門口,一群丫頭就爭搶著上前幫忙打簾子,還有些機靈的就鑽進去通報,“少夫人來啦!”
趙婆子就板起臉,“胡唚什麽!以後得叫縣主!”
叫得最歡的那個丫頭就紅了臉,笑嘻嘻看王徽一眼。
王徽就覺著她有點麵熟,仔細一想,才記起來當初剛穿過來的時候,當下午就去見了蘇氏,當時進了院門之後,可不像如今這般人人聚攏,魏紫好歹,才哄了個叫五兒的丫鬟幫她們通報。
而今眼前這個姑娘,可不就是當時的五兒?
一年過去,王徽已貴為縣主,她卻仍是不入品的丫頭。
王徽笑看她一眼,便進了屋。
蘇氏歪在美人榻上,白露和處暑在旁服侍,看到兒媳進來,兩個丫鬟自動自發就過去行禮,“給縣主請安。”
蘇氏覺得自己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才擠出一絲笑容來。
“……回來啦?路上可辛苦?”沒話找話。
王徽略收了笑,沒搭她話茬,隻道:“今兒過來見母親,也是有事找您,聽聞您也有事找我,不如您先?”
蘇氏深吸口氣,逼著自己作出歡喜的口氣,“噯,好,好,也沒什麽別的事,隻是從明日起,你每巳時過來一趟罷,我一般在那時候見各處管事媳婦、婆子,你也過來跟著學學,再過一陣,我也好把這東西放心交給你。”
著就拍拍手邊的描金繪魚藻紋漆盒,盒蓋是敞開的,露出裏麵幾塊木製對牌。
王徽就真的有點驚訝了。
她竟舍得把中饋送出來?
看著蘇氏臉上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角又深了幾分的皺紋,王徽不免搖頭,淡淡道:“母親不必如此,這東西是您的愛物,徽不敢碰。”
“……你什麽?”蘇氏隻覺額角青筋一跳,火氣就有點往上竄,自己迫於形勢送出中饋是一回事,但把東西捧到人跟前卻被人拒絕,又是另一回事。
王徽笑笑,“不瞞母親,我此來也是跟您辭行的,托表姐的福,我在南郊紫金山上置了一座別業,月前就修整好了,這次回來也是收拾收拾東西,打量著月底就搬過去長住。”
“母親,我也不和你講虛的,你我二人相看兩相厭,在一起對付著,也是徒增難堪,倒不如我退府別居,咱們兩下裏也便宜。您春秋正盛,怎麽也能再理二十年的中饋,世子爺也可以繼續逍遙快活,豈不是好?”
蘇氏愣愣瞅著她,萬萬想不到她竟是打的這份主意。
雖萬分不喜這個兒媳,且眼下她封了縣主,又不知以後日子該如何難過,但、但她若是搬了出去,可教外人該如何嘴?宮裏娘娘如何?陛下又如何?
一時千頭萬緒鋪蓋地湧來,直把蘇氏淹得難以喘息。
王徽見她狀如癡呆,隻知道顫巍巍指著自己,卻不出話來,心中暗歎,口中繼續道:“母親,相處這麽久,想來您也知道我脾性,此來隻是知會您一聲,並非征詢意見……宮裏貴人我都打過招呼了,不會有人因我離府而尋您麻煩,您放心便是。”
一番話完,連趙婆子都被她驚得呆在了當地。
蘇氏咕咚一聲,雙眼翻白朝後倒去。
“……哎呀夫人您怎麽了!您醒醒!”白露尖叫一聲。
王徽搖搖頭,轉身掀簾出門。
就聽身後一片人仰馬翻,腳步聲、驚呼聲不絕響起,她微微一笑,把一眾紛亂拋在腦後,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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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養傷”那段時日裏,濮陽荑就出過幾次宮,帶回了邵雲啟和蘇鍔的消息,是她的紫金山別院已經徹底修葺完工,而蘇鍔也尋訪到了七八匹好馬,已是先墊錢買了下來,八月初便送到了別業馬苑裏,又直接從蘇家帶了個精於飼馬的馬夫,細心喂養著。
既然這些事都辦好了,又有縣主這個身份在,有貴妃護著,況且定國公家苛待兒媳的名聲也早就傳了出去——
——那麽離府別居之事,也是可以提上日程的了。
由於萬壽節行刺一案,永嘉帝雷霆震怒,發落了長慶班一幹人等,上至班主曾奎雲,下至棲雲館灑掃的粗使下人,全都沒能逃過去,一並斬首棄市。
而白蕖的通緝畫像也被八百裏加急快馬送往全國各地,可以想見,在接下來的幾年之內,這位曾經紅遍江南的名伶將再無容身之所。
所幸受畫風所限,即便是通緝人像,畫得和真人也並不如何相似,王徽又向邵雲啟討了張人|皮麵具,白蕖日日帶了,還是可以大搖大擺出街入巷的。
隻他再也無處可去,王徽就自然而然把他送到了紫金山長住。
現成的人才,不收白不收,況且他也沒有拒絕的餘地。
而之前在江海寸心遇到的那個瘋婢,邵雲啟早幾日也給她拾掇好送到了紫金山。
萬事俱備,隻欠東院一幹人等搬過去長住了。
王徽決定的事情,蘇氏自然無力阻攔,孫敏又從不過問府裏的事,孫浩銘聽到這個消息,隻有高興,再沒有不同意的,甚至還去幫著勸哄蘇氏,無形中又成了王徽的客。
終於,永嘉十八年八月廿七這日,王徽穿越一年零十一的時候,輛青頂油壁的大車輕輕快快駛出了定國公府。
王徽穿了男裝,騎在大黃身上,隨行在車隊周圍,妹子們暫時還沒學會騎馬,就坐在車裏,隻聽低低的笑語不時傳來,車簾翻卷,露出裏麵幾張俏臉,悄悄向外張望,帶著欣喜和憧憬。
秋高雲淡,碧空如洗,有一行大雁緩緩飛過,漸漸消失在邊。
鴻雁高飛,寓意大吉。
王徽坐在馬上,一手在額頭搭了涼棚,抬眼望向空,秋日金色的陽光無遮無擋灑下來,照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