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去年此時(九)
窗外夜已深,茅屋外簌簌落著新雪。
火光在麵前飄搖,在火堆邊上坐著,鳳眼被鍋中的白霧炊煙罩的無神又帶著水漬眼窩微青卻還是不曾合眼,眸子裏映著鍋中的粥翻滾著。回頭望了望被褥上毫無聲息的人。他的傷還是越來越嚴重了……哪怕是用花魂獻祭術給他療傷,亦是收效甚微。
端了一碗剛煮好的粥便起身走到床榻邊,粥煮的勉強能入口,是按照前世的記憶做的。猶豫片刻掀起衣擺在榻邊坐下抬起手,摸了摸如火燒一般的額頭。還是燙得厲害。薄唇輕觸喚他,怎麽也喚不醒便等著,等到粥漸漸溫涼漸漸冰冷,隻覺得覺得不能再這樣就又把粥隔水溫著。垂著眸坐在一旁不知道身旁的人何事會醒,但若醒了,總可以馬上吃到東西。
“是用雞湯熬的,你最喜歡。”
輕聲地著,手邊維係著心髒跳動的那些靈力法術一直沒有斷過,可那雙曾深深望著自己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醒不過來,就是靈力一斷,或許他就再不會睜眼。或許根本不可能救得回來。可是不甘心啊,怎麽能甘心。掛念在心上的人還活著,他還有氣息盡管是那麽微弱。這些日月晨昏,就隻是守在他身邊看著胸膛仍有起伏就覺得還有希望,一切都還可以回頭。都還來得及。
而如今,眼中映著的人卻還是絲毫未動。時隔多年,一豆孤燈再次巍巍亮起,暖黃色的光暈浸滿了敝舍茅屋,驅散了無止境的黑暗與寒涼。手指隻是撫著榻上饒鬢發,喉嚨中的話語沙啞地喚著
“墨燃,燈亮了。”
想繼續,告訴他讓他不要怕。可是喉嚨哽咽,竟是再也不出口,眼眶中的淚終隻是在打轉忍著不落,抵著溫熱的額頭破碎低泣著。
“……燈亮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你理理我,好不好……”
燈花燭淚一潭幽夢。那盞燈一直燃著,從華光明澈到油盡燈枯。後來光大亮,窗外泛起了魚腹白,期盼的那雙眼睛也依舊沒有睜開。那用一盞燈,就能喚醒沉睡少年的歲月,已經過去了。
再也不會回頭。
又過三晚。
終是一日黃昏,暮雪已停窗外一輪紅日,殘陽鋪灑染照大地惹得白梨簌簌,晶瑩舞落。在渾渾噩噩間,精神不濟地伏在榻邊淺寐。
窗外金鴉沉,北鬥星轉。
意識朦朧間隻覺得身旁微有動靜睫毛輕顫鳳目舒展,直到眼中映出另一雙照著自己的眸子,一時間竟是悲喜交加喑啞地輕喚了一聲
“墨……燃?”
耳邊響起了回答的聲音,那聲音低緩而溫柔,如春芽破土,冰河初解,又像是紅泥爐上的酒水溫至鄰三道,絲絲縷縷水汽蒸騰彌漫,燙的人心暖。
清夜無風雪,餘生好漫長。
火光在濃重的煙氣中閃爍,空急劇的烏雲似乎又壓低了些許,世間如同墮入霖獄,眼前一片烏蒙蒙,不遠處的兵器交接聲,入耳滿是廝殺與痛苦的哭喊,完全淹沒煉劍沒入血肉時細碎的聲響。
“都督,撤退吧!”
聽到這話時周身一震,心中不明為何,卻隻覺不可。不可!此一退必將……將如何?我為何會在這裏?將如何?
恍惚間,那人已鳴金收兵,退至營地。
“先鋒已滅,我等低估了後趙諸賊!若再不退守京口,怕是抵擋不住!”
萬不可如此!您此身負著的是萬民的期待,百姓在盼著您帶他們歸家!不可,不可啊!
可是不可……又該何如呢?
敗勢已定,不該選隻有空談的二
褚裒上書請求朝廷處罰,卻被駁回,而後病情急劇加重,不得不返回建康。
仍是……不可啊……
臨近建康,城外傳來不間斷哭聲。褚裒愕然,攔住路人一問。
“先生是剛從南方來吧,怕是還不知褚裒將軍吃了敗仗,且先不提軍士陣亡多少,單是未遷來的遺民便已二十多萬!這建康城內,哪一家沒個親屬在北方呢?先生若是早幾日來,那哭聲才是慘絕人寰,空中全是紙錢,像大雪一樣紛紛揚揚……家家戶戶都在哀悼……”
隻見眼前人嘴唇一直在動卻聽不清他在什麽,滿耳都是撕心裂肺的哭,滿眼盡是百姓殘魂。
“我到底……做了些什麽啊……”
永和五年十二月,大雪紛紛而下,褚裒漸恨而卒。
一年之內,聲勢浩大北伐,突如其來敗績,以至鬱鬱而終。
“空有滿腔抱負,卻不知自己無為將之才,害慘了國家,害慘了自己……謝輕!課上為何睡著?來我剛剛講了些什麽?”
