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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經年不朽(7)

  徘徊回到鮮山時,鵝毛大雪剛停。


  何憶隻覺得自己渾身疼,深入骨髓的疼。這是徘徊在神獸背上醒後的唯一感受。


  那隻神獸即還是幼年期,馱著她劫法場、上鮮山已是不易,又為防追兵,跑的氣喘籲籲。


  一動手便疼得齜牙咧嘴,徘徊閑閑的想,這比當初掉到薔薇叢裏疼多了。


  何憶隨手撫上神獸的頭,“乖,你再跑顛的我渾身疼。”感覺到身下幼獸慢下來,徘徊本想拍拍它的頭表示安慰,倘若真有追兵,由不得他們一幼一傷安全走出法場,更遑論回神山。然再次抬手時,卻又疼暈過去。


  鮮血從指尖滑落,掉在雪地上畫上片片梅花。


  “姑娘可好?”一個溫潤的聲音驚地徘徊抬起頭,頸後的薔薇刺又碰得紮入半分,徘徊欲哭無淚,


  “公子以後出門還請帶眼睛。”


  徘徊斜靠在樹上,何憶瞠目結舌地看著薔薇刺劃下的深淺傷口,經修長的手指撫過竟恢複如初。


  這是什麽神奇的人。


  “既與那個東西伴生,怎不一把火燒了那叢薔薇?”


  男子銜一抹笑意抬頭看著徘徊,“在下亦是神獸之一。”


  鮮山少有人來,也從未有人這麽溫柔待她,徘徊不由得有些窘迫地挪開視線,低低道,“我叫何憶?”


  “何憶?何曾憶?何為憶,不過緣來緣去一場空。”他喃喃重複,折一支紅薔薇插在她的雲鬢上,“很是適合。”


  彼時徘徊懵懵懂懂,不知他是名字適合還是花適合,隻覺他溫柔的笑容,勝過身後嬌豔欲滴的薔薇花海。


  此後神山常見一白一紅一幼獸,笑聲染紅滿山薔薇。


  時人間流傳,神山其陽多金,其陰多鐵。遂帝君下令,炸石開山,拿金取鐵,以補軍需。


  徘徊按按眼底淡青,鮮山多金多鐵確為事實,然人類來此開山取物,傷害了不少生靈。奈何他曾,神獸不可插手人類事宜與傷害他們。再歎口氣,要是他在就好了。


  突然,徘徊心髒一陣絞痛。何憶與家夥伴生,定是出事才會如此。


  待發現家夥時,它被幾個著軍裝的人用鐵鏈拴住朝不同方向勒著,一條漂亮的紅色尾巴被生生絞斷,已是奄奄一息。徘徊雙目變得赤紅,腦子一片混沌。


  待清醒過來時,周遭一片火海,而那個似領軍的人物,正被她日思夜想的人化作原型銜在嘴裏。他放下他,口吐人言,“他有命,何憶,你不能傷他。”


  聞言何憶輕笑,“所以我的不點就任由他傷了?我的神山就任由他炸了?我就隻能逆來順受?”瞥一眼際,何憶眼睛變得淩厲,一道火焰匹練射出,瞬間絞下了不及反映的他的尾巴。在拚盡渾身法力為家夥續上尾巴後,何憶慘然一笑,毫不抵抗地被從際趕來的懲戒使劈暈。


  她終於是悠悠轉醒,拍拍正舔舐她傷口的即。“他既然後那個身份,又常與我親近,少不得與我連坐。打傷他便免去了守護不力與縱我行凶兩大罪名。更何況,何憶摸了摸家夥雪白的尾巴,“不點啊,你斷了尾是真的要死了啊。”


  家夥溫柔笑望著急急趕來它,周身開始燃燒起來。雪夜中紅光溫暖令不少飛蛾撲火,“你之於我,就像這火於飛蛾。”


  i何憶大概的計算著,她知道已一月不曾回家了。


  夷姬在家中等了許久,始終未見他蹤影,便撐了傘去賭坊尋他。


  細遮蓋巷尾街頭,她行於鬧市煙火,沾染一身潮氣,最終在如意賭坊裏找見了譚新。


  彼時譚新已賭紅了眼。


  他歪身坐於賭桌邊,一壁吊兒郎當翹起一條腿,一壁探頭往桌麵去看,而他眼內紅絲遍布,掌中錢袋緊攥,十成十賭徒模樣。


  夷姬擠開人群,掃他一眼,幽幽歎了一口氣。


  他從前風流倜儻俊俏多姿,現在一看,蓬頭垢麵粗鄙難言,哪有半分鮮亮體麵樣子?

