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去年此時(十)
晨風淡沲,杲杲昕曜映景物澄廓,旁山繁林蓊藹,葳蕤團荷浥露裹皭皭菡萏隨波蕩漾,宛若赧赧嬋媛之姿,嬌豔欲滴。隻身負脊而立船頭,衣袂嫳屑,周景徐徐而遜,船身劃過驚起圈圈漣漪,遂轉眼於中心消散。惟荷香四溢撲鼻,嫩葉淮催,絲絲縷縷沁入心懷。
今遊此,視這遠山襯近水,近水襯嬌荷,美景怡人,果真不負盛名。歎此次陟遐,因塵鞅纏身難以多做停留。倏念前日他曾道,蓮蓬帶莖與不帶有何分別,竟還有炒西瓜皮一詞,思及不覺彎眸淺笑。不知何人與之言此,也罷。遂吩咐子弟摘蓬以歸,切莫去莖,且差人予其守塘老者一些銀兩。
這本清靈嚴苛之地,自幼時雙親故去,家弟便常與萬卷縹緗相伴,囊螢夜讀,亦或撫琴奏樂,於背靜之地,閉心修琴劍之術。往日就便甚少欣喜,自此再無笑顏。
流光荏苒,未想聽學過後,他竟有不同,與那公子尚有過拳腳之爭。雖狀如冰炭,不喜形於色,然情透於心,定有人立了功勞才是。唇角輕挑,俯身連莖折了枝肥碩蓮蓬遞予身側弟子,吩咐其依照這般采摘。遂撚去指腹露珠,瞧著船尾已采好一堆,腦海不禁浮現他先前探討之景。
許是同我一樣不堪忍受酒席上吃饒熱絡出來透氣的。
他腳步虛浮踉蹌,一派酣然醉態斜倚朱欄,側首抬眸便與我打個正著。方才酒席上粗略一掃隻模糊記了身形,現下卻有幸一窺真容,……竟是比之淮坊頭牌姑娘更勝一籌的芙蓉麵。
瞳目是上好檀墨,摻著漆,顯得霧蒙蒙;蓬雲烏發簪著一大朵赤色芍藥;白玉麵龐浮了一抹薄紅,不知是因著方才席間的醉酒,還是搽著姑娘的胭脂。
淮坊的梁木透的是醉饒香,綢緞是浸了豔情的紅,琵琶淙淙奏著癡心風月,鼻翼翕動間流動的都是沁人心脾的醇酒濃香。他容貌跌麗,妝麵明豔,卻著了一身青衫,與此處格格不入。
我聽過他,叫閆弘之,倒果真同傳言那般,沒個世家子弟的樣。
打量間他已先開口,尾音上揚帶著醺醺酒意,幾句調笑裏邊暗含的諷刺聽得我眉頭直皺。
“呦,殿下也來這賞梅會?”
我因著醉酒不想惹事,便微微頷首權當回禮,“巧了,閆公幹。
他咧嘴笑開,漂亮眼尾惹紅塵陡生春意,我竟生出抬手撫過的衝動。
食色性也,對美偏愛是本能。饒是我這樣頂桃剔的也為他晃神,哪怕隻是豔俗紅花袒露的一絲風情。他為何不受待見,我心下有了計較。京都就這麽大,點的上名、的上話的也就那麽幾家。權貴世家出來的都是人精,其間齷齪醃躦不必細。凡事哪如此非黑即白:紈絝子弟並非全都十惡不赦、爛泥扶不上牆;文人忠骨也不是就清自落拓問.心無愧。兩廂碰麵不一定要冷言冷語,不定還熱絡非常。不過立場使然,終是涇渭分明。
按此來講,京都裏的世家分派而聚便是自然而然,其下的子嗣上行下效更是尋常。膏粱子弟醉在溫柔鄉,醒在蛐蛐坊;清流世家滿心的海晏河清、盛世清平,自就一身文饒矜傲,合該落個上頭盛讚-一他日可著仙鶴紋章。
可他哪廂都落不好。
從前我想不通,閆家在京都業大勢盛,縱然是個庶子也頂得是閆家的名頭,他怎落個兩廂都厭棄的境遇。現下卻有些明白了。
生著唱的皮囊、著了伶饒妝麵,卻又要穿文人衣衫讀酸腐詩句,還要摻幾句孔夫子“箴言
他不是世家子弟,是荒野偶遇露野合的狐妖,是破敗佛像前輾轉承歡又吸人精魄的豔鬼。不倫不類。
我心裏陡升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論如何,那夜他的風姿卻牢牢刻在腦裏,化作軟紅羅帳間勾人沉溺的雪白胴體,夜夜入我夢。
淮坊的朱廊間搭著一節纖細的白腕子,將將夠我隻手把住。人如菟絲子攀附在我身上,嶙峋手臂環我項.頸,朱紅的唇偎我耳畔,低語的是聽不懂的梵文。
我不知道他用的口脂是搽了樓裏哪位姑娘的,竟紅的這般惹人心動,覆唇輾轉間我就丟了魂、失了魄。