窗外的雪落得靜悄悄。
拌了幾句嘴,自己嘴拙最後鬧得不歡而散。默默把摔碎的玉簪撿起用帕子包好,向門生打聽了善修嵌的名匠,帶著幾人乘著快船過去。
修好玉簪不曾停留,星夜往回趕,隻求能快些回去把簪子給她。端詳著修好的玉簪,嘴角忍不住得上揚,門生都簪子好看,我想,你也會喜歡。
剛進地界,紫光大盛,似禁製大開,心中一緊,收好簪子。帶著人禦劍回去,果然是溫家來犯。
迅速投入戰場奮力拚殺,雙眸染上血色,衣袍滿是血汙,在屍山血海裏尋找著自己魂牽夢繞的人。
你在哪,我的簪子還沒有給你,我還有話沒有告訴你。
又是一年除夕夜,山下城鎮人聲熙攘,熱鬧不比尋常,曦色撲影,煙火人間,望眼及目,映出點點星紅,耳畔喧鬧。
一粉衣女孩兒跌跌撞撞迎麵而來,其身後有幾壯漢手執棍棒厲聲呼喝,揚言要將女孩兒打死,見得壯漢凶煞氣勢,街上竟無一人敢攔。蒼生本就如此,貪生怕死,欺軟怕硬。
抬眸輕蔑環顧四周,翻袖展臂將女孩兒護在身後。翻腕喚得若邪在手將壯漢悉數擋住,後退半步霎時變擋為攻,點足騰躍借力下劈,破清風颯颯,逼的人節節敗退,最後力盡慌忙逃離。
行雲流水間將若邪喚回,俯身平視女孩兒強裝冷靜之麵片刻,終究是不忍心將她一人丟棄於此,遂溫聲道:“跟我走吧。”
一路與人同行,不時轉眸打量身旁粉衣身影,見得人眸光總是飄往賣冰糖葫蘆販之處,暗自發笑。提靴至其旁,買得一串予人,見人明明渴望卻強裝無所謂模樣心中好笑。抬掌落於其發頂,輕撫二三。
鬧市喧囂,徑蜿蜒通往鎮中心,熱鬧非凡。挽著身邊人逆著人流向山上走去,有時人多的緊了,將人拉近切身相貼,嘴裏仍於人耳邊輕聲念到,
“莫急,莫急,馬上就到了”
被拉著的姑娘有些錯愕,明明自己沒有很著急,嘴裏悄悄嘀咕一句,明明著急的是若兒姐吧。
為首的一人興衝衝在鎮裏橫衝直撞,心裏悄悄盤算著,好要為凝兒慶祝她的橙皮禮的,送那些物件又太俗氣,聽友這鎮外有塊好地方,還神神秘秘不肯透露,隻有今夜裏去才可以看到,雖不知道是什麽,但應該是很特殊的,帶凝兒去看應該是很好的!
待出了鎮,樹林便依稀出現,直至身後人間煙火味完全不見,二人早已身處深山老林中,正值深秋初冬,枝頭綠色早已飄落,腐爛在泥土中,頭頂偶有烏鴉飛過,卷起一陣冷風,一派蕭索!
“我們這是要幹嘛……?”
打開扇子遮於嘴角尷尬笑笑,一雙狐狸眼不經意轉了一轉,打個哈哈道,
“這地好!咋,咋就在這裏修行吧!”
此時忽然降雷電,將二人不遠處的一顆高大樹木瞬間劈了個四分五裂,二人被迎麵飛來的樹杈打了個正著,抽在臉上痛的很,很顯然這兒並不是什麽好地,在此修行還會有被劈死的高危。手裏的扇子被自己扇的越快,笑容僵硬的難以想象。心裏碎罵道,早知道不該相信他了,什麽破地方,現在好了,這又怎麽辦呢?
“若兒姐……帶我來這裏不是為了修行吧?”
被人忽然問到,心下更覺方張,低垂著頭暗暗思惆應如何答複,卻越是慌亂,恍若麵前饒目光正灼灼看向自己,突然就像泄了氣的氣球,正欲開口明,一聲尖鳴自地麵飛向空
空宛若開出絢麗花朵,接二連三的響聲響徹雲霄,在空中綻放出片片煙花,光亮照徹空,絢麗奪目。
原是如此,恍然大悟!
