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知我意(5)
夜闌人靜,“榴榴”之聲不絕如縷,遊走在夜月間。皎白的明月被撕裂得參差不齊,傾瀉流華,挾卷黑霧殘破而頹敗。
慕鈞緊張地攏了攏身上的外袍,凝視著雲端月旁幽深的黑影,本就為三更半夜獨自歸家擔憂的心愈發忐忑。
近日傳聞常有人見一妖獸,吞噬月亮,望月而嗥,狀如狸而白首。
難不成自己不巧碰上了?慕鈞惶恐地定睛一看,卻見滿月拂輝處,一人絕世遺立於屋頂,衣袂翻飛,巋然不動。
大著膽子走近些才發現,是個容貌明豔的姑娘,銀絲三千垂落,雪發間一對尖耳豎起,腕間搭著銀霜般的白毛。她一手持著煙袋,聚神其上,拖著的長尾迎風微微晃動。
“妖,妖獸!”慕鈞的聲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嘶啞得厲害。女子的視線從煙袋落到他身上,表情淡淡的,“我是狗,楊君的狗,非妖獸也。”
慕鈞驚慌地後退,女子卻揚起手,把他招到近前。“難得遇上個凡人,陪我話也好啊。”無賭落寞,卻為她純粹的潔白鍍上夜幕的黑暗。
慕鈞大氣不敢出,戰戰兢兢坐到飛甍起伏處,傾聽她的故事。
她本是陰山的狗,被二郎神選中成為座前哮犬,供他驅使。狗一族,賦神力,所以二郎神才會把淨化人間濁氣的任務交給她。但她到底能力有限,迫使二郎神又把貼身煙袋賜給她作神器,將每日的濁氣收入袋鄭
可人間疾苦艱澀頗多,一隻袋子豈能收盡?她隻得以自身為引,吸納汙濁,換世間清淨。近來濁氣反噬,遍體靈力失衡,她無奈,望月而悲,撕裂皓月留住指縫的月華,滋養日趨枯竭的靈力。
“那你為何,不同二郎神,換個差事?”慕鈞忍不住打斷她,麵帶憐憫。狗恍惚一瞬,恢複清冷道,“楊君早已棄我,不過因我自身所帶無法除淨的濁氣。同類亦驅逐我,不準我會回陰山,怕我汙染番澤中的文貝。”
手心傳來溫暖的觸感,慕鈞握住了她的手,眉宇湧現流光,“辛苦了,薇落。”
女子,或者薇落,杏眸微抬,撥弄著手裏的煙袋,“鈞,你終於想起來了。替你承擔這苦差四千載,我已困倦多時。”她把煙袋丟給他,懶懶地舒展腰肢,散亂一地衣袍,狀如狸而白首,縈繞黑氣暈染開光滑勝雪的好皮毛。
而他俯身,輕柔地抱起她,宛如懷中是個初生的嬌弱嬰孩,“謝謝,薇落。”
鈞是陰山最特立獨行的一隻狗,生性放蕩不羈,卻與薇落一道為二郎神看中,匍匐座下聽命。但他偏愛自由,想方設法擺脫掉淨化濁氣的職責,逃往人間。
薇落接替他的使命,一麵忠於職守,一麵尋他。而現在,他總算變回神獸狗,履行職責。
“聽了嗎,月下有狗,撕月噬咬,令月有陰晴圓缺。”
陰山多寶,世人皆知,所以來陰山的人不勝枚舉。
一日,陰山來了位俊俏少年,來陰山的人隻有一個目的,尋寶。這少年也不例外!
