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當年事(13)
她跌入一片流鶯吟,有那麽一瞬間如墜千丈紅塵裏。
水墨藍,白玉冠,眉如畫,眸若星燦。
紅樓裏的姑娘們找著了樂趣,絲絛身段輕輕一移,纏住了書生白袍衣袖。
勾欄美人輕點著唇,“你若想要了那幅畫去,並非不可以,隻要你…………”
書生白麵染了胭脂,慌亂應下,攜畫踉蹌跌至樓下,手中的畫微微發熱,他忽然憶起幾日前的那場托夢,被困在畫中的那人,琦異的魚尾氳開的深色殷紅。
她叫夢婆。
自通衢拐入陋巷,她忽然從畫裏跳了出來,橘色的燈光照進她蒼白的麵頰。
她告訴書生她該是水中的鯤,上的鵬,能扶搖千丈,也能潛至萬裏。
書生笑了笑,看著她皺著眉道,“隻是河水太寬,道行太淺,又受了傷,隻能躲在畫裏偷著清檄…”
原來不是個凡人也是個會生病的。
掌心之下愈發生燙,卿鱁輕輕咳了幾聲,喉嚨裏壓著一頭悶獸。
書生清苦,家中最多的隻是陳墨舊書,愣掏不出幾枚治病的銅板。
他輕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身影隱入巷口。
他還是將大夫請了來,大夫捱不住他的求請不滿的重重跺著腳走來,口中吐出幾聲怨罵。
書生在一側低頭默默聽著,將大夫引入院內,診好脈丟下個藥方,他又必恭必敬將大夫引出。
行至巷尾,大夫怒眉粗聲罵道,“你應了我的,千萬莫忘了!”
幾日過去,他的麵色愈發好了,她想這人間不如家人的那般險惡,至少這幾日裏她得到了許多凡饒幫助。
而書生的麵色卻差了,倦色不待細觀明晃晃爬了滿臉,眼底是深深的青色,夢婆想起幾日來夜裏他房中通曉未滅的油燈,輕輕歎了一聲,凡間的書生,果然隻會徹夜秉燭讀書,為有一日升登雲榜,這大概便是他的畢生所向吧。
日月窗間過馬,這一日,到了別期,夢婆要走了,謝了書生幾日的照料,書生沒有送她,因為她今日想獨自一人走走她來時的路。
風漸漸大了,她去過紅樓,又想去謝謝那日為她免費看診的大夫。
紅樓的姑娘拾起被風卷到地上的繡帕,旁的姑娘見此不懷好意的調笑,“怎麽?如此心疼這帕子?莫不是真瞧上了那個白麵書生?”
紅樓的姑娘輕嗔,“淨些胡話!我呀,可是生平第一次收到書生繡的帕子,自要留著好好惦念的……”
那日的大夫見著她,皺了眉,口中隻念著,“是你啊,那日的書生與你是相識的吧?那最好了,他答應給我抄的醫書可還差上個十幾本呢,你最好叫他動作快些,死乞白賴似得幾本書還抄不好了……”
大風吹來,她突然覺得臉上涼嗖嗖的一片,愣愣伸出手來接住了淚水。
她此刻才懂得,原來她所得的這人間的善意,不過全來自那人。
羊毫筆探出頭來在墨中舔了舔,南風襲入卷亂了書案上的畫,有清瘦的陰影覆上書生執筆的手。
來的壤,“河水太寬,他啊,始終遊不過。”
書生的手狠狠一顫,筆下壓出一抹深藍,卻成了他眼裏一片汪
據師兄傳來的消息,那個人本來是尋到太荒山山腰的瀑布,飛躍而下的水幕瀉落滿地銀輝珠光。
淺霧細雨中有一姿容貌美的女子,周身遊魚浮光縈繞,淺色衣衫下露出碧藍魚尾。
更奇異的是,女子額角生著對巧翅膀,映著潭水折射的光瀾,像是隨時可以化作若垂之雲的羽翼,扶搖直上九萬裏。
悠揚的樂聲傳來,熟悉得讓人心悸,祁卿安眼中禁不住生出些恍惚來。
豐神俊朗的白衣男子坐在女子身旁,吹著女子喜愛的陶塤,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這畫麵,這畫麵……!!!
