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魂歸故裏(二)
“你還在等她?”
一陣風穿堂而過,我皺了下眉頭,意識到身旁的人是自己的朋友這才壓下一口氣,背在身後的手稍稍握緊。
“你再說什麽啊!要不是最近出不去家門,我怎麽會想她。”一語中的,我恍然大悟,終於正眼看向那位友人。
“我怎麽會想一個人?如果不是最近不能出門,我怎麽會想她!”說罷咧嘴笑了幾聲,我多麽希望這個話題就這麽結束啊。
明明全世界都知道我在想你,為什麽還偏偏要來問我呢?
“知道你想她,別擔心,你說過她很厲害。”
我伸出右手摸了摸鼻梁,轉身拍了拍友人的肩膀。
我多麽希望他能聽見我後槽牙崩裂的聲音然後終止這個話題啊!
可他依舊麵上帶笑仿佛我們隻是在聊天。
這是關乎她的事情——我不願與其他人議論、我甚至無法想象她現在身處何地是否安全!
“算了。”
收回自己的手,最後留給了那位友人一個略顯淒涼的背影。
不擔心。
“喂,你別走啊!”那人拉著我,“走開,我說了我不喜歡你。”我皺了皺眉頭,把她的手甩開,抽身就走。
“咚!”嘶,我被人推到地上“嘖,誰啊,有沒有文明啊!怎麽不去死?”我吃力地爬起來,拍著身上的灰塵,“出車禍了,快打120!”順著聲音望去,她趴在地上,抬著頭拉著嘴角,衝我冷冷笑了笑……
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著我的大腦,燈熄了,醫生搖搖頭,走了。不久後,幾名護士推著蓋了白布的她,去了太平間。
“哈!哈!哈!”我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又是這個夢。我摸了摸頭上的汗,起身下來床。
雨淅淅瀝瀝。不知為何,每次當我來這裏,總是會下雨。“好久不見。”我放下摘的野花,站著,看著那碑上,黑白色的她,又想起了那一片腥紅……
已經幾年了……日日夜夜,她都會出現在夢裏。我回頭去看,其實那時的她很可愛,但那又如何,她死了,她因為我死了,我永遠都要背負著她的命。
午夜時分,她總是會回來找我。汗濕了床,淚濕了枕,我像被掐著脖子,可那人卻又總是給我留一口氣。
為什麽不直接索命?我不敢想。大概折磨人一輩子才是最殘忍的做法。
她聽到了我說的話……
她恨透了我……
在記事屋還不是記事屋的時候,在她還是個梳了兩揪辮子,被媽媽綁上她並不喜歡的粉紅色蝴蝶結,硬逼著拿起聖經,上教堂禮拜的女孩的時候,曾無數次羨慕地看著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當時的記事屋並不怎麽喜歡陽光,或者說,當時的記事屋正處於年幼的,正在探索世界的年紀,本能的討厭會讓她不舒服的東西。
但她喜歡那扇僅有的彩色玻璃窗,這是一個從小生活在鄉村裏的,沒見過世麵卻聰敏細致的孩子,唯一能見到的濃鬱色彩。
這麵用零零碎碎的邊角料湊成的玻璃上繪著聖母子,做母親的那一位滿懷著愛意擁抱自己的孩子,連鬢角都在聖光的照耀下顯得知性而美麗。這位世間僅有,受上天愛待,童貞而孕的女子像是一位最普通不過的母親一樣,為兒子的降生而感到偌大的喜悅,憐愛之意溢於言表。
這樣美好的畫麵,隻有在陽光的照射下才能真正顯出它的斑斕奪目。可聖母知道嗎,這個可憐的,滿懷欣喜的母親知道她出生不久的孩子將來要被人出賣,活活釘死在十字架上嗎?即使知道了,又能怎麽辦?她的雙臂潔白而無力,她的眼神溫馴如羔羊,她的嘴唇吐出的隻有花瓣與蜜露,她無法阻擋聖子履行職責,遵循命運的腳步。
小姑娘很喜歡這幅畫,但當時的她並沒有意識到,她喜歡的隻是聖母垂憐幼子的行為。直到在很多年以後,記事屋再回想起這個片段,才終於遲鈍地發覺這一點。她早已忘記,自己的生母是牧羊女,又沒有丈夫,每天忙的不分日夜隻為養活母女兩口。那個可憐的女人來不及愛她,更來不及看她一眼,單是為了活下去就精疲力盡,甚至連自己女兒的消失都無從得知。
我的生母還記得我嗎?她是否知道我的存在呢?記事屋腦子裏剛蹦出這個想法就被自己給嗤笑了。怎麽可能呢。作為“記事屋”之前的存在會被徹底銷毀。從此之後隻有記事屋,而非自己個人。
靜謐幽暗的森林裏極難透過陽光,隻有為數不多的地方微微有些陽光閃爍。遠方,幾聲狼嚎穿過樹林,傳進了耳朵裏,臉色又是蒼白了幾分。小小的人兒握著匕首,撐在樹上大口的喘氣,眼神中滿是驚慌不定。
回想起一個時辰前。
“七日內,不能到集結點的,那便隻能留在森林裏。如果你們命大,或許到了明年下一批進去的時候還能回來!”
