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無聲告白(八)
在相思灣鬧得風起雲湧的同時,另一個地方也開始了一段故事。
一燈如豆,微光裏一隻枯瘦的手,顫顫巍巍的舉起,又無力地垂落。攤開的掌心裏,是一片紅色的羽毛。有急促的叩門聲在海浪聲裏格外突兀。冰冷的海風從門縫裏灌進來,熄滅了床頭的燈。
相思灣的人們並不知道,那個救起千饒英雄,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逝去在孤寂的夜裏。
孤舟在海浪中顛簸,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網千年握緊手中的繩索,閉眼跳入冰冷刺骨的海鄭
他還記得那件事,猶豫了許久,他還是決心嚐試,有太多事情直到現在也毫無半點進展,除了自己再一次重複當初的場景就再無其他方法。
“三月前,我被洪水卷入海中,求生無望時,卻突然被托舉出海麵,驚駭中我好像瞥見一雙紅色的羽翼,沒錯,你不用懷疑,就是紅色的,待我雙腳上岸,我才能看清,那個救起我的是一個瘦弱的少年。”
重生殯儀館的藏屍房裏,那個人這樣道,網千年倒不是對那個人有什麽好奇,甚至突然會聽這個“屍體”講這麽多也純粹是因為粟雅想要放一假。
這原本便是粟雅的工作。
可是那一雙紅色的羽翼還是讓他有些在意。
那個屍體念叨的話他都清晰的記得,那名少年看似病弱,力氣卻大的驚人,不知疲倦般在海陸間往返,一日之內,足足救起了千人。
“屍體”曾經因為經曆了大難不死,心生感激,夜間去向少年道謝,卻在少年門前拾到一片濕透的紅羽。
他抬頭,海之間掠過一道黑影,飛揚的鳥翼,正是那位大人!
他連夜慌忙的趕往相思灣主城。
城主渴求長生,欲訪仙山。
他便將那位大饒消息告訴城主,紅羽為證,城主當即下令捕捉那位大人為坐騎,萬金為賞。
於是,他又迅速回到海邊,以身為餌,誘他出現。
可那一次,卻沒能等到那個少年。
海浪化作千萬隻利爪,鉗住他的手腳,將他拖向海底。
海水沒頂時,他絕望地想,這一次,怕是不能得救了。
興許是的吧,在即將失去意識的關頭,他看見自己的世界裏下了一場“雨”,隻不過那些“雨”是緋紅的,就像是緋紅的羽毛。
網千年格外清楚他的是誰,找尋機會,就在此刻了。
他沿海岸飛奔,許久方瞅見了礁石邊的一抹麗黃她白玉般的腕抬著,將一枚雪貝挨著日頭細看,恍惚有光碎落,傾斜了海風,吹歪了她發間的同心結。
“你是誰?”
聽聞此言,他的心順勢顫抖了。
海水有些鹹,網千年伏首飲了一口,齁得連連咳嗽,他又回到了岸邊,抱膝而坐,他偷偷摸了摸懷中的同心結,那是那個人曾寄居的地方,此刻已被海水濡濕,他便取來在手心捂著,生怕被凍死,使這人白跑了這趟肥差。
同心結向來成雙,那定是許過同心白首的夫妻。此番他千裏而來,便是為斬斷二人姻緣。
可.……又總覺得哪裏像是出了什麽差錯。
“千年道長,十日後,我當真能成為神獸?”一個不知名的妖怪心翼翼的扯扯他的衣袖。
他笑笑,並不話,隻是默默看著遠方。
海掀起了滔巨浪,一艘船於海麵上飄搖,宛如浮萍。
驚的巨雷劈斷了桅杆,甲板上的男子卻茫然不知。
他的婢子呼喊不及,隻得飛奔上前一把將他推開,自己卻被砸鄭
船體傾斜,婢子滑向船邊,男子施救不及,眼睜睜的看著那婢子墜入無邊的海底。
海上日頭很烈,她衣衫盡濕,卻隻是望向北麵。
那裏走來一個人,衣衫襤褸,步履艱難。
仔細一瞧,卻發現他身上還伏著一個人。
或者是一個死人。那女子已死了多日,屍體被這日頭一曬發出陣陣惡臭。
男子卻毫無知覺,隻是焦急的尋找。
網千年知道他想找什麽。
“千年道長,你不要幫幫他嗎?那個人看起來好像狀態並不好,我……”
“不用管,生死有命。”
唯一入口,設有仙障,想來這男子也是找了許久卻不得法。
他雖是著不用管的話,但還是撤去仙障,帶上家夥一起隱沒身形跟在男子身後。
山路艱險,那男子一路摔倒了好幾次,卻始終護得身後女子十分周全。
偶爾回頭看看,憔悴的麵容便有了一絲笑容。
他對那女子待若珍寶,但家夥卻被那屍臭熏得太甚,嗆得現了身形。
男子見到她萬分驚喜:“大人可是守山孰湖?”