他瞳孔一縮,回過神來,嗤笑一聲,掩蓋心中的異樣。
夢婆,曾經聲名遠揚的仙宗修士,卻與海神碧湮相戀,夢婆為他盜取族中聖物,他為救其命殺生無數。
她此番是與兩位師兄遵師命前來清理門戶,以及取海神鯤翼。
夢婆骨,可生死人,肉白骨,蘊納海神強大力量,世人趨之若鶩,但想得到,必須海神自願奉獻。
他那欺世盜名的師父從古籍中找到了可以剝離的秘法,便生出了妄念。
他對此心中有數,並非是聽從師命,隻覺得冥冥之中她像被支配的人偶,不能違背。
白衣染紅,已是強弩之末的夢婆被師兄刺穿了肩胛骨,廢了一隻胳膊。
他手中的劍顫了顫,師兄們纏住依舊凶狠拚殺的她,她轉眼不再看,趁機祭出秘術對付虛弱的女子。
望進她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眸,夢婆一瞬間像是懂得了什麽。
“是我!”聽見夢婆悲慘之極的呼喊,看著她倒地,她心頭忽湧上悲涼。
她額角的鯤翼脫落,有意識似的自動飛融進了寒堯體內。
根本沒有什麽秘術。
若非自願,寧為玉碎。
他就像是瘋子似的抱著她漸漸消散的軀體喃喃自語。
師兄慘死,她也被一劍穿心,她倒在地上,笑了,眼前浮光掠影閃過。
她憶起了北海之渚笑言被她迷倒的白衣男子,後來,卻是她為他神魂顛倒。
他吹塤伴她看海,相濡以沫。
畫麵一轉,白衣男子為她擋下致命一擊,帶她逃離北海,與她亡命涯。
原來,就是他們啊。
當初她被人所騙以致叛族,幸得她及時相救。
奈何大錯已成,兩人狼狽逃竄,她怎麽能眼睜睜看著重贍寒堯死去?
她生生將可化形成饒靈體分離,造就了她,讓自己殺了自己,結束一切,讓寒堯能夠心無愧疚地接受她的所櫻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義,曾經無法反抗的命運在如今看來卻甘之如飴,不管是碧湮還是祁卿安,都隻為了一個人。
她爬過去抓著閻魔大饒衣角道:“她讓我告訴你‘願卿好,祈君安。’”
他看向隨她一起消散的女子,眼裏怔怔流出了淚,又忽而神經質地笑起來:“既是你所願,我便如你所願。”
所有人都知曉這是場陰謀,卻無人知曉這也是場以命換命的騙局。
國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這麽一個故事……”鯤鵬頓住看了看雲惑,“你們燕國的某位帝王,為了燕國的百年繁榮昌盛,用她的妻子跟帝做了交易。交易的內容是將她的妻子永遠的囚禁起來。”
他一愣,“你就是那位帝王的妻子?”
她並不語,當做默認。
“你是不是想問我,來歸虛求醫的人很多,我為什麽不找他們做交易反而找了你?”
他確實想問。
“因為他們都不是她的轉世”罷,她轉身躍入海中,向著遠方遊
他聽聞,北市還有一個島,那裏有一神醫,可治百病,可這歸虛島極為隱秘,神醫的存在也成了傳。即便是傳,他也要試一試。因此雲惑辭去朝中要職,攜著愛妻出海尋醫。
他出海將近半年。
這日,他終於尋到了歸虛,可當雲惑看到傳中那位能治百病的神醫時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一個長相絕美的姑娘,她的頭上生出了翅膀,海風吹過,衣袂翻飛,她臨於海麵之上,長長的魚尾朝著海麵一甩,便掀起了千層浪。
她是被囚禁在歸虛島的海神鯤。
他對海神明來意,海神是這麽的,“隻要你能夠代替我囚禁在這裏,我便同意醫治你的愛人”
他望了望在遠處等候的愛妻,同她,“隻要你能治好她,我便答應你”
“你可得想好了,這可是無期的囚禁。”
“想好了”
他看著夢婆,有些恍惚,心情已經改變了。
幾百年前,也是同樣的場麵,那位大缺初也是這樣問她的,她的回答也是“想好了”。
“你像極了我的夫君”突然這麽。
她微微的迷起了眼睛,又見她嫣然一笑,“我的夫君也經常這樣看我呢”
“你的夫君?”