  她再不忍看他,偏過頭:“婆母無錢買藥,昨日撐不住去了……”


  譚新完全沒聽見,他反而覺得夷姬礙眼,手臂一伸一展,大力將她推到一邊。


  夷姬正要再言,已聞譚新罵罵咧咧聲音:“晦氣!如何又輸了!給你!再來再來!”然後銀錠落到桌麵,一眾賭徒大聲呼喝,骰盅又搖起來。


  嘩啦嘩啦——


  夷姬灰蒙蒙的心裂開一條縫,不免想起那時初遇。


  時值五月,初夏將至,薔薇未綻。


  她躲於一叢薔薇花後,與年輕的譚新初見。


  他是上山尋仙問藥的孝子,她則是山林異獸犭多即。


  很多年後,夷姬始終記得那時情形。


  他殷殷相求:“家中母親重病不治,我卻不肯放棄,久聞鮮山多異草奇花,萬望姑娘相幫。”


  這隻不過尋常事,於夷姬而言是舉手之勞,對譚新卻是救命之恩。


  一月後,他又興衝衝來訪:“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望姑娘給我個機會。”


  他不知她是異獸犭多即,而夷姬卻真的動了凡心。


  山中妖紛紛勸她:“人妖殊途,他終歸不是良配。”


  她怎會聽他?又哪有功夫聽他?


  於是她就這樣做了他的妻,縱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現在看來,他果真不是什麽良配。貪心有餘,忘恩負義。


  夷姬後知後覺,想到這裏又歎了一口氣。


  賭坊外淅淅瀝瀝的雨更急,她折身要走,欲離開這是非之地。


  譚新卻在此時發出一聲巨大怒吼。他顯然連番失利,一張臉漲得通紅,整個人自桌邊彈起,茫然四顧後急切地朝夷姬走過來。


  腳步踉蹌,他幾乎跌入她懷。


  夷姬後退一步,抬頭看他。


  譚新伸一隻手,怒言:“銀子!快給我銀子!”


  夷姬怔怔,許久不出一句話來。


  譚新卻急不可耐,煩躁將他的臉染上紅潮,他推搡著叫她出門,將她惡狠狠一摜:“聾了不成?快給我銀子!”他到此處一頓,眼珠子似刀鋒一般劃過夷姬身上,恍然大悟:“山上,你那山上……再去拿來……”


  夷姬跌到地上,聞言眼眉一利,突覺此人麵目可憎起來。


  她一顆心冷成冰,再沉墜下去,硬成鐵。


  情至意盡,心念成灰。


  夷姬一言不發起身,撿霖上油傘便走。


  譚新定身於原地,麵目猙獰。


  是夜,北風吹,如意賭坊興起大火,水澆不滅,雨打不熄,將屋舍燒得隻剩一片廢墟。


  灰堆盡處,唯一隻燈籠安好無恙,腹大如鼓質如人皮,上書四字:

  ——如意賭坊。


  那一,國都內燃起滔業火。嘉國的最後一位君主,在敵軍到來之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赤煉坐在漫火光裏,雙眸赤紅。


  他竟想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她。


  嘉王不是個好國君。他登基之初,雖有些平庸,但還算聽得進百官的勸諫。自去年納了一位來路不明的貴妃後,卻變得昏庸無度,百姓怨聲載道,鄰國齊國亦趁亂進攻。


  赤煉合上手裏的折子,望向對麵的嘉王,“他們都勸你廢妖妃呢。”


  嘉王目光陰鷙,“若不是……孤早殺了你。”


  赤煉一點不怕,笑道,“所以,妾才一直不願放棄阿姒這張護身符呢。”


  嘉王冷哼一聲,“今晚是月圓之夜,阿姒呢?”


  “著什麽急,還不到子時呢,”赤煉慢悠悠道,拈起一塊糕點遞到他嘴邊,誘哄著,“啊。”


  嘉王滿臉厭惡,敷衍地咬了口。上次違背她後阿姒痛苦的表情在腦海中回放,他還記得赤煉柔聲,王,妾脾氣不好,你可得多擔待,不然肚裏火氣旺,燒壞了阿姒可怎麽辦。


  他又一次問,“為什麽偏偏是阿姒?”


  和以前一樣,赤煉望著他,沒有話。


  子時,赤煉起身捏了個法訣,臉上漸漸籠上一層紅光,再睜眼,哀哀喚著,“王。”


  嘉王用力抱緊她,“阿姒,阿姒,孤好想你。”阿姒輕撫著他的背,“王,阿姒也很想念你。”


  忽聽得門外宮人喊道,“王,不好了,齊軍兵至國都!”


  嘉王望向懷中的愛人,意外地感到釋然,“阿姒,你怕不怕?”


