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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歸人(二)

  星子墜火,灼灼焚孽。風聲長嘯,卷野白草。掌中長槍嗡鳴嘶叫,一點尖刃破風劃焰。風霜似刃葬肮髒過往,殷紅點點落一身汙穢。狂沙驚笑,拂去罪孽。轉身腰旋便是旌旗落風姿,槍縛蒼龍何人爭鋒!烈酒入喉,策馬逐夢九霄,風、火、血、娶皆是滾燙灼似胸腔下血肉怦然!


  痛!快意!


  腦中混沌不堪不識敵我,五步之內不留生靈。指節發麻臂肘震痛,唇舌鐵腥驅之不散。恍惚不清隻識殺伐。


  何人…何人!

  戰馬驚鳴踏蹄入烈焰,濃煙翻湧蒙蒼穹遮皎白孽障,星月熠熠複泯滅,朔風襲麵痛徹百骸,徹骨寒涼轉瞬焚於熾熱血蓮。寒刃貼腰後騰翻轉,足跟揚塵槍落長痕,指攥長槍甩腕格擋,矯若遊龍快若鬼魅,足下發力閃身持銀杆力壓,翻腕纏刃旋身高躍屈膝狠擊賊寇頭顱,以槍點地後翻翩然落,力刺前出血濺長坡。


  瞧!螻蟻若翻湧江海掀狂瀾萬丈!不逞之徒妄破千裏山河!

  急喘緊攥長槍,躬身若豺狼、似虎豹,噙血唾肉殺伐成性,雙眸浸血猩紅一片,所見不過槍下亡魂,唇溢嗤笑眉存輕蔑,暴戾恣睢狂妄張揚,奪他人性命,生死由我!

  哈!暢意!


  寒光乍現凝破骨鋒芒,驚濁風撕業火,恍若驚雷疾電,凜冽殺意攜劍來!破我皮肉染我血色,臉邊刺痛鼓戰火。


  痛!痛!竟傷我!

  指腹狠擦胭脂色,白瓷喋血痛意更甚昭怒焰,烈火驚叫悶聲作響,滾燙熱意貼吻肌膚,唇舌生燥惹一腔戰意。熱血翻湧叫囂應戰,重重業火自胸膛一捧熱忱猛燎原。側首唇挑嗜血輕笑,唇瓣如血染盡殺伐,瞳綻傲意偏執炙火。


  來!來戰!長弓對銀槍,瞧個高低勝負!以血為證!


  碾足回蹬疾掠迫近,滑步提槍橫掃八方,兵刃相撞悅耳至極,長弓變青鋒,銳氣逼人以破萬鈞,一掌上抬槍尖輕挑,複斜劈而下誓要破他皮肉留血印,沉肩突刺定桶他個對穿!

  身影翩然步法縹緲,槍開血花掄圓似月影,墨發於身後挑濃重墨色。紅,豔麗灼目!黑,暗沉壓抑!他以劍割我血肉,我以槍破他甲胄!胸腔下那一捧血肉跳若響鼓,響的渾身血液沸騰翻湧。銀甲瀝血再襯耀眼紅,舌掃犬齒胸腔震動溢低笑。


  以身殉國?無趣無趣!不戰便死管什麽家國仇恨!不若烈酒澆歌,千軍萬馬走上一遭,與我一較高下!所謂榮耀傲骨終歸不過一捧黃土!隨欲望而行管什麽生死!痛意便是暢意,腥風血雨殘屍斷臂,旌旗折斷入火焚燒,快哉快哉!

  “將軍,你的我全記不得!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可笑!太平下萬骨焦!不願!

  蝕骨烈焰吞噬傲骨,徒留破敗軀殼苟延殘喘。


  燒、燒!燒!


  燒盡這無魂走屍!燒盡夢中鐵馬冰河!燒了我!


  孤影獨映幕簾,颯颯世間,故人魂在那邊

  月落烏啼,簌簌風過窗前,卷一落花落案前,吹動燭火搖曳。一縷孤影俯仰獨酌,不見黑衣兒郎半分醉。杜康難疏悲情,酒澆愁,無神雙目藏幾分波光,凜冽寒冰融成汪泉,似作午夜露珠滴落。甘露酒混幾滴淚,白瓷盞酌千杯酒,撒落黑袍間,透露分淒涼墨色,清冷酒香濃烈。又是幾盞烈酒灌下,才覺輕微暈眩,這千杯不醉的本領,我竟頭一次怨恨。一人一盞千杯不倒,尋個故人敘舊都難,對飲明月修竹,獨望那份美景,厭惡的熟悉感強襲心頭,卻獨找不到林間一身影。恍惚邊幾分魚肚白,逼著黑衣郎找回今夕何夕,才知又一夜過去。