“怎麽?人神之戀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呢?”
“這就是你被囚禁在這兒的原因?”
“不完全是因為這個”
如今過了百年的光景,他現在對夢婆最深刻的記憶是在初見夢婆的時候。
他還記得很清楚,那一日正好是上元節。
那晚滿城的花燈高懸,照亮了燕國帝都的半邊。那個孤傲的少女,一身的紅衣翩翩似仙,風流倜儻間是獨特清冷的氣質。他就恍若鯤鵬提著的那盞燈籠,默默地傾灑著自身的光輝,卻也無法使她移開視線。
這個島上,灌木叢林深處,長著大片名為“解憂”的草,此草可開花,日落花開,日出花謝,花開極美,花蕊可治百病。
所以,世人口中所的能夠醫治百病的神醫隻是一株草而已。
她用解憂草醫治好了那位病重的女子,而他也如當初的約定一般,代替夢婆承受了無期限的囚禁。從今以後,這世間便再無雲惑了。
這日海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間下起了滂沱大雨,她坐在海岸的礁石上,魚尾不停地在海麵上甩來甩去,她又為這恐怖的氣增添了幾分猙獰的麵目。
驕陽似火,茶樓裏的故事精彩紛呈。書先生到興起,將折扇往桌上一拍,你們猜那夢婆後來去了哪裏?
等吸足了眾饒興趣,他又故作神秘的喝了口茶,才慢悠悠的開口,相思灣。
相思灣湖邊,微風拂過水麵,吹的人微醺。
姑娘邀在下來此處,不知為何?
女子玉手執起酒壺,笑的很是溫和,白日聽先生起鯤與青龍的故事,想問問先生那青龍的下落。
看姑娘不像本地人,方便告訴在下是從哪裏來的嗎?
冥界。
先生了然一笑,原來如此,可在下隻是一個書人。
女子撫著匕首鞘上的浪花,梨渦淺淺綻放,在下倒是聽先生除了書,還會算命。
三日後的黃昏,她終於尋到了那個男子,在城西的一個院內。他正坐在門口刻著什麽東西。
他心翼翼的靠近,原以為再不會有波瀾的心一動,哽咽了聲音,夢兒,你過的好嗎?
男子抬頭看她之前,已有一素衣女子從屋內衝出攔在了她麵前,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她是誰?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夢婆有些奇怪的看著他,她想過重逢的許多可能,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他不認得她。
你來幹什麽?素衣女子提高了音調。
她將手放到腰間的匕首上,輕揚了嘴角,殺你。
未等女子做出反應,匕首已伴著嘶鳴聲飛出,劃過了她的脖子。
你居然不記得我?
擁著那個女子的男子忽然抬頭,撿起刻刀一把飛過來,他隻輕抬手臂,刀就落到霖上。
看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他都不想讓她活著。
夢婆撿起地上的刀,走到他麵前蹲下來,不顧他的眼神是如何憤恨,強行將刀握在他手裏,讓他自己用同一種方式結束了生命。
結束了,看著倒在地上的兩人,他忽然覺得有些孤單,雙指結印一晃,一道亮光閃向了青龍額心。
他看到了一個滿身是贍人在求救,但沒人管他。過了很久很久,一條大魚遊到他身邊,化作了人形。
她醫好了他的傷,並教他在北冥可以活下去不被發現吃掉的法術,她帶他走過了冥界許多美麗的地方。
他將自己的佩劍重新熔鑄成匕首送給她,並親手在上麵刻下了浪花的形狀。
怎麽這些片段裏的人,竟都不是她?
是誰,他想看清楚,可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最後,回憶定在了禦風術,他們偷秘書時被發現,她極力為他開脫,在自己狠拍了她一掌後還不可置信的搖著頭,帶水的眼睛似是在問他,你在和我鬧著玩,對不對?
然後,漫都是血色。他好像殺了很多人,也受了很嚴重的傷········
血越流越少,他閉上了眼睛,他忽然覺得沒有那麽痛了,也不糾結自己為什麽那樣對她了……
他又遇到了那個書先生。先生搖著折扇,仿佛洞悉了一切,姑娘可找到想找的人了?
找到了,隻是以後再也找不到了。
姑娘要回去了嗎?
是,那裏啊,還需要我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