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無聲告白(九)
罔千年未嚐不知道那些情況,自從那個人來了之後他就已經感受到了。
山腳下來了一個奇怪的女子,相思灣雖然並不大,但是因為浮生酒館、重生殯儀館、午夜花的名氣,相思灣也來過各種各樣的特殊人。
這女子卻不一樣,瞬間便帶走了網千年的好奇心。
女子年輕貌美,自稱可以醫治各種疑難雜症,而且無需支付診金。
就是有個令人費解的條件,患者或其家屬必須讓她親吻一下。
相思灣民風淳樸,女子孩童倒也還好,到了年輕男子那裏,成了落人話柄的機會,更何況,這女子來曆不明,著實讓人難以放心。
大家紛紛傳言這個女子其實是山上的妖怪,她親吻人是她吸取活人陽氣的方式。但有的百姓家中確實有重症病患,所以還是有人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去請求這個女子的醫治。
神奇的是,不管病人多麽奄奄一息,女子總能妙手回春。
而且被她親吻過之後的人,也都沒有任何異常,大家漸漸打消了顧慮,都來請她看病。
,鎮上的百姓都管她叫神醫。談起親吻人這個奇怪的條件,女子對此總是緘默不語。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覺得這隻是她的怪癖罷了。
網千年卻並不這樣想,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直接可以享受的東西,越戴皇冠,必承其重。他隱隱有些擔心。
網千年並不知道,他的所有想法,粟雅全都知道。
在尹錯弦的幻境裏,粟雅看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過去。
一個男子微笑著向她揮手,仿佛隻是出門時的道別,然後,被巨浪吞沒。
“坐穩嘍!”
艄公的吆喝喚回了粟雅的思緒,長杆一撐,葦葉舟翕忽而下,去勢千裏,如同邊墜落的流星。
她回身,雪浪將暖陽擊碎在崖壁,雲霞蒸騰,崖頂的城恍若闕。
永別了,故鄉。
幻境了,他們初遇在千年前的海邊。那年夏季暴雨,江河泛濫,無數人畜被洪澇衝至入海處。那女子頂著風雨一次次潛入海中,隻為多救一些人上岸。
分秒必爭的時刻,那人卻偏要搗亂。她一次一次把他救上岸,他就一次一次往海裏跳。終於她沒了辦法,拔下一根羽毛放在他手裏。他再怎麽跳海也淹不死了。
誰知當夜海上又起了颶風,她大驚,心想之前救起的人必定無處躲藏。她匆匆趕往岸上,卻發現坡地上已建起撂壩,雨水和海浪被疏引四散,幸存者均躲在堤壩後。一人指揮眾人加固堤壩,正是先前跳海之人。
那人隔著風雨向她揮動手中的羽毛,她安了心,轉身又潛入海浪鄭
洪水持續了三月,水勢退卻那日,她找遍了海岸,再沒見過他。
山的另一邊是海,海的另一邊是。
她終於在日出前趕到了離家最近的海邊,他眺望著海岸線上緩緩升起的紅日,緊握海螺的手心布滿了細細的汗水。
平靜的海麵劇烈波動了幾下後,一隻馬身鳥翼人麵蛇尾的龐然大物浮出水麵。畢竟年紀尚幼,的他受到驚嚇跌倒在地上。頃刻間,怪物化為一黃衣棕發的窈窕少女緩緩走來,幾道漣漪後,海麵再次恢複平靜。
“很美的供品。”粟雅看到那個女子拿過手裏的海螺,半蹲下身子輕輕將他抱在懷裏。
“我想見娘親。”那饒聲音還有些奶聲奶氣的,但是他髒亂的頭發,嘴角的淤青和隱忍的雙眸沒有一樣是孩子該承受的。
但這是被他娘親強留在世上應付的代價,他的娘親為他難產而死,而他則要受形役之苦。這些早在三年前那個將為人母的女孩挺著八個月的肚子跪在海邊請求她救她的孩子時,就已經預見了。
“你可知你若以凡人之軀隨我踏入海,三日未返,必溺亡於海。”女子言罷,抱著他就朝海裏走去,他嫩紅的臉蛋嚇得蒼白,可雙唇卻緊緊抿在一起。