他塌腰時裸露的脊背很白,不肖玉石瓷白,是日光下泛著冷光的雪我俯身去撈他這一捧水,燈雪下錚錚神魂為此折墮,同我去尋那歡喜佛
他眼角噙著廊下水波,皆幻作霧氣蒸騰在頸側肩窩。他將蒼白五指壓在我心口,我順勢後仰,卻隻拽他衣帶一抹,翻覆間隻瞧得他眸中水紋蕩開將我吞沒。
似是鴻蒙乍破,水流嗆入鼻腔的窒息感驟消,取而代之的是困王和四肢無力。喉頭如哽魚刺,費力招了宮人喚了太醫。
長胡子的太醫來得慢,我將閆弘之三個字細細咀嚼,竟磨出了恨意。這豔鬼,偏要到我夢裏來攪……太醫我因為醉酒吹了冷風,發熱難免,捋著卡胡子點了一堆藥名,我聽的頭昏腦漲,滿腦子都是閆弘之彎眼朝我笑的模樣。
吃了藥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沒有人來瞧我,我也樂得清閑,本就不喜那群人。月上中,連守夜丫鬟都偷懶打盹,我頭痛得厲害,卻見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人。
青衫薄袖,跌麗容貌,今日簪的是大紅牡丹。這回借著明亮燭火瞧得更真切,沒嗅到酒氣,所以他麵頰上塗的是胭脂。
掙紮著要起身,卻如夢中一般被他膩白手掌摁著胸口,見他俯身輕巧將我壓在床上。青衫拂過留下冷氣,流墨的發絲叨擾吻過鼻尖。
我欲張口,卻似是被太醫藥啞巴了,徒勞無功翕動著唇瓣沒有牛點聲音。此時我才望見,他眼尾也是赤色,生了顆痣。一雙烏瞳居高臨下睨著我。指腹點我唇珠,俯首與我鼻尖相抵,氣息交融纏綿,他豔麗麵容昏黃燭火下更顯綺麗旖旎。他啟唇,聲音悅耳卻好似在空曠回聲處聽過。
“我曉得,你一直念著我。”
隻一句,便讓我亂了方寸,隻得像愣頭青一樣呆呆望著他。他便彎眸輇笑,玉手微抬將那大紅牡丹卸下簪我鬢角,流墨烏發如瀑傾瀉,鼻尖盡是熟悉的皂角香。
他不理我的呆滯:“你見我第一眼就喜歡我。
我那些難以啟齒的巫山雲夢,戲台主角無一不是他。或嗔或笑、或癡或怒,眸光流轉眉梢一挑,都是嫵媚動饒風情。
我愛他目裏的來輕狂,最愛他誰都不親近的輕佻厭世。我環他脖頸,翻身覆他身上,埋進他胸膛風熱催頭更痛,卻在此處找到了緩解之法,我低低喚他:“閆姐姐,救救我。
我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次日醒來我發熱便好了,他竟沒了蹤跡,招了宮女問也沒有結果。怎得我病好了,他倒不來看我了?
往後數日,我夜裏不眠不休等著他來,可他真竟這麽狠心。隻有困極雙目模糊時才得在夢中見一麵,吻過他眼尾的痣。
大雪紛揚,京都入冬了。冬至日京都世家又免不了酒席,我縱不喜也避不開。索性還能學上回,來淮坊長廊這處躲起來。我盯著廊下的水波,望著清水裏容顏眼尾處的自己的痣,愈發想念姐姐。
衝酒氣撲麵而來,我盯著這紈絝少爺,並未開口。他站定,細細眯眼瞧我:“.……毀下,今個晚上怎麽沒戴花。
我懶得理他,怕不是把我認成哪個唱。轉過頭一心一意盯著池水想著姐姐不流於世的眸,夢裏他的眼睛裏也漾著這樣一汪水。
我在那處坐了一夜,又病了。隨便抓著不知哪個宮娥的手叫喚要見閆弘之,閆弘之在哪兒。又恍惚聽見那長胡子太醫神神叨叨:“殿下癔症又犯了!幾個月了晚上還看不好,讓他跑出去.……
我不失心,恍惚間眼前都是姐姐的一顰一笑。我猛然生出一股力,剝開人群跌跌撞撞往淮坊的長廊去赤著腳不管不顧長街上饒臉色和詫異目光。
氣喘籲籲跑來,頭昏腦漲間見他斜倚朱欄,桃著眼朝我笑。我放緩腳步,緩緩靠近,指尖將要觸他鼻翼,他卻像冷雪被燙作了霧氣飛進
我大叫,往渠水裏看。水裏正是他——赤色的唇、蒙著塵的馬瞳,眼尾的痣,還有蓬雲般的發……簪著大紅的芍藥花。
他癡癡望著水裏的麵容,喃喃自語。“姐姐,我來找你了.……今請入我夢來。’縱身一躍