  三千搜魂陣,撒九州大地,邊沿角落無一落下。不信她魂魄碎落,不信她就甘願拋棄他離去,不信她就堪堪願意放過他,不信她,一絲一毫留戀也沒櫻如何不信都是騙自己,偏偏薄情唇輕啟騙得了眼,蒙不了心。她走了,是你害得,她找不到回來的路。靠一腔執念,一膛熱血,一顆真心,苦苦支撐,苦苦追尋。八年,她就此消散,未有一點指引,哪怕石子入水也有些許波瀾,她卻如永沉池水,連一點漣漪都不曾留下。


  他後悔,為何不給她機會稍作解釋,為何一意孤行要怨她,忘了她昔日的種種好。為何不能更冷靜幾分,仔細理清其中真偽,莫叫奸人離間了去,何苦日後苦苦追尋,至今不見蹤影。她有心害他,何苦等他成長,何必送他糖人,何必敞開心扉不設防,都是一顆真心,都是無怨無悔的付出。他做了什麽,一掌下去,隻剩停留掌間的心跳,一瞬永恒,剩他無盡懊悔而無奈。


  他欠她,一生一世都難還盡,何況她如今絲縷魂魄都不停留,連轉世的機會都被他奪走,連補償的機會都不給他。她好狠心,就留他一個人深夜以酒澆愁,自己地快活,化作縷清風,再不受他拘束,多麽自由,多麽絕情。他有多想她,有多痛苦,她分毫不知,分毫不理。他懂,她一定是恨極他了,一定是失望極了,才不願回來。


  可惜,她今生都由不得她。她教會他何為愛,他就一定要好好感受這份真摯感情,哪怕她不願,他強硬也要留她在身邊。他從此再不信任何一句承諾,他懂了,徹底懂得,握得住的,真正擁入懷的才是最真實的,才真正對得起“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幾個字。他此生,一定要親自牽她入榮禧堂,永永遠遠陪著她,牽著她走完這一生,同她生老病死,寸步不離,才最真實。他苦尋八年的寶貝,怎能放手。


  “大人,捜魂陣今早有反應了。”


  “去看看。”


  他終究放不下。


  暮光凝紫欲漸昏,兩三點寒星窺人,西北極滾雲沾夜,和慢地吞盡最後一縷蒙昧,整座古城倏然籠於一片黯淡昏沉,玉牆連傾,斷垣連影,輪郭難辨。


  沿著街巷幾步虛行,左瞧右盼帶得雲冠斜飛。既入了夜,估摸按著常理,那些久尋不見影的東西合要蠕蠕欲動,露麵發難隻在這一時半刻之間。指尖團握拂塵溫涼的玉杆,因著靈流入注而反生灼意,隱隱嗡鳴,四麵落沙走石俱是詭譎,愈盤算而愈心驚膽寒。簇凶鬼作祟甚久,若非沙海難行漠心難覓,必是有人陽奉陰違一手遮,逍遙於網之外好不自在。


  四野幽靜,風沙裹身,一座死寂空城能有多大能耐,片刻便見分曉,一腔憤慨飄然散作一聲心底冷笑,這惡人屬實自欺欺人,無端戕害悠悠性命,無論如何亦逃不開有心饒清明慧眼戒惡澄心,終究要伏法受誅,像那仙樂太子就不知哪裏聽來的消息,顯然也是為此事而來。不過他被我一路風沙阻隔,怕是吃了不少苦處,不知他現下落身在何處,本也是一番好意,日後好生賠禮致歉,望他千萬不要同我計較。


  思量間已行出幾步,卻不聞身後人跟來的腳步聲,足尖抵地跟著頓駐,身子往後一倒催人跟上。


  “喂,走不走啊?”


  ——“你,退開。”


  瞳目一亮,知是變動來了,不多擾他,順勢退居其後靜觀變化。來明兄此人,飛升比照自己還晚上好些年歲,法力之精厚、神識之廣博卻遠出於我,著實令人敬服。突得石破驚一聲巨震,塌牆摔瓦聲連片,欲回身探究竟,背心一點灼熱逼近之勢疾如旋踵,竟是一味陰招意在偷襲,好卑鄙的凶。揚身避過已是不及,卻不多擔憂,身側急風一動,玄色於視線裏翻折颯拓一閃而過,轉來身時明兄已定定擋在自己身前,不偏不倚接下這一招,飄飄然給那鬼送了回去。


  這一手甚妙,不愧為上庭地師之尊,我師青玄上地下獨一無二最好的好友。輕拍人肩身聊作一謝,敵方一招不中盤算落空也刁滑得很,不過幾息竟是兔起鶻落遙遙遁了,遂忙假人肩頭借一力點越身而過,雙足飛搗追逐他去,剛見對方好生厲害的一掌,時機火候俱是巧妙,知是高手,卻不懼怕反生欣喜。你既肯現身,不勞我費功夫尋找豈不美哉。


  “明兄且慢出手,他不是你對手。豈不是三兩招式間就被你捉了,那多無趣。”


  談笑間扇底狂風大作,破黃沙卷揚塵,先蔽人耳目再逐他身形,四路風壁鎖千裏塵泥,就算一時半刻捉不了,也能耗他力倦神疲。


  “前頭的卑鄙鬼,趕緊站住別動!既已被我撞上,涯海角你也逃不出去了!”