“到達人數超過十五人,所有人,死!”
領頭的教官語氣冰冷森然,眼神掃過場上的孩子們,小小的孩童們雖然已經接受了不少的訓練,但終究從未直接麵臨生死,更未真正動手殺人,忽然之間就要自相殘殺,孩子們的臉色多少有些不自然。
教官們走上前,一人提起一個孩子,提起輕功,往遠方的森林奔去。
——七日後——
這七日內,有野獸的偷襲,也有來自其他人的暗算。到達人數隻能有十五人,但是,參與的孩童們卻有四十餘人,想活命,隻能互相殺戮。
森林內有些許指引的標記,越靠近集合點,遇到的人越多,殺戮也就越多。
數不清自己已經殺了多少人了,從一開始的驚慌無措,再到最後的渾身鮮血,每個人都在這地獄裏走了一遭。
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有刀傷,也有抓傷。終於,在快要力竭的時候,總算是看到了集結點。
身形一晃,就要栽倒在地上,卻被人提溜著領子抓了起來。抬眸看去,撞上那一雙冰冷的眼眸,打了個寒戰。
那人眼眸中透露出一絲不屑,“記住了,想不被殺,那就殺了那些要殺你的人。這就是暗衛的生存之道。”
被狠狠摔到地上,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數年後——
負手站在集合點前,今日,是這批小崽子進森林的第七日,想來,應該快有人出來了。
一道瘦小的人兒從樹木中晃出,跌跌撞撞的走了過來,脫力的摔倒在自己麵前。
眼前這一幕和多年前重合,不由低低一笑,伸手抓著衣領,把那孩子提起來,眼神冰冷。
“記住了,不想被殺,就殺了那些想殺你的人。這就是,以殺止殺!”
夜中,我攜佳釀至屋中,卷起簾子,獨斟一大白,對月相邀。歎息一聲,心頭愈發澀起來。
我與潤之結親不過半載,當時隻道是短役罷,不曾想一別便是三月有餘,仍未得歸。潤之可曾思念我,可曾擔憂我在潤州可冷著了,吃的慣嗎?倚窗望月,思緒漸遠,她可是一個人躲在房中偷偷抹淚?長歎一聲,皇命在身,又當如何,我不願為世俗,雖無愧於心,到底是苦了她。猶記去年與潤之相別於餘杭門外,眼見他落淚,心中亦是酸澀非常,萬般柔情湧上心頭,卻啞了一般,吐不出一個字來,隻執手默然凝望。
風露乘隙而入,撲入我懷。月光傾落,映著畫梁上雙宿雙棲的燕,沉思良久,揮筆寫下,刪改繁幾,終成一詩。
罔千年受傷了。
這個噩耗隨著吹來的冷風刺進了骨子裏。她怔然,直覺心頭湧上一股難言的滋味。立即撂下手中的東西,在未緩過勁來的驚愣中趕往醫院。
大腦中已無能思考些什麽,空白的有些發暈。在微微發顫的步子中推開了病房門,映入眼簾的並非床上的梁思成,而是擁擠的人群把病床圍了一圈。房間裏皆是低聲的問候,聲音很輕,卻雜亂的很。瞳孔無力的掙著,卻不知把眼神落在哪裏。就這樣呆愣中捕捉著腦中一閃而過的思緒。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的抓住,好讓自己保持清醒。
怎會這般!