捧掌間清水輕覆麵容細細撫弄,細水流長的掌中澈水沿指縫流出,滴落水麵瞬間暈開層層漣漪,倒是碎了如鏡湖水中自己相映容貌。
世間紅塵如和毒酒相兌出令人沉醉甘甜。月老灑下一壺酒,化作世間多少癡情風流。酒釀醇香易醉人,眾人皆願七分癡狂三分醉,跨越危險邊緣嚐上一番醇香,殊不知,紅塵美酒十壇中,壇壇皆有九分毒。無藥,無解。
梳洗一番罷精神些許,起身順手撫去裙角灰漬連同那一路風塵,這一人一琴的旅程中偶經一座城,一時興起便是打來一壺酒於腰間係好。尋覓一處空地盤膝而坐,於雙腿間靜置琴身,撥動琴弦挨個試音,調好音罷舒展素手,指身輕壓琴弦使其靜止。憶起那首曲調在心間徘徊遊蕩,流暢於指尖靈活撥動琴弦,悅耳琴音環繞附近街坊鄰裏,不時便圍來許多聽眾。
曲畢,抬眸無意掃過那姑娘容顏氣質,心中暗暗驚歎,想必是個脫俗的主兒。美人在前,氣質大方得體不失風度,厭世容顏仿佛曆經時態滄桑。具攀談得知,姑娘雲遊四方,四海為家,遇奇聞趣事皆記錄下來,每到一處便是為此處留下一故事,故為“書人”。
“女子君氏,名莫離,喚我阿離就好。”
“阮清辭,字顧安,可喚顧安或清辭。”
據,她看過世間大部分紅塵糾紛而引發的事件。真與假皆為人欲所求,名與利卻是拿來俸酒,紅塵多險,至今幾人能夠獨倚高樓有人相候?年少狂情難收,我抉擇自己去留,笑他人不懂,貪嗔癡不需看透。
氣氛低沉,本能探手摸見腰間那壺酒,想罷便穩穩將酒拋給身邊人,環胸抱臂的淺笑瞧著人: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來點?”
#世子201。沐王世子燕昀。
#玩兒雪了。
焦黃色的琉璃瓦上覆了一層薄雪,愈發映出宮牆的紅。雪並沒有積太多,淺淺的鋪在地上,踩上去吱呀作響。
遠遠的瞧著那邊一個同自己一般大的身影走的飛快。眼眸一轉蹲下身來鞠了一捧雪,扭頭衝身後宮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判斷了一下那人約莫是要去書閣,兩手虛虛捏了幾下把那捧雪捏成個球。一邊循著路三步並作兩步往書閣方向跑去。
他果然沒戴毛領也未披皇叔送去的狐毛披風!
躡手躡腳踏著雪花潛到人身後,猛地抬手將那雪團瞄準了人領口一塞。眼見得手迅速後撤準備逃走卻不料被人一手逮住了右手手腕。
“看我!”
白翊似是氣惱了,一把將自己按到雪地上另一手掬起雪就埋。掙紮了一下尋思著就自己這麽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上樹都會摔下來的人他一隻手就能製的死死地索性也幹脆不去掙紮了。被人埋在雪裏凍的發抖,見人似是沒那麽氣惱了心下頓時起了個念頭。估摸著現在估計自己嘴唇都快凍紫了幹脆抖抖索索喊了聲。
“白哥哥……”
果斷的眼睛一閉裝作昏了過去。聽見人似乎是慌了神,剛剛站在不遠處也不敢勸的宮人也一窩蜂跑了過來。身上的雪被人簡單粗暴的拍了下去。
——嘶……下手沒個輕重,拍雪都這麽疼!
“大哥。我大哥?”那人仗著自己力氣大索性抱著自己往什麽地方跑去。估計是書閣罷?離得近又燒霖龍,暖和著呢。等……等等!皇叔就在書閣罷?自己這點機倆騙騙白翊還行,騙皇叔那簡直是做夢。皇叔肯定能一眼看出來的。嘶,麻煩大了。不過到這時候也
又是江南,濕潤而長久的滴著雨,夏季熱,冬季涼,雖然頗有些難受,但看多了,也覺得是風景。
別離舟的最後一抹殘影也漸漸離去,送客人隻能呆滯的看著遠方,試圖抓住最後一點殘影,可是抓不到,就像看著近在眼前的遠方,看著琴弦一樣的緣分,遙不可及。我默默收起眼底的柔情,紅塵滾滾,須清靜之心。
若要清靜,我自然不覺得在指自己,當年的笑顏如今也沒有忘記,正是多情,才會無情,因為心有牽掛,故難逃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