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縣主
付貴妃嚇得一激靈,頓時把沒完的話咽了下去。
王徽卻仍站在原地,一派淡定, 好似沒聽見那敲門聲。
“……愣著幹什麽,快躺床上去啊!”付貴妃臉色蒼白,用氣聲催她。
“表姐可想好了怎麽應對?”王徽輕聲問。
付貴妃惡狠狠瞪她一眼,勉強壓下心中怒火, 略一點頭, “……你放心就是, 我不會把你賣了的!我若賣了你,我自己能討得了好?趕緊躺下去!”
王徽低笑出聲, 又問, “敢問那何遠道何院判可是表姐的人?”
“……並非。”付貴妃一愣,“何院判耳順之齡, 年高德劭, 專事陛下一人, 從未與後宮結黨——太醫院提點陶秉先卻是箐郎的人,也與我熟識。”
王徽就點點頭, 走近幾步,附於付貴妃耳畔低聲了幾句。
完就退後幾步躺回床上,濮陽荑就撿起道具劍放到她手邊,又把地上的豬尿泡撿起來,放進了她懷裏。
所幸把人抬進來的時候,地上就已滴了不少血跡,倒是不用臨時去擦。
“你們,去床邊上伺候著,仔細些。”付貴妃低聲吩咐於之榮和玉蕊,這倆人倒是沉著,雖從頭到尾把王徽的底細聽了個透徹,卻一直垂手而立,絲毫不亂。
看著那廂差不多安排好了,付貴妃就拿帕子捂住鼻子一擤,頓時眼眶通紅,走過去把門打開。
門外卻是孔全祿,見門開了,忙打個千道:“娘娘!陛下問世子夫人如何了?”
“快,快!那……那什麽,拿止血膏子過來!”付貴妃一臉驚慌,“她竟自己把劍拔|出來了!”
孔全祿知道情況緊急,話也來不及回,一拱手就匆匆離開。
不過須臾,便聽那邊腳步雜遝,卻是永嘉帝、穆皇後、何院判,還有一大票閑人都過來了。
“愛妃!怎麽樣了!”永嘉帝急急發問。
“陛下……陛下!”付貴妃淚水奪眶而出,來不及多什麽,隻一徑問道,“止血藥呢?拿過來了沒?”
“便在此處!”何院判趕緊把藥瓶、白布和繃帶遞過去。
“她傷在胸口,院判就先別進去了,我先去給她包紮一下!”付貴妃一手搶過東西,就要關門。
“妹妹!”穆皇後眼神一閃,吩咐身旁的女官,“盈袖也進去罷,人命關,妹妹又一向嬌貴,不曾服侍過人,多個人幫襯著也好。”
永嘉帝沒來得及發話,卻見付貴妃就像沒聽見這句話一般,啪的一聲就把門甩上,把帝後關在了門外。
穆皇後盯著精雕麒麟送子花梨木槅扇,一口氣差點噎住,臉色陰晴不定。
身後眾人十分尷尬。
“……想是關心則亂,她一向孩子脾氣,梓童莫要與她一般見識。”永嘉帝拍拍皇後的手,攜了她又朝外間走去,“還是和朕再等等罷,全祿,你守在門邊繼續盯著。”
皇後眼波一轉,輕輕回握住永嘉帝的手,低眉淺笑,“……臣妾又怎會同妹妹計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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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半晌,寢殿的門才開了,卻是於之榮走了出來,恭恭敬敬到外間給帝後行了禮,“……世子夫人又昏迷過去,不過血倒是堪堪止住了,還請院判大人前去診脈。”
何院判就跟著於之榮匆匆過去了,帝後則繼續在外間等候回稟。
進了寢殿的門,就見床帳拉得嚴嚴實實,隻從裏麵扯出根絲線來,一頭牽在一個侍女手中,付貴妃則端坐在椅子上。
“……到底是勳貴家眷,雖不比宮妃,也是身份貴重,還是懸絲穩妥些。”付貴妃閑閑地道。
何院判一愣,心知懸絲診脈不過是個花頭,根本診不出真實病情,但他年老油滑,這麽多年來,是隻侍奉陛下一人,卻又怎可能不與後宮有半點牽扯?之所以穩穩當當這麽久都過來了,自然還是有幾分機靈勁的。
也就沒再多什麽,一手拽住線頭,一手搭在線上,停了半晌,轉過頭望向付貴妃。
付明雪也在看他,一雙嫵媚的鳳眼微眯,眼底閃過一絲淩厲,“院判怎麽?”