“從友人那裏聽得今夜會有良陳美景,我也正想那些物件俗物未必得你喜歡,驚訝之餘倒也沒想到會是煙花,且不是否喜歡這煙花,但我仍真誠的”
靜心在室,提腕沾玄玉,上雲肪運筆潑墨成字。凝眉細看,運力已成,架構仍闕,意興更少,仍些許不滿,方擱筆來,聽得陌生聲嗓,悠悠然笑語。暗忖其氣度,自當是不凡。
掀簾跨檻出,便聽得聲喚,抬眼卻見個風流人物,年輕士子模樣,衣緞華麗,發端極柔,昳麗難分男女身。玉冠端端束起,衣裳亦是規矩,卻偏生帶出幾許紈絝桀驁模樣。
慣以為是常客,行罷一禮正欲匆匆趕往幺弟住所,竟難得見他立父身側,凝目打量此客,眸內分明惑然。
細思忖終憶得去日裏父親所慮,想來其口職先生”定是此客無疑,了然消胸間驚疑,再拱手微俯身道。
“尚不知夫子來此,多有懈慢,還望勿怪。”
丹陽新陣已然布就,峰中大事皆經手厘清,經了十三載離亂,丹陽峰竟若新芽,勃勃然生氣不減,此刻的風陵上下,亦該是這番新氣象罷。
心下這般思忖著,倒不遺餘力地打理了自己一番。早尋來一身厚重朱衣——上分明細細繡了謙謹秀氣的丹陽鶴,衣角還留有些桃花香氣。紈素玉帶雖少了幾分雕飾,卻如個樸實沉默的長者,同我走了許多年,少了瀟瀟然,多了成熟和溫和。
一瞬,卻嗅到些桃花香氣。回眸去瞧,但見一樹桃枝,仍矮佝僂,而溫馴安靜。
噢,差些忘了。
俯身拎來水壺細細澆灌,卻不防身後衣帶遭了心翼翼的拉扯。一經這樣熟悉的感覺,唇角不自覺扯開,隻覺胸腔漾開一絲厚重的喜悅與暖意。
“陶…”
陶閑,桃仙,可是你回來了?
緩回身方見一新生幼枝輕勾住衣帶,恍若十三載,蠻荒之內,纖指微拉我粗布衣袖,籃兒晃,晃得心翼翼,教人心悸難休。
思緒叫這兩苞桃花牽回:桃樹是什麽時候開的花呢?
一朵,兩朵。每瓣都極薄極,就像是發育不甚好的孩子,這般瘦弱,這般渺。卻是它最最努力的成果了。
就真如他一般啊。
耳畔傳來一聲熟稔的叫喊。
似想起四門的舊師兄弟,十三載中蠻荒的故人,哦,還有那時候漫山遍野,開得絢爛,連烈日也無法阻礙的桃花,就正如年少的我們,像狂野的風暴一樣自由奔馳,所到之處,頭頂三尺的神明也不敢靠近。
都變了,卻都沒變。
把淡淡清酒窸窣微風輕動樹梢搖下紅香綠玉。微醺陽光穿過葉影罅隙留下時光留痕。撫青衣裙擺,抬手取舊時書漫卷,四周如軟縵輕垂,是肆意的倦意在窺探?
一夢回還。
秋水雲中逍遙客,彩蝶飛,昔日的丫囡隻又是舊時模樣,發絲規規矩矩貼於發冠,眉眼如畫。
私塾聲朗朗,孩童嬉戲間。倚著烏漆木門嗅青梅,張望鶯啼燕語爛漫喧嚷,手藏在袖中悄悄握緊,卻未動。心中了然。
隻低眉,撚花瓣,學著先生笨笨拙拙拱手行禮,啟唇溫溫和和地搭話,卻隻換得客氣的敷衍。
一知音少,弦斷有誰知。
若得不在意,何故近人知。
花田錯,香燼落。唯有南風似故知,漫翻書頁,驚醒夢中人。
無妨。踽踽獨行何役於形。
拈花染夏,夜來幽夢,卻是人去樓空。
展半卷書卷,淡半腔微茫。簪花楷落墨韻,珠玉溫涼,晚風吹行舟,零落依草木,終是一場意難平。
闔眸,挽青絲,琯雲鬢,撫過袖子那樸素質樸的玉簪,未經細雕精磨的璞玉簡單平淡,微涼的指尖感到絲絲潤滑的暖意。
錯不是舊物,錯不是故人。
曖曖暖人村,依依墟裏煙。故鄉啊久別了太久,太久。隔岸燈火闌珊,卻不屬於我,不屬於磨去銳氣的遊子。多歧路今安在?
微挑嘴角,低頭,抬手,打開幾案上鏤花描金的木盒,那裏,陳列的百般鮮妍嬌巧,與曾經的我格格不入。取次花叢懶回顧,是的,我早不再是曾經那般。
點妝眉宇間,瓣瓣梅花嫣然不語,清淚卻無聲滴落。攬琴仗劍,琴聲泠然,寒光出鞘。我本就是囹圄一人。與誰歸?何人渡我?
…本是人間失魂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