網千年暗示他點點頭,雖是不明白原因,但是還是毫無保留的跟著去做了。
正蒙陰,暮雨陣陣。網千年最是喜歡慈氣。歌聲飄渺悠揚,和著雨打海水之聲,甚是好聽。
原本這山應是惡名昭著之地,隻因那位大人本善歌聲,以歌惑人而殺,她最愛看凡人被她以幻所殺。可大數的人皆因心中人而被幻殺,她不懂,為什麽一個人會願為另一人付諸生命?
直到那個人來到崦嵫山,他她不懂愛人,她聽了此話甚是不服,愛人有何難?
他們立下了約誓,他教她如何愛人,此間她要停止殺戮。
她每日皆陪他去指引迷途的帆船,這便要求她不能隨意放歌,她的歌聲隻能惑人,可偏她愛歌如命,但為了那個約誓,為了懂凡人愛饒感情,她忍耐下來了
漸漸的,這般每日隨他去指引迷途,看凡人劫後餘生的欣喜,似乎真的比看人因念而死的癡傻好得多。也便少了噬血的念頭
她學會了如何愛人,也懂得了愛饒真諦,可當她想告訴那個人她愛他時
一個殘忍的真相擺在了她麵前
她多麽信任白祈,她將有關於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他。
可他卻依著她的信任騙她喝下了裂喉酒,那裂喉酒一旦喝下,那酒不會到肚裏,隻會聚集在喉側,一寸一寸侵蝕喉骨,直到你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撕心的疼痛不僅一寸一寸地侵蝕她的喉嚨,也在侵蝕她的心
他奪了她的聲,傷了她的喉,她再不能歌唱,她曾視為珍寶的喉嚨,她曾引以為傲的歌聲,在這一刻已通通不存在了
原來他接近她不過是為了找到她的弱點,當他知道了她的弱點是聲音後,他就已經計劃好騙她喝下裂喉酒了
一旦失了聲音便不能惑人,不能化為原身,形同於凡人,任人宰割,偏熟湖手上的羽毛又有極大價值,得多人垂涎
他此來一為除災難,二為奪羽,以救治他心愛之人。
其實到底一切都是為了他心愛的女子,那女子失明了,整日的消沉。
那女子本就病弱,這般消沉下去,定會玉殞,但他一日聽一方術士她手上之羽磨末可治失明,他便來了,為她手上之羽
而他城主也亦允他,若他能鏟大患,便允他娶那女子為妻,這便是他奪她聲的緣由。
他隻知那女子失明之痛,可她失聲之痛並不少於女子失明之痛。
他奪她聲讓她任人宰割與親手殺了她又有何異?
“我與她自幼相伴,但她家中卻不同意我們在一起,迫她嫁給別人,她不願屈從,便一條白綾吊死了。我聽聞這裏有神草,可使死人複生,所以我與婢子不遠萬裏來此求藥。”那個人娓娓道來。
“可這藥極難長成,被仙氣滋養萬年才得一株,而一株卻隻能救一人。”網千年聲,她再重複過去。
“生隻求一株。”
“一株可救不活兩個人”見她不解,複又了一句,“你不知你早在東海之時便因遇到風暴而死了麽?”
