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苦酒與籌謀2
天鵝絨窗簾之間留了一道縫隙,漏進來一絲月光,白思躡手躡腳地關上了門,在黑暗中眨動著眼睛搜尋——很好,他就在床上,即使亮光如此微弱,他白金色的頭發也非常顯眼。
她順著牆壁小心摸索著,這該是木質的床頭板……這布料是床單……啊,這是胳膊……還有肩章,流蘇……這是肩膀。
她的手在肩膀上按了按,沒想到李察輕輕哼了一聲,白思有些緊張,立刻停止了動作,過了好一會兒,見李察再沒有什麽反應,便摸索著坐下,咬著牙推了推他,輕聲叫道:“布萊恩?快醒醒!回去了!”
這會兒李察卻一動也不動,大概是醉酒睡熟了,白思湊近了,聽到他發出規律的呼嚕聲,酒味聞起來倒也不算濃重,似乎還帶著那股薄荷的味道。白思隻覺心跳得沒那麽亂了,便深吸了一口氣,順著他的肩膀摸索過去,衣領倒是硬挺,都睡覺了扣子還扣得這麽緊,也不怕勒死自己,她好心地幫他解開了一顆,唔,脖子上還散落著幾綹頭發,平日裏不是弄得齊齊整整嗎,出席婚禮居然這麽不講究……
她順了順那些碎發,白天見到的李察總是把白金色的頭發一絲不苟地往後梳,露出光潔的腦門,顯得生人勿近,而在這深夜裏,在這隻有一絲月光照進的房間裏,她卻摸到了這座大冰山毛茸茸的頭發,發頂上似乎還有個旋兒,劉海都這麽長了,搭下來都能遮住那兩道濃密的眉毛了。
白思摩挲了一下他的眉毛,想著平日裏見到他一對濃眉斜飛入鬢、生人勿進的樣子,忽然有
些悵然,她曾在沒有人的街角踮起腳來把他的頭發揉來揉去,原本威風冷酷的海校之光雖然皺著眉不太樂意,卻會略微屈起雙腿,讓她不用那麽費力的踮腳。
那是多久之前了啊?如果不是他醉成了這樣,任她如何處心積慮,也沒辦法再離他這麽近了吧?
白思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她這才想起來今天是露晞的婚禮,這個家夥不是一心暗戀露晞嗎,心上人結婚了,新郎卻不是他。
所以他沒在意頭發,也沒在意衣領。
所以他今晚都沒怎麽出現,還喝得這麽醉。
白思略微低下頭,順著他高挺的鼻梁,摸到了他的嘴唇,手指輕輕點了點。她低低地問:
“心裏不痛快所以喝醉了嗎?”
“喝醉了是為了做夢嗎?”
“夢裏麵的你,順順利利地和心上人在一起了嗎?”
那一絲月光寂寥地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睛漸漸濕潤,嘴角卻微微上翹。
……可是那段日子裏,你明明喜歡的是我啊。
白思心中酸澀,湊近他,將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隻覺挨到的嘴唇滾燙如火,唇齒間有著清淡的酒香。她想起從前讀過的一首詩中有一段:
“敬愛的天神,為何天鵝河穀的美酒最是醉人?
……那是因為,
曾經勾勒出你輪廓的夏日陽光,
吻過你發絲的林間涼風,
聽過你歡笑聲的枝上果實,
遇見過你的所有的好天氣,
還有,一生無法擁抱你的苦澀,
全都壓進了這一杯濃酒之中。”
不知道喝了多少濃酒的李察並沒有給她回應,他雖然醉了,卻顯得有些緊繃,閉嚴了嘴,白思輕輕地貼了一下他的唇,見他沒有反應,略微起了身,盯著他的麵容看了好一會兒。
好了,這就是那個告別之吻。
白思昂起頭,輕輕吸了吸鼻子,她想起幼時見到的鬱鬱寡歡打水漂的少年,想起精心策劃之後見到的那個麵容冷峻的海校之光,想起無數次在樹下等候她的長身玉立的背影,想起他理直氣壯地交給她一個花兒開得正好的盆栽,想起一起從馬上摔下來滾了一圈時聞到的草地的清香,想起那個被她一把奪過扔出去的求婚戒指,想起聽說李察·布萊恩連夜去了船上的茫然的早晨,想起酒館中冷峻又帶著侵略氣息的吻,想起從音樂廳到遊樂園她回望得脖子都酸了的委屈。
就此告別吧,荒草一樣無望,泥土一樣沉默。
可是梅麗娜姑媽說,隻要她心裏喜歡,就別管什麽拉不下臉來,麵子哪有裏子要緊?
……方才那些話,白思也不是一句都沒往心裏去,她怔怔地想著,等到自己出了這扇門,這場盛大的婚宴結束,也許不要多久,李察就“拍拍屁股全忘了”,同別的姑娘板著臉約會、送給別的姑娘拙劣的禮物,而她白思卻“卻翻來覆去地過不去這個坎兒”,也許強打著精神去跟梁國八皇子協商,把他培養成自己的駙馬——可顧枕心裏明顯是偏向安霓的,隻是這兩個人都沒察覺;也許隨便接受了誰的追求,卻處處都不如意——她不是沒觀察過那些給她遞情書的小子,隻是同這個人相比,誰都不符合她的期望。
月色如銀,強烈的不甘翻湧成海,在白思心中澎湃作響:
說什麽是走是留,都隻能相望不相親,
河水為什麽不能爆發,為什麽不能決堤?
所到之處一片洪荒,自然就能擁抱堤岸了。
白思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一滴眼淚從碧藍的眼睛中滴落,落在李察的臉上。此時外麵還在載歌載舞,室內樂隊仍在演奏著輕快的圓舞曲,室外已經開始了角逐歌王的比賽,然而她隻聽得見自己吞咽的聲音和如鼓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