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魂歸故裏(十)
那日,與舅舅一同去人間閑逛,雖說在人間遊蕩了十幾年,但這熱鬧之地終究是看不夠,聽舅舅說你,這裏是長安,長安?的確是個好地方,如果不是自己再三懇求下,舅舅這一輩子都不會踏進長安半步,凡人有何可恨?為何不恨道士反倒恨起凡人了呢?側首看向了身旁之人,舅舅右眼有一道深深地傷疤,至於是為什麽,不論自己怎麽問,舅舅都不願意說,但是,不論怎麽看,都覺得舅舅是個非常可靠的妖怪吧?
真希望能一直和舅舅保持這樣,要知道,每次出來的時候,舅舅心情都會順暢許多,完全沒有在族中時那嚴肅的樣子,爹娘死後,多久沒看見舅舅敞開笑臉了?麵露微笑時不時笑出了聲兒,舅舅疑惑挑眉轉頭看過來,自己也隻是裝作什麽事情沒有發生一般看向別處,眸子掃過一處房屋,屋內明顯可以感受到些許妖氣,暗自想了想隨後轉身踏入屋子,在屋子裏巡查了一會兒一無所獲,便無奈的走了出去
“怎麽了?”
“沒事兒,我們往前看看吧,前麵更熱鬧一些!”
“嗯……”
轉頭再次看向了那間屋子,雖說可以感覺到少許妖氣,但是可能已經離開了吧?想著,開扇輕輕扇動,看向了一邊打造武器的鋪子,想著拉起舅舅便走了過去,舅舅用那骨鞭都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雖說武器很多,卻也沒見他用過多少,想著,拿出之前偷偷照著骨鞭畫出的圖紙鋪在了那小哥麵前,掏出一袋銀子順勢推了過去
“麻煩小哥了,務必在一個月之內按照圖紙上的做出來,錢什麽的,都好說”
“殤兒?”
“噓——”
那小哥麵露微笑連連點頭,滿意的微笑一聲拉起舅舅手腕緩緩走開,看著舅舅不解模樣,輕咳幾聲看向別處並沒有言語,半晌後,舅舅緩緩從腰間解下骨鞭端詳了一會兒,似乎是想起了圖紙上骨鞭的模樣,露出了個無奈的微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想起來,過一個月便是舅舅生辰了,鬆一根一模一樣的骨鞭,舅舅應該會喜歡吧?
“臭小子,終於開竅聽舅舅的話了?”
“略~”
調皮吐舌沒有多說什麽,驚喜的話,還是瞞著點更有趣吧?今年,第一次給舅舅過生辰,得把所有的都辦的最完美,今日,舅舅難得笑的開心,但是卻總是感覺,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蹤,這人多的地方,想要抓出來也要費些功夫,索性叫自己不再去管,讓所有心思都放在讓舅舅高興的事情上,既然舅舅想讓自己這麽做,那就事事如他意好了
“舅舅,你看,自從團聚以後,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出來玩了,今日就當為了殤兒,請舅舅放下大人氣概陪殤兒到處玩玩如何?”
“……嗯”
答應了?!
“太好了!”
“當心點,別摔著……!”
如同小孩兒一般在人群中穿梭,舅舅也隻能無奈跟上來,生怕將自己跟丟,任何人都有想和親人有段獨處的時光吧?不論是妖,還是人,親人永遠是第一位,我說的沒錯吧?舅舅……無論你對我再怎麽嚴厲,自始至終,都從未對你產生過恨意,可能,我生來便如此吧?