那人因間接害了娘親性命從便遭爹爹厭棄,但他對母慈父愛的渴望卻與日俱增。
她明白萬事萬物在一念之間會有不同的選擇,活下來他娘親死去是一種選擇,反之抑是一種選擇,人世的悲歡離合不過是不同選擇的組合。
無限生命使她無法理解為何一代代的人類總有人將自己束縛在過去某一瞬間造成的結局上。就像現在,某種執著在她看來毫無意義。
近日陰雨連綿。
鎮上路人隻見稀疏一二,聽雨茶坊卻客朋滿座。
台上的書人蒙著麵紗,依聲可辯是個女兒身。
隻見她兩手一拍,清脆的聲音至台上傳來:且聽我娓娓道來。
故事來也俗套。
不過是一場可歌可泣的人獸戀罷了。
老先生往生前,將他喚來床前:山上有奇果,可治百病。你若治好了病,便去參加科舉,何愁無立家之時。眉染笑意:姑娘今講的故事,且隻對了一半。
那缺時邊聽邊想,前半段的都對,可他不記得他生命中何時有過一個姑娘。
是夜,那男子夢見那蒙麵女子踏月而來。
那女子輕笑著,似那銀鈴聲,悠悠回蕩在月色鄭
然後畫麵一轉,他便看見他跋山涉水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正好碰到一姑娘於湖中漂浮,不識水性的他立下來不及多想便跳入了湖中,奄奄一息前他看到那姑娘竟幻化成奇怪的樣子,然後便失去了意識。
再畫麵一轉,那日溺水的姑娘竟成了他結發之妻,二人雖貧病交加卻和如琴瑟。
可好景不長,他那一身病根終是開始發作了。他握著那姑娘之手,低聲喚她:,若是我不在了,你便……
那姑娘及時掩了他的嘴,然後自衣袖中拿出一根棕色羽毛:這是我阿娘留下的,是神獸所留,你帶在身上可保你病根痊愈。
果然,後來他便慢慢好轉。離開這裏那日,他抱著那名女子,許下誓言:待我歸來,定還你一場盛世婚禮。
夢裏的故事戛然而止。
似乎那名女子想起初次見他後因著貪玩便與他做了幾日苦難夫妻,卻不曾想,他學識淵博又待她極為貼心,時日一長她這隻無情欲的神獸竟然動了心了。
可惜她終不能在人間停留太久。
後來他在京聽聞她因故病逝,一頭青絲竟因悲慟轉瞬成白發,不久就鬱結而死了。
她不曾想,他竟情深至此。
孟婆過,他借你修為偷得半生亂霖府命薄,要再轉世怕是難了。
幻境裏,抬眼看他執一柄折扇攔在她眼前,輕聲問道:姑娘是何人,為何能入我夢境,卻又不讓我將那故事看個圓滿?
這已經是他第三世這麽問她了,她不知她用千年修為能換他生世輪回,卻換不回他的記憶。
她歎了歎氣,抽身離去。
無妨,且看來日方長罷。
粟雅茫然,據尹氏後人可奏魂,可畫魂,可以借助大海穿梭在不同的時空,每個時空是每個選擇的延續。凡人若能在日出前獻上供品尋得過去的碎片,便有可能獲得回到過去的機會。
“爹爹娘親是因保我過世的,她是對我最好的人,可我不曾見過她。我真的很想念她,很想見見她。”
“到了另一邊,你隻怕要再傷心的。”那女子抱著他消失在大海深處。
粟雅就這樣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夢見大海沒過他的頭頂,冰冰涼涼的海水輕吻著的意識也變的冰冰涼涼的了。
在海裏,他恍惚看到了素未謀麵的娘親,娘親爹爹和一個陌生的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感覺到酸楚的幸福。
三日後,人們在海岸發現了一個唇角帶笑但已經了無生氣的孩童屍體,他的右手緊握著一枚鵝黃色的海螺。人們這是被賜福夢的結果,隨即一哄而上撿走了散落在孩童周圍象征祥瑞的羽毛。
罔千年下意識的看向粟雅,這才發現,粟雅的眼裏已經隱隱有了淚珠。
粟雅記得有個人曾要回到上遊的家鄉,於是她就在這裏等候。她想,百川歸海,隻要在終點等待,就一定能重逢。
可日出月落一千載,那個人沒能等到他。彼時的風浪那樣大,他怕是沒能回到故鄉吧。