念起,我實是感激未立即見到病床上的思成。一霎那間我也的確無法想象狼狽中的少年。他素來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我怎能想到他倒下時會是怎樣的一番模樣?愈想愈亂,愈捋愈雜。隻好在梁叔叔的話音如利刃一般斬斷了亂如麻的頭緒。
“思成的傷不要緊,醫生說隻是左腿骨折,七八個星期就能複原,你不要著急。”
方鬆一口氣。隻與後來的父親與李夫人在病房中守著。我慢慢挪渡著步子,按捺住內心的慌亂到病床旁見病床上的思成。緩緩落座,打中午守到太陽按捺不住寂寥緩緩離去。桌上的飯菜冷了熱,熱了冷,終是無人理會。紛雜的聲音漸漸消失了,隻留鍾表發出輕微的滴答聲。剩下的,隻有思成的呻吟。
他每一聲細小的呻吟仿佛都是一把剪刀,挑起了我心頭上的血管,帶著剪不斷的血絲。一陣陣心痛如刀絞,耳畔又充斥著思成痛苦的哼聲久久無法散去。他的每一聲難耐痛楚的聲音,我都跟著疼。我手慢慢挪動,撫上了自己的左膝。我終是無法想到被汽車猛撞後的摩托車壓在腿上是怎樣的疼,也無法想象疼暈過去不省人事又是如何的嚴重。我眼前隻能浮現出一片血色連天,不曉得是為他還是因我。眼眶忽而間又些發酸,隻得顫抖著呼出一口涼氣。安靜的房間裏我聽得到自己緩慢的心跳聲,一下,一下,伴著縈繞的呻吟聲幾乎要停滯下來。
疼,疼!
再無心念餘,暗中下了決定去舍了幾星期的學業來照顧他。義無反顧,無所猶豫。非一時興起,而是在冷靜的深思後下了讓自己最滿意的答複。
“這邊兒,再劃過來點!”
“誰潑我!別躲!”
“哇你幹嘛!方才不是我幹的!”
收回架在船邊作亂的手抹幹淨水,笑嘻嘻看著不遠處的師弟們鬧成一片,悠哉著往嘴裏丟進了顆剝好的蓮子。
夏天火熱的不僅是日頭,還有一眾少年好玩愛鬧的心。下午的功課才收了尾,汗都沒來得及擦,就被這幫小子攛掇著一同去湖心偷摘蓮蓬。許久未嚐過那清甜滋味,這一想還真有些肚饞,遂二話不說,趁著天色未晚,扯著師兄弟十餘人撐著四艘窄葉小船,遊魚一般紮入那層層疊疊的紅花碧葉叢中。
一開始是奔著蓮蓬去的。在那個人的帶領下,一群人輕車熟路摸到那守塘老頭看不見的地方,喊了幾個手腳麻利的在外緣掐了十幾個蓮蓬頭丟進船裏讓人解饞。饞勁兒過了,玩性就上來了。沒過一會兒,此次活動內容便由采蓮蓬轉為了打水戰。
偏頭躲過友人手裏回敬過來的一潑水,卻絲毫沒有作為罪魁禍首的自覺,一手拍著船沿一邊笑得肚子發痛,口中還不忘添把火:
“你看看你,濕淋淋像條落水狗哈哈哈哈哈哈!”
“呸!我要是狗我第一個咬死你!!!”
抬臂接住揮來的船槳,眼神不經意瞥過他身後,隨即眼一亮:
“等等,那邊兒,看見沒?那兒有個長莖的蓮蓬!個頭這麽大,鐵定好吃!快!收了收了!”
“那個太靠裏了,摘不到啊!”
那大蓮蓬長在了一片荷花荷葉之間,在船上伸長了身子也夠不到,但若是這麽放過了又覺得可惜。摸了摸下巴,最終還是決定下趟水。跟撐船的師弟打了聲招呼,叫他劃到那片荷花從的外緣,緊接著三兩下脫掉上衣,光著膀子跳入水中,憋著口氣扒拉開層層葉梗,向著中間那柄最高的蓮蓬探去。鬧騰了許久,天色有些暗了,紮堆的蓮葉荷花又多,辨不太清,隻好憑著大致的感覺摸上了那圓柄,一掰一折,哢嚓一聲,那蓮蓬便被摘到了手。即得手,也不多停留,又沿著來時的路扒了回去。先將那大蓮蓬丟上了船,隨後又扒住船沿一個撐身回了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