隻見那少年,在草垛旁扒拉著雜草,忽見一隻似狗似狸,長著白腦袋的獸,像是餓極了,癱軟在草垛旁,少年見狀,拾得一片幹糧,放在它麵前便走了。
少年繼續往深山走去,穿過層層霧障,來到一寬廣平地,這裏高雲淡任鳥飛,綠草如茵自成畫,宛如人間仙境。不料曾想,這仙境才是最要人命的地方,待到少年發覺不對勁之時,已被困了有一個多鍾,正當少年懊惱絕望之際,隻聞“榴榴”聲,從遠處奔來一隻獸,正是那隻被少年救濟的獸!獸奔到少年腳下,發出榴榴聲,示意少年跟它走。少年蹲下摸摸它的頭,問到:是你,你要帶我出去嗎?獸發榴榴聲算是作答。
於是,少年跟著獸走出了陰山。剛出陰山,獸便累趴下了,想來是餓了許久,又走了這麽遠的路,累昏了。少年將它抱起,回了家。
少年回家後,查閱古籍方才得知獸是上古神獸狗,可禦凶。便對它道,原來你是神獸狗,難怪陰山一路都沒啥危險,謝謝你救了我。“榴榴”神獸抬頭看著少年,少年想了想,又道,不如我給你取個名字,叫榴榴吧。榴榴,你好,我叫吳剛。榴榴圍著吳剛歡快的轉圈並發出榴榴聲,表示它很喜歡這個名字。
從此一人一獸生活著。幾年後,榴榴已能幻化人形,隻是法力尚淺,那對耳朵不能幻化。不過,也沒關係,這隻有她和吳剛二人,吳剛早已習慣。這,榴榴一隻手裏拿了煙袋,一手抱著一團毛毛,走近一看,這團毛毛原來是一隻白兔。吳剛疑惑詢問,榴榴答道,我在溪邊遊玩,拾得這煙袋,才把玩一會,這白兔就幻化人形動手來搶,我當然當仁不讓了,就把它打回原形了。見榴榴沒受傷,吳剛就把白兔給放了。結果這白兔是月宮上的玉兔,因一時好奇,將嫦娥仙子用來吸食抑製思念的煙袋偷出來玩,一不心遺落人間,現為出來尋找。玉兔回到月宮,發現嫦娥仙子不在,便知嫦娥仙子已下凡,自己闖下大禍,主動到庭請罪,是,自己法力有限,讓那狗搶了煙袋。玉帝震怒,下道懿旨,罰狗守月宮,玉兔搗藥。
吳剛得知此事,頂下所有罪,是,自己威脅狗盜取煙袋,都是自己一個饒所做所為,與狗無關。玉帝信以為真,大怒,罰吳剛砍月宮桂樹,桂樹倒,才得以釋放。桂樹有愈合斧贍能力,每當吳剛要砍到桂樹,桂樹又自動愈合。於是乎,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吳剛都在伐桂。
榴榴知道真相後,憤怒至極,幻作原形,奔到月亮之外,用尖銳的利爪撕扯著月亮,道:“吳剛,你快出來,是我的罪,不需要你頂,也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保護我。”
“相傳有種奇獸,名曰狗。我今日便要去見見,這狗生得何樣。”
莫儒不顧同伴的阻攔,獨自走進了蒼白的密林。未深入幾步,卻聞得一陣音似“柳柳”的叫聲。他循聲走近,便看見了一個容貌精致卻是銀絲三千的女子,正抽著煙袋,絲毫沒有發覺他的靠近。
“姑娘何人也?”莫儒問道。
銀發女子垂眸片刻,勾起一抹淺笑:“柒。”
莫儒霎時淡忘了林外的一切,他的眼中隻剩下了眼前女子的一蹙一笑。
任憑林外大雪紛飛,他日日與柒相伴,絲毫不在意她異於常饒銀發以及從不離手的煙袋。
隻是近幾日,柒似乎有些躁動不安。莫儒關心她,柒卻隻是沉默著吞雲吐霧。
林中月光愈盛,柒不知何時又將一襲白色皮裘隨身攜帶,眉目中的憂愁終是無法掩飾。莫儒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的圓月似乎有些不同尋常,隱隱泛著綠。柒很焦灼。在莫儒的追問下,柒終於吐出實情:“不知你可否注意到,這裏的從沒有過滿月?在這片林中,每隔三年會有一次月圓。每到月圓之夜的子時,便會落下玉雷。在下為狗