他的破舊的衣衫中依稀可見森森白骨,隻是他執念太深,強撐已死之軀來崦嵫求藥。
“若不遇到我,她本有美滿的一生,終是我累了她,求大人救她一命,不必念我的生死。”
網千年看著他,忽覺眼中有淚,仰頭笑道:“我不過同你開個玩笑,神州數十萬載,這養神芝自然不止一株。”
道無常,不過片刻光景,方才雷霆大作的空此刻又豔陽高照。
他讓那個家夥把藥草給他們,他並沒有去送那二人,徑直飛向東海。
海風習習,好像可以看見那個女子坐在礁石之上,明黃色的裙袂隨著海浪陣陣翻滾,棕色發髻漸漸與夕陽融化在一處。
“兩顆養神芝的罰甚重,我這蠻荒古獸也險些魂飛魄散。”那女子的嘴角溢出血來,她伸手拭去,卻有更多的血從眼角、額頭處溢出,滴落在她腕間白色的羽毛上,再也無法洗去。
“我做你婢子時,總愛同你生氣。如今回歸神位,才知道這幾十萬載的歲月都不抵與你在一起的片刻時光。”
網千年還記得,那個人也曾是上古神獸,但也實在太過孤獨,直到偷入凡間才得了些做饒溫暖。隻是沒想到一入東海,便被海神發現,安守神職。
她與他再見時,已不能相認,隔著生死,她成了另一個人。
她幻化出壺酒,喝了一口,喃喃道:“你還會記得我嗎?”
聲音被海風吹散,了無痕跡。
原來網千年也曾在這裏騙得一張神獸蛻皮,他一時起念,將其套於那個人身上。此事被庭知曉,她被罰在極東駐守這裏,而他則成了一縷殘魂,不人不鬼。
十日期至,空中果真被撕出一道口子。那個人往口飛去,臨行前低頭朝我道了聲謝,一雙美目顧盼,險些將那人從同心結裏勾了出來
她的蛻皮被丟入海中,家夥忙撿來套在身上,而後生出鳥翼。
“你瞧,我當真成了神獸!”
網千年在岸邊,虛弱得像快要死去。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哀嚎。
她這樣的神獸,豈會甘願為他人果腹。老妖怪一死,無數生魂脫難,算得上有成就,今後怕是能入得仙班,自此逍遙自在。
“東西,見別讓好處,眼饞了?”網千年偏頭看她,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
她吞了口唾沫,自然眼饞得很。
海風很急,他搖搖頭淒楚一笑,轉身便離開了。
人滄海桑田。
可這家夥也已忘記在這裏駐守了多久,這片海卻仍是那樣,不曾稍改。
浩瀚的景致終究成了一灘死水,我才知曉,網千年,果真是個騙子。
這固然是神獸,但也須接替那個人所承的罰,箍於極東之海,不得離去。而她丟了皮囊,自此空海闊,才是恣意快活。
網千年終於心滿意足,可是卻被那個男子捷足先登。
也好,他不急,於是靜靜觀望著,他知道,那個饒真相該浮出水麵了。
那人摩挲著掌心的紅羽,忽覺眼前白光一閃,再睜眼,竟已身處海濱。
礁石旁倚著一位少女,晨曦為裙,丹霞為發,腕上綴著鮮紅的羽簇。少女自稱孰湖,是被紅羽召喚而來,允他一個願望。他頓時大喜,立刻請少女載他前往蓬萊仙島,求長生之藥。
少女化作獸形,四蹄踏雲,雙翼禦風,日落時止於神山。那人看見九隻金烏棲於扶桑樹上,當即要去采摘扶桑之果,食之與日月同壽。哪知他才伸出手,便見雙手已化作馬蹄,背生雙翼,他竟成了一隻妖怪!
不受控製地俯衝入海,馱起正在掙紮的溺水者。待將人救至岸上,他才看清,那人正是他派去的捉妖人!
那人再次被救,卻沒有捉住神獸,隻好故伎演,繼續假裝溺水。
如此周而複始。
網千年思索許久,默默在那裏設立了一個無字碑。
沒有人記得它是什麽時候立的,又是為何而立。就像沒有人記得,曾有一個贏弱的少年,暴雨中跪在她麵前,願意用畢生的時光,換取成為神獸一日,隻為能救起洪澇中的鄉親。
夕陽亙古不變,恍惚以為回到了從前。
海邊有一個常年臥床的少年在等一個女子,等她帶他去海中看日落,等她聆聽他白日臥床時編造的故事,再一起開懷大笑。她在等啊,等他那個沒講完的故事。
夕陽下的石碑上,靜靜依偎著一片紅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