何院判心中已有底,略一沉吟,拱手道:“世子夫人為陛下擋劍,正中胸口,眼下雖已止了血,脈象卻仍是虛弱,情勢不可謂不凶險……然臣最擅風寒、陰濕、千金等症,對這金創失血卻有些捉襟見肘,倒是陶提點一向精於此道,娘娘不若差他入宮重新診過。”
畢竟執掌太醫院幾十年,對於哪位太醫是哪個宮的近人,何老院判心裏還是有數的。
這種事涉及宮闈秘辛,搞不好就是殺頭的罪過,自己離著乞骸骨也沒幾年了,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見何院判如此上道,付貴妃一顆提著的心也放下,悄悄鬆了口氣。
“何大人過謙了,你有回春妙手,那是闔宮皆知的事情,”她就露出一絲笑意,“不過你年紀也大了,又專事陛下,等閑事體也不敢勞煩你……陶秉先也常過來給我問平安脈,便讓他先過來罷。玉蕊——”
玉蕊會意,遞上了厚厚的封紅。
何院判謝過恩,收在了懷裏。
也不知何院判在禦前是如何奏對的,又許是因為永嘉帝實在寵愛付貴妃,總之陶秉先很快入了宮,進偏殿寢殿呆了一會,就開出來好幾道方子,密密囑咐,必須定時定量服用,今晚有可能燒起來,若能捱得過,一條性命當可平安回轉。
當晚王徽自然沒有回定國公府,而是睡在了慶熹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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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非要做那事不可?”付貴妃坐在王徽對麵,緊緊盯著她,一絲一毫表情也不想放過,“就——老老實實當你的世子夫人不行?雖定國公的爵位不是世襲罔替,也快到頭了,但我求求陛下,你又有救駕的功勞,哪怕公爵不行,侯爵的爵位至少也能綿延個兩三代……若你實在膩味了孫家,我也可打包票幫你和離,到時再憑你自己的手段,又有我、國師和箐郎幫你,和離了也照樣能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一輩子,有什麽不好?”
“哦?表姐能助我和離?”王徽眼睛一亮。
“……眼下是不太可能,但有個三五年工夫,總能磨得陛下同意……哎呀,你這人,怎就隻聽見這一句話?你心裏到底是怎麽個打算?”
“表姐所知即所得,徽不敢隱瞞,”王徽笑了笑,“和離,我要;那個位置——我也要。”
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明確了自己心中的野望。
隻那語氣卻仿佛是在什麽不值一提的玩物,而非萬乘之尊的九五之位。
她已換了衣服,頭發重新綁了馬尾,意態悠閑地坐在那裏,手執一杯香茗,眼睛微眯,仿佛流連於嫋嫋的茶香,即便身坐堂皇富麗的九重宮閣,也偏偏流露出閑雲野鶴、青崖白鹿般的寫意風流。
嘴裏卻著要誅九族的話。
付貴妃又是一顫,下意識四周望一眼,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
自從年初宮宴之後,她和王徽就過從甚密,心裏也確是十分喜歡這位性情大變的表妹,明裏暗裏幫了她不少忙,這次萬壽節,更是從頭至尾——若事情敗露,她是無論如何都洗不清的。
退一萬步,便算之前她和王徽依舊是斷了音訊的狀態,沒有恢複感情,可就憑著這層中表之親的血脈親緣,一旦王徽犯事,她也是走不脫的。
這條賊船,打從一開始——她就已經坐上了。
甚至不止她一人,她的爹娘,他們付家,還有萬衍、國師……
“……姑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好女兒!”付明雪不由氣苦,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我怎麽就有了你這麽個——這麽個……大逆不道的表妹!”
王徽淺笑盈盈,“表姐心疼我,我是知道的。”
“叉出去!哪個心疼你了?”付貴妃剜她一眼,有點動了真火。
王徽歎口氣,揉揉眉心,沉吟片刻,開口道:“表姐不須動怒,日後如何行事,我心裏已有章程。你放心,十年之內,我不會舉起反旗,況且也無需表姐主動做什麽,你便在這慶熹宮裏穩坐釣魚台就好,一切自然有我……隻是偶爾會有些事,若表姐能仗義相助,那是再好不過。”
付貴妃麵沉如水,隻是不語。
“表姐不話,我就當你答應了。”王徽笑眯眯一拱手,行了個禮。
付貴妃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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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就有整整三三夜,付貴妃再沒踏足偏殿。
王徽知道造反這種事,即便放在未來也不可覷,更何況是等級階層意識濃重的封建古人……她這表姐雖鍾靈毓秀,要接受這種事,也是需要時間的。
她也不急不躁,安安穩穩呆在慶熹宮“養傷”,陶秉先每日都要來請脈,然後開出新的方子,顯得她傷情十分沉重,但同時也在一步步慢慢好轉。
終於,到了第四日上,付貴妃一大早就來到了偏殿。
彼時王徽正與濮陽荑喂招,濮陽荑功夫不弱,王徽也有意多讓她幾招,看看她的水準,兩人就打得你來我往,十分熱鬧好看。
白蕖也一直住在慶熹宮中沒有離去,此時見到她倆互打,也禁不住技癢,看了半晌就加入進去,頓時成了三人亂鬥,一時呼喝聲聲,拳風腿影不絕,於之榮、玉蕊、季子等人在旁看得不住叫好。
付貴妃站在遠處愣愣瞧著,忽然覺得他們已自成一個世界,即便是王徽、濮陽荑這樣的女兒家,在那個世界裏,也可以恣意燃燒熱情,將一身所學投以所用,哪怕最終難成……卻轟轟烈烈、暢暢快快,不枉來此世間一遭。
而那個世界——自己走不進去。
心底深處就忽然湧出一股巨大的惆悵和不甘。
忍不住就抬手,輕輕敲了敲院門。
院裏三人就停了下來,眾人紛紛行禮,隻有王徽依舊站著,抱手微笑道:“表姐……可想好了?”