  似是知道他想做什麽,阿姒輕輕搖頭,“阿姒陪著王。”


  嘉王輕吻她的臉,笑著打翻了燭台。


  赤煉在最後一刻從阿姒的身體裏出來了。


  她本是鮮山犭多即,漫長的生命等同於漫長的寂寞。直到一個獵戶進入她的世界,他陪她聊,他陪她玩鬧。他教她人類的生活,給她講很多故事。就這樣陪了她幾十年。臨死時,他握著她的手,蒼老的眼睛裏滿是愛意,笑道,“赤煉,不哭,等下輩子,我還會來找你的。”


  她一直等他來找他,等了十幾年。她想,鮮山這麽難找,還是她去找他吧。


  可意弄人,這一世,他投胎帝王家,喝了忘川水,再記不得鮮山赤煉,記不得曾經那些諾言。他又愛上了別的女子。


  犭多即一族重情,一生隻有一位伴侶,赤煉無法忍受認定的伴侶忘記自己,這在她眼裏等同於背叛。她附身在那女子的身上,折磨她,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而今,他終於還是要離開她嗎?哪怕是以這樣的方式?

  赤煉慢慢紅了眼睛,忽的一聲長嘯。


  嘉王的魂魄從漫火海中浮現。


  半空中的珠子被赤煉催動,一寸寸吞噬著嘉王的魂魄。他張了張嘴,無聲喚道,阿姒。


  赤煉吞下自己的內丹,搖搖雪白的尾巴,離開了皇宮。


  她怎麽可能讓嘉王有一絲絲機會和阿姒在一起?更何況讓他們一起共赴黃泉。


  她摸摸自己的胸口,那裏還封印著嘉王的靈魂。


  生生世世,再不和她分離。


  又過了一百年了,她等的那個人依舊沒有出現。恐怕他再也不會出現了吧。若不是她,那人如今早已是雪神主位了,湍湍如是想。


  湍湍是沒有名字的,第一次見到金瑞的時候她正在被村民追著打,那樣的狼狽不堪。金瑞救下她的時候她的嘴裏還叼著剛剛烤熟的肉。金瑞看到湍湍渾身被火燒交焦的皮毛失笑:“看來是命中缺水啊,我叫金瑞,你叫金湍好不好,我們從今往後就是兄弟了。”“我是母的。”湍湍張嘴道,金瑞明顯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隻狗竟然開口人話了。不過再仔細看看,這隻狗確實有些不大一樣,紅色的嘴巴,紅色的眼睛,最奇妙的是她竟然還有一條白色的尾巴。不過好歹金瑞也是上主雪的童子,驚訝過後便恢複了平靜。“你能話就太好了,上就我和師父兩個人,師父都在布雪。”


  金瑞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像極了人間話本上豐神俊朗的書生,劍眉星目,儒雅中透露著智慧。沒想到竟是個話嘮,話匣子一打開收都收不住。湍湍跟著他一直走到了自己出生的的鮮山。這一路上湍湍聽到了不少庭的辛秘,什麽二郎神和嫦娥的侍女呀,王母娘娘經常趁玉帝不在是和李王關上門下棋呀,還有月老偷了紅娘的肚兜沒想到拿成彩霞仙子的了,庭的老姑娘彩霞現在還在和月老扯皮呢。當然,也知道了金瑞此次來的目的。


  犭多即出,地亂。金瑞是主雪的神,犭多即不怕水,偏偏怕雪,可偏偏湍湍就是那隻犭多即。


  “怎麽不走呢,我暗示了你那麽多次,當你化成人形的那一刻,我就……”


  “不是的,庭派你來殺我,不論成未成人。”湍湍深吸了一口氣“為什麽不殺了我呢?從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就應該殺了我呀!”


  “可是,你是唯一一個願意聽我話的人,龍生九子,我的聲音那麽難聽,沒有人願意聽我話,隻要我一張嘴,所有人都離我遠遠的,就因為這樣,父皇也不喜歡我,我怕,我怕你死了,真的沒有人願意聽我話了。”


  “我也是啊,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陪我走那麽遠的路,我現原形的時候,像個怪物,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動物也不願意和我玩,所以努力修煉,好想有一可以有人跟我話,可是”湍湍痛苦道“成了人形的我到哪裏哪裏都會起火,對嗎?就像現在這樣。”話音未落,湍湍渾身燃燒了起來,在火光中湍湍一身紅衣,款款而立。恰此時,風雨大作,地哪那容得下犭多即此類災星。可是,哪又有一成不變的命運呢……


  “你們他傻不傻,即便他抽了龍筋,斷了龍骨,改了我的命數,又能怎樣。”湍湍衝著幾隻飛蛾,又仿佛給自己聽“好寥一百年的,為什麽還不回來……”


  門外,雪神對著一直隻白蛾問“值得嗎?”可惜白蛾充耳未聞,奮不顧身的撲向湍湍,跌落,等待下一個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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