江闊雲高,水勢平穩,艄公哼起流:“我住長江頭,卿住長江尾。日日思卿不見卿,共飲長江水。”
艄公來了興致,便向客人介紹沿途傳。這一日一夜的水路,都是千年前一位不知名的人建立的。那人家中世代研習水利,他又有能在水中呼吸自如的異能,便率領眾人改造河川。他不僅在河海沿岸建立了精妙牢固的水壩,更改造出了這條水路,根除了雨季的水患……
她靜靜聽著,直到暮色的寒意泛上心頭。
時隔千年,她終於知道他的下落。
艄公的漿劃開水紋,泛起一圈圈的星光。她抬眸,看見沿河村落一一點亮。原來萬家燈火,勝過星海千萬重。
她曾見過真正的星海。九之上,浮雲漫延成汪洋,星辰似遊魚,夜行九萬裏,追逐初升的朝陽。碧海之中,她向星辰許願,願失去雙翼,永生守護海岸,換取一日一夜的自由,去陸上尋一個人,陪他看一夜的星光。
根除水患,百姓安居,他借她的力量實現了願望。
而她的願望,隻能沉默在海底。
漁火熄滅,山河沉眠入夜色,唯滿星鬥,指引歸海的路。江風柔柔拂過她麵頰,似一個訣別的吻。
邊泛出魚肚白,水麵突然開闊。旭日東升,霞光萬裏,已是到了相思灣,轉了一圈,終於又回來了。
海風揚起她的長發,眼角也灌注了鹹而澀的濕意。千年空待,餘生也將在海邊,等候不可能的重逢。
她遞去船資,艄公伸手來接,右手手腕處,赫然是一個羽毛狀的胎記。
其實,世上哪有什麽神醫,神秘女子乃是山上的神獸。
而她之所以喜歡親吻人,是因為幾十年前在山上一段難忘的回憶。
那時那女子已經在這座山上獨自生活了近千年,唯一的樂趣便是逗弄上山來采藥或者狩獵的人。
有時隱去身形朝他們扔個果子,看他們茫然無措的神情足夠開懷一整。
直到有一,有對獵戶父子來山上安了個茅屋,看樣子是要住一段時間。
獵戶的兒子是個眼眸澄澈的俊朗少年,她當然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
於是就化身成一隻受贍兔子來吸引少年的注意。
可是少年並沒有把她當獵物,相反還幫孰湖包紮傷口。
少年把她變成的兔子帶回了家,偷偷地藏到了房間的一個角落。
少年每不但按時給兔子喂食,還會自顧自地跟兔子話。
自己的夢想是當一個郎中啦,自己今又偷偷放走多少父親打來的獵物啦。
她不再想以一隻兔子的身份和這個人相處,於是她趁他不在的時候逃走了,雖然心裏還帶著不舍,但是為了之後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他身邊,她還是堅持了。
然後,姑娘化成人形來找蘇景,是來感謝他救了自己的兔子。
這男子生性單純,也沒有起疑,兩人很快熟絡了起來。
他的善良與氣度讓她深深地著迷,而他其實也很喜歡這個可愛的姑娘。
在和他玩鬧的時候,她也很喜歡把瘦弱的他抱起來轉圈圈,從來沒有人和她如此親近。
那是她這千百年來最幸福的時光。
不久之後,那男子就要和父親離開山裏回到相思灣了。
於是他就去問她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
她卻猶豫了,她怕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後嫌棄自己,因為她不是人類。
在他和父親離開之後,她的每都在思念他,回憶著兩個人在一起時她心跳的加速和內心的歡愉。
她是神獸,自然有治愈普通人類的能力。於是,她就想做些什麽來滿足他的願望,興許這樣就可以更近一點了吧。
帶著這樣的想法,她來到了相思灣,倒也沒有什麽壞心思。粟雅想了想還是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罔千年,關於這個女孩,似乎看似簡單,又好像沒有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