思緒被拉了會來,無奈長歎了一口氣,打開酒壺仰頭猛灌,酒水從嘴角緩緩流出,浸濕了身上衣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了,隻知道,當自己回去的時候,狐族上上下下無一幸免,內丹全都碎了,屍體到處都是,自己沒有找到舅舅的屍體,過了三天,長安城牆上卻掛上了一個男人,當時圍觀的人很多,自己費了半天力氣好不容易擠進人群,當抬起頭時,那城牆之上掛著的,正是自己的舅舅,那右眼的傷疤,絕對不會認錯……
當日,一場暴雨降下,舅舅在這樣的天氣下被淋了四個時辰,卻沒有任何人來管,自己並不知道在自己出去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當打聽時,隻聽見他們一直都在重複著“狐妖就該死”這句話,一瞬間,不祥的預感忽然充斥了全身,直覺一直都在告訴著自己,一定會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發生,舅舅就這樣在城牆上被掛了有三日,這期間自己想過無數次將他就下來,但是每天晚上,城牆上就會有眾人把守,就算是強攻,也會落下一萬箭穿心的後果
最終,舅舅在眾人的唾棄下被亂箭射死,受刑當日,城門被死死關閉,城牆之上守滿了人,道士在城門外設下了重重陷阱,自己曾闖進去試圖去救他,但是最後,卻滿身傷痕跌跌撞撞的離開,即使自己使出了全力翻上城牆,但牆上的鎮妖符,將自己一次又一次打了下來,當晚自己混入了長安,從刑場上帶走了舅舅的屍體,一路背著他,走上了狐族後山的那片竹林中,竹林裏已經布滿了墳墓,自己將舅舅的屍體埋在了父母身邊,這樣他們就一個不差了……
自己記得當時將舅舅放進棺材,埋進土中時,心髒一陣疼痛,淚水浸濕了整張臉,但自己就猶如沒有感覺到一樣,在這後山上,那片竹林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就是自己建起的墳塚,手輕輕撫摸著小四的墓碑,這小子陪伴自己多年,最後卻得到一個慘死在長槍下的後果,這墳墓之下,都是自己的昔日好友,如果自己沒有出去的話,是不是……還可以救出來幾個?就算就不出來,保住小四和舅舅,也是可以的吧?但是偏偏,就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親人再次離開……
“白殤?”
“無礙……”
緩緩搖頭輕聲回絕,抓著酒壺的手緩緩鬆開,酒壺掉到了樹下,自己卻沒有理會,從山頂走下山,再走過一條小路,就能看見那個空曠的家,但是現在,回去又能做些什麽?居住在那裏的狐妖們都已經不在了,那裏寂靜的可怕,但是卻總是能聽見呼喚自己的聲音,小四……舅舅,這些都已經離開自己的人,在睡夢中卻總是能看見他們,刺鼻的血腥味,不斷回蕩在腦海裏……那模糊的身影,也漸漸消失在了記憶裏
“該忘得,就忘了吧……”
竹竿點地調門兒高。
拂手捋順身上破布舊襖灰補丁,臂挽的竹竿早被點爛了頭。跳噠步子走街串巷,近人家時駐足四下裏觀望,蜷掌輕叩緊閉木門。
“行行好呀給碗飯,沒有米麵給口水呀——”
拖長尾音提聲喊,踮腳攀著籬柵往裏瞧,冷不防驚落了門旁壘壘石塊兒,吵醒院裏黑狗直衝著吠。嚇了一跳心中發悸,趕緊豎指唇畔,衝著噓聲擺手連連示意。
“嗨呀嗨呀、不要吵、我要點兒吃食就走呀!”
被狗嚇得連退數步,半拉子破碗摔在地上碎成兩塊兒。臉頰耳垂漲得通紅,斜眼覷著老翁撩簾出來,手忙腳亂無地自容。
“我、我討吃食……”
兩手背在身後食指來回翻絞,垂首抿唇嚇得不敢吱聲,偷眼幾番心裏慌亂,破爛繡鞋碾碎旁邊兒小土塊。倒不預想、猛一個白麵饅頭塞來眼前,連退幾步,踉蹌抬眸望他,麵上驚詫不已。
“給我的呀?”
呆愣半晌才曉得接下,手心裏捧著的白麵軟饃暄軟十分。老翁嗽嗽發笑聽得羞赧。半晌又見他叫著且住,轉身回屋,蹣跚頓步搜羅個裂紋陶碗出門塞來。
“多謝您啦。福祿雙全、福如東海呐!”
