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堪輿

  王徽看著坐在對麵的蘇鍔,忽然就想起上輩子的事來。


  那時她還年輕,即將從帝國士官學校畢業,恰逢第七艦隊提督卡特蘭少將蒞臨校園,為艦隊擢選新鮮血液,以結業考試成績為選拔依據,合格者將全部送往佐拉奎爾前端要塞的行星群,參與帝國對鵝北γ衛星郡的平叛之戰。


  那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役,連傻瓜都不可能會死在那裏,隻要去了,參與戰鬥,就必然會立下軍功,加官進爵。那一屆的畢業生中,但凡有點誌向和野心的,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彼時王徽年少氣盛,當然也想去戰場上嶄露頭角。她並非空有大誌,更有與其野心相匹配的實力,無論是實戰演練還是理論知識,或是個人體術,她都是帝國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她對星艦戰術的熟練運用、刁鑽狠辣的進攻方式,以及狡猾的用兵策略,她若稱第二,就無人敢稱第一。


  然而,就是在這樣十拿九穩的情況下,她的成績卻被篡改了,改成了一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選上的平庸分數。她不知道是誰幹的,也沒時間去查了,隻能抱著自己六年來在學校的所有成績,以及導師親筆寫就的推薦信,敲開了卡特蘭少將辦公室的門。


  那種可憐的、緊張的、懷著隱秘憤懣和不甘的、急於被上位者認可的心情,即使後來手握重兵,彈指間就能毀滅無數星係種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時候,她也從未忘懷過。


  當然了,那一次她成功通過了卡特蘭的考核,拉開了榮耀一生的序幕。自此屢立戰功,平步青雲,不到五年就以帝國第三艦隊提督少將的身份重回母校,揪出了當時篡改她成績的罪魁禍首,褫奪軍銜,開除公職,將他發配到了最偏遠的殖民星做苦役,一生不得返回首府星。


  “……少夫人?少夫人?”


  蘇鍔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王徽猛地回過神,歉然一笑:“方才有點走神,三舅勿怪。”


  蘇鍔皺著眉,杯裏上好的明前龍井冒出嫋嫋清香,他卻無心品嚐,“你到底要跟我什麽?”


  蘇鍔比卡特蘭少將年輕得多,成就自也遠不如那位帝國軍神高,雖然極力維持冷淡矜持的神氣,但到底還是能看出隱藏在下的急迫,完全不像卡特蘭那隻老狐狸,就算旗艦在他麵前解體,他也隻會咕噥一句:好吧,這不太妙,讓我來想想辦法。


  王徽當然也再不是當年那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她知道今日之役必勝,所以心情也比較放鬆。


  “敢問如今海船出航,是如何判定方位的?”她問。


  蘇鍔皺眉,“左不過牽星觀月,輔以司南,或請經驗老道的漁師水手,繪記沿途山島礁石指路……”


  王徽點頭,“牽星之術自古有之,然隻能辨南北,無法識東西,且海水潮漲潮落,山島礁石忽隱忽現,如何能以之記路?此法或可用於近海,卻決不可施之遠洋,且大洋水深,水相接,無邊無垠,早已不見山石蹤跡,若無恰當定位之法,出遠海實不啻於自尋死路。”


  她又詭秘一笑,“或者我理解錯了,三舅其實隻想去琉球做趟生意,並非是要出遠海?”


  蘇鍔一愣,急道:“我自是要出遠海的,琉球都被走濫了,哪個要去?”


  申辯一句,他便又沉默了。王徽的話恰巧戳中他心底擔憂之事,大楚海禁之策近年來有所鬆動,他往返琉球扶桑幾趟,發現已沒什麽賺頭,自然就把目光放到了更遠的海外。


  然而那是化外之地,即便最富經驗的水手也未曾到過那麽遠的地方。正如王徽所,什麽繪錄山石,到了四麵皆水的遠洋那是全無用處,牽星術或許還有點用,但也並非萬全,可若想為下先,掘這第一桶金,就須得置生死於度外才行。


  他兩年前就開始籌劃這次出海,家中親人,身邊好友,幾乎沒有人支持他,關係好的擔憂勸阻,關係差的諷刺挖苦,至於被他整垮的那些商場對手,更是巴不得他第二就去喂了海魚。


  頂著巨大的壓力,幾乎投入了全部積蓄,才在金陵左近的龍江寶船廠造好了兩艘尖底廣船,六月份就已開抵揚州府海門衛港口暫泊。他精益求精又吹毛求疵,原本一艘廣船的造價僅需七千多兩白銀,卻硬是被他折騰到了一萬多兩。再加上其他亂七八糟的款項,兩艘船完工那,蘇三公子竟付訖了兩萬五千兩白銀的高價。


  本來正月裏就已完工,但彼時正值隆冬,長江水淺,廣船身高底尖,恐一入水便擱淺,索性便等到六月長江汛期,兩船入水才勉強未觸及江床,有驚無險地行到了海門衛。


  兩艘巨船停在海門衛港口,每日的租賃費都得燒個二十兩,蘇鍔眼下手裏的現銀隻餘三萬多兩,是打量進貨用的,而幾家商號的股子紅利要等年底才能下發,遠水解不了近渴。諸多朋友中,隻有一位邵姓好友入夥了五千兩,算是解了他燃眉之急,不然八月份的泊位租費估計都交不齊了。


  成本如此高昂,唯有盡快啟程方能解決問題,可他行前人所未行,走的是九死一生之路,並沒有多少人甘願隨他送死。到八月底好不容易招齊了水手工人,蘇鍔卻越發猶豫起來,究其根本,還是安全問題阻住了他的腳步。


  所以王徽方才口出狂言,拉著他到茶樓裏來喝茶,還非得要個雅間,怎麽看怎麽像個女瘋子,但正因戳中他心底癢處,所以他也就幹脆跟來看看,這號稱撞邪的外甥媳婦到底能出什麽花兒來。


  王徽觀察入微,這些也想了許多、做了許多,早將蘇鍔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此時更不多言,隻是微笑,喚來茶博士,借了文房四寶,鋪好便開始寫寫畫畫。


  銀河帝國首府星雖已不在太陽係,但人類的母星地球仍是非常重要的陪都。王徽升為中將後,曾率軍鎮守地球整整十年,對這顆美麗的藍色星球十分熟悉,尤其對自己古老先輩的祖國——中華大陸,更是懷著一種別樣的感情,曾經發狠惡補了很多相關的地理知識。


  此刻重新繪製起地圖來,畫得還是頗為輕鬆,雖然並不特別精確,但大致形貌還是有的,再加上近日買了一些遊記方誌來讀,心中對南直隸轄內的城鎮、水文、海岸線分布也更為清晰。


  茶樓供應的是上乘熟宣,堅潔如玉,硬毫用起來絲毫不會洇墨,但她自知軟筆書法水平奇差,於是就不寫字,隻刷刷幾筆畫出南直隸海岸線的形狀,又畫彎曲一線作為長江,並標出幾個點,代表了入海口一些重要衛所。


  然而即便一個字都沒有,也足以震撼蘇鍔這樣的毛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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