  烈火焮鑠地,四野軟紅香土、崇墉百雉盡數湮滅於滔滔火,高樓深院一朝覆,皇城分兩隔斷,一半是風嘯雲殘,魑魅翻湧,一半是紅雲流淌,滾滾飛煙。


  於萬丈底屏息凝神,唯餘百鬼尖嘯聲唳唳在耳。抬頭是萬鬼湧動地濁色,理智拴著一根搖搖欲斷的弦,極力抓住現實。昏沉光卻總勾著心底掩埋的恐懼,如跗骨之蛆噬入心血,越怕就越是清晰。


  眼前的地忽然換了一輪,水浪穿空拍岸,洞血地裏冥火幽幽,照不亮生者的麵容,誰也看不清,徒有枯枝衰草和腥漬透骨的寒是切膚的。四壇骨灰高高在上無聲成訴,活的流水裏混了已浸潤開來的血團,有霞雲行般奇豔.……

  外驚雷轟響,隔了行雲重重,被過濾成仿佛從牢深淵傳來的沉悶壓抑的哀吼,驚醒了一瞬的恍惚。幕盡裂,金紫仙光高懸於頂攪弄風雲,罡風裹挾滾滾落石墜地如雨,避無可避。變數來得突然,即使悠關性命,慣性仍教情緒囿於回憶,因果相抵,欲恨還訣。生死之數書在命理,這命是偷來的,也許向來真正恐懼的,是那一把逼我親殘骨肉的卷刃鈍刀似乎還抵著我的心口,總有一刻要落下來。


  如果落下之前便斷送於此,不知能不能算作一種償還。


  血雨探花閑庭而來似要插手這是非,未曾想落下凡塵不做仙人,竟也能與鬼王閣下形成短暫的相處平和。如果不是突然旋地轉騰空飛出,被硬生生甩出十數步才勉強站定,這樣的平和還能維持更久。迎麵一掌拍向心口,澎湃靈流湧入靈田匯進四肢百骸,久違的輕巧盈身,靈蘊滿間。便知曉是在渡我法力。拖著一身殘軀斷腿挪近了幾步,言謝之語剛不過心底潤色一遭,隔空又飛來一物,映著殘月寒芒化為一道白虹直衝麵門,未假思索抬手接過,凝睛一睹,一身血液如三九凍雪斷流,霎時凝佇,啞口無言。


  正書一字風,背流三波紋,扇羽淩厲扇骨溫潤,瑩瑩玉色,集物華寶於一身,完好無損的風師扇,尾穗都一般模樣,可越如此越是驚心。蹣跚一步無法借力地向後跌去,目色渙散如浮水闌珊,一時過往煙雲卷土重來,如千百蟲蟻噬咬著本就搖搖欲墜的神經。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蔓延。僵硬著脖子抬頭去看,那人紅衣烈烈,長發飛揚,卻映著一雙漆黑晦啞、沉了百年屙痛的瞳。
……

  燃社火的人,銅爐萬蠱殺出來的黑水沉舟,八百裏波濤的鬼蜮之主,時隔三月,終究要來取我性命的。呼吸忽然變得很輕,扇柄在手中鬆了又握,握了又鬆,雙唇囁嚅著要什麽,卻像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嚨。能什麽呢?什麽也不能粉飾出一個太平。他替我命格厲鬼纏身,代我受懲受過受苦受難,家破人亡山窮水盡,我卻高台飲酒坐享飛升,鮮花著錦福壽齊。因果不虛,他劈波掌刃以儆道,都是我應得的報應。


  他目光越過,落在更遠的地方,看不到此刻低垂的眉眼和永遠抬不起來的頭。


  “你自己解決。”


  平淡如斯,沒有殺意,隻是絕境中陌生人向陌生人施以援手的語氣。一句話明明烈於崖頂過境的霜風,卻是輕輕揭過了百年相識的朝飛暮卷,雪月雲煙。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裏轟的一聲炸開,難以置信。刀刃終於擦著心口邊緣落下,以毫無抵禦的倉促錯愕,甚至稱得上無痛無癢。


  賀玄,我自問隻有一條性命可以還你,你也不要嗎?


  手中扇捏的緊了,扇骨雕紋深入血肉,再相熟不過的法器,捏在手裏竟惶惶不覺溫熱。扇骨孱弱,承不起亡魂饒三生命途、碧血丹心,是賀玄一家四口的命換來的榮寵好命,我怎麽能沾。但身前人陣上,是千百鬼魂呼嘯過境,滾滾黑雲滿目催折,身後高下,是亂石穿空隕落如雨。


  惶惶瀝幹心頭血,揮一扇清風向際,雲卷暮,西風長途,鏤空的雕花折扇麵上流風鼓動,借來的法力如數散於囂塵。洪流盡頭,又聽得一聲悶沉的冷檀弦響,寒凍雪的聲喉一如既往,遠遠的似寒山古舊的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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