聽著窗外雨聲滴滴答答,睡意如潮水襲來,打了個哈欠,閉上了朦朧的眼。
眼前之景,似夢,非夢。
負手立於水榭樓台,屋簷上,雨滴落下,形成了一道水幕,盈盈一水間,卻仿佛阻斷了無數喧囂。外麵,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寂靜的空間,隻剩下風聲,雨聲。
伸出手腕,緩緩伸向雨簾,冰涼的雨滴濺上裸露的皮膚,竟有些徹骨的寒。食指已經觸上雨幕,卻在最後一刻,即將探出去的一刻,停下了。
潛意識裏的反應。外麵,並不一定就是自己想見到的。
悠悠歎了口氣,拂袖,轉身,踏著木階回屋,看著熟悉而又不熟悉的擺設,心中泛起一絲絲莫名的抵觸。
在木桌旁坐下,端起茶杯,裏麵還有些茶水,輕輕抿了一口,苦澀的味道觸動著味蕾,泛起回憶。但這味道,似乎不是那麽真切。翻開桌旁淡黃的信紙,上麵空無一字,雖有淡淡的油墨香。
杯中茶,映出自己孤寂疲倦的影。
一時無言。
忽而起身,快步走回那樓台之上。
雨,越下越大。一滴滴雨珠,明明微小,此刻打在屋簷上的聲音,卻有一種沉重之感,一種似要洞穿擋路一切之感,以及……一種隔絕一切的孤寂之感。
抬手,向那雨幕,緩緩,緩緩探入。冰冷,未能阻止動作。水流於皮膚之上,其感覺,有些奇異。
驀然間,周遭一時靜寂,雨聲不再,世間,仿佛變得空空蕩蕩,時間,溶解在了此刻,隻剩自己一人。
再次睜眼,卻發現,自己竟是趴在桌子上。
起身,一飲而盡杯中早已變涼的茶水,放眼望窗外。
雨,還在下,沉重地下,應該是錯覺,雨聲竟有些哀怨。
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是豔陽高照三月春。
閣裏每日課業堆積如山,令我煩不勝煩。原想著先生結課後能回房偷閑,不料被宋泯急急拽進了林間幽寂。
按捺下心中不耐低聲問道:“何事?
腳下微頓,立刻抬手攥住我胸前領襟,狠狠地向前方高木甩去。
砰的一聲震天響。落葉簌簌。
我摸著額頭倒吸涼氣:“你……!”話音未落他上來又是一腳。這還沒完。“你是閑來無事嗎!跑去領那勞什子‘朔月’做甚麽!?”怒吼的質問聲入耳,緊接落來一拳。沒能及時反應,那拳頭砸得我心肺錯疼。緩了氣抬眼看他,卻也不知如何開口。
一時間竟隻剩和風微動、樹影婆娑,一派安然之景。
終是不耐煩,起身輕聲嗤笑“放心,看著是我和她搭夥幹,實際上還是我一人前往。不會牽連她的。”
像是累極,靠著粗大樹幹緩緩坐下,闔眼。“莫要以為我不知,你意欲何為。餘家人真有那麽好殺,你娘當年就該提劍去了。”我恍若雷擊,不可置信般瞪著他問,如何知曉的?
他蜷縮起來捂住麵龐,咽喉間滿是壓抑的疲倦:“賴你以往不識字,為取你名來做牌子,我同柳珩去請教了阿楠姐。”他深吸後,聲音嘶啞哽咽似泣血,道“您想離棄,至少別害了旁人。”繼而抬眸望向我。
聽罷不由內心輕笑,在下並非如父,連累旁人之事乃我此生不願。相顧無言換來微微頷首,也不顧宋泯有未有瞧清,抬步離去。
碧葉合著枯黃隨風飄搖,洋洋灑灑在林間蕩開。
走得是千裏快哉風。
回屋後倒在床褥上,身體沉重如灌鉛。那抑鬱寡歡的模樣,漸漸與記憶中“母親”的麵龐重合。女人啞著嗓子低喃,纖纖玉指裹住幼兒小手,在宣紙上撇捺橫勾,於我是一生的縈繞。
“你須記得你姓‘餘’,你……父親,他姓‘於’,是不一樣的。”
我歪著頭,目光呆滯在雋秀的字跡上,寒風吹動宣紙一角,入我衣襟。後知後覺間,我問她“宥兒為何不隨父親姓?”母親強笑,搖頭不答。
問題可能刁鑽過頭,貼心如我幫著換了個,再次問道:“宥兒的‘宥’是何意?先生總不願解我惑。”這回母親笑了,她眼角泛紅,朱唇微抿。帶著小手,行雲流水後入目便是一狂瀾之作。
“寬”。
九歲那年生辰夜後,我將父親贈予的絳啟劍遞交給她,又將那句話重問一遍。我永不敢忘,那蒼白薄涼的銀月下,她無聲泣訴,絳啟劍在她懷裏與月色相輝。一個晚上,我初嚐人間惡苦。
餘家。餘芷蘭。那才是我的生母。
我之生期,是她之死期。
她不是難產致死。是自刎。
誰害的?我磨損了四年光陰來思索,強扭出一個答案。於封和餘家。我殺不了寒鴉閣的於閣主,卻可以殺高官戮庶民,雖會受閣內圍捕追殺,九死一生屍骨橫野。既如此,我又何需懷有諸多顧慮?
且放手一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