付貴妃抿了抿嘴,壓下心中千頭萬緒,走了過去。
“一,我不會主動為你做任何事,但你若有求,我必應。”
“二,箐郎的想法我管不了,也不會幫你勸他,你若欲得他相助,便自己去使勁。”
“三,我要你答應……若最終不成,你無論如何都要保我蓴兒周全。”
三句話完,付貴妃定定地凝視著她,貓眼一般豔麗的眼睛,深處卻好似燃了兩團火焰,在熠熠生輝。
王徽收了笑,回望美人,表情肅然,緩緩吐出一個字,“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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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畢竟“傷在胸口”,又是為皇帝擋劍,救駕之功不可謂不,在她“醒來”第三日起,乾清宮、坤寧宮,還有其他各宮的賞賜和慰問就流水價送了過來,付貴妃不聞不問,隻命人都打包收拾好了,待王徽“傷愈”離宮之時一並帶走。
大約到得第十日上,王徽“清醒”了一些,永嘉帝還親自來探望了一次,言語間十分寬慰,又笑問她想要什麽賞賜。
畢竟她這身子今年也隻有十六歲,在四十八歲的永嘉帝看來,自然還是個孩子。
王徽自不免作態一番,“……當時什麽都沒想,就是下意識就衝過去了,陛下愛民如子,那麽子民反過來護著陛下,也是份所應當,臣婦不敢妄求賞賜。”
“話是這麽,但你一個女孩兒家,賞你再多,也不過都是些花巧玩物,”永嘉帝笑嗬嗬的,一直拉著付貴妃的手,“總得來點實在的……朕已打算把孫家的爵位再延替五代,把你的誥命提一等,俸祿和湯沐也與郡王妃比肩,你看如何?”
王徽麵露遲疑,但隻是一瞬,隨即又笑著謝恩。
永嘉帝自然察覺到了,不禁皺眉,“可是有何不妥?”
王徽隻囁嚅半晌,卻是不肯。
付貴妃眼珠一轉,就站起身來,“……陛下,且出來外頭,臣妾與您幾句話,不好當著她的,表妹麵皮薄,聽不得這些話。”
“哦?”永嘉帝饒有興致,就吩咐濮陽荑,“好生伺候著。”便跟著付貴妃走了出去。
門一關,王徽就下了床,走過去聽壁腳。
卻聽付貴妃娓娓而言,“……就是個粗魯又醃臢的,過門之前就納了好幾房妾,過門之後不出一個月又收用了身邊兩個大丫鬟,還見兒非打即罵,這陣子又抬了四房姨娘,婆婆也是個上不得台麵的,在家裏可著勁兒壓服表妹,至今還不讓她接手中饋……”
聲音就低了下去,不知又編排了些什麽。
卻聽永嘉帝抬高聲音,語氣裏有些許怒意,“……竟有這等事!隻道那孫敏是個不成器的,左右爵位也快到頭,到時就是庶民,朕也懶得管他,卻不料後宅也是如此……”
兩人語音又低了下去,聽不太清楚了。
王徽就露了笑意,一搖一擺地躺回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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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數日,孔全祿親至慶熹宮,除了一如既往地帶來大批珍貴賞賜之外,又帶了一道明黃裝裱的聖旨,後頭跟著一大串宮女內監,每人手裏都捧了一個紅布托盤,上有紅色五彩雉雞朝服、雙鸞翊珠寶冠、金冊寶印等物事。
王徽仍然“傷勢頗重”,隻能臥床,無法起身,濮陽荑便代她跪在門口,口中道:“恕臣婦失儀,無法親迎大伴……”
孔全祿就溫言道:“無妨,這救駕之功,萬歲一直感念在心。這不,聖旨一下,咱家就趕忙討了這個巧宗兒過來宣旨,也算全了貴妃娘娘一片心意,再大的功勞,那也是世子夫人的。”
“啊,不對——”他忽然戲劇性地一頓,老臉笑得如一朵菊花,“現下這‘世子夫人’的名頭,可該往後排排了……”
“正是呢,”付貴妃就跟在他旁邊,嫵媚一笑,接口道,“日後該稱一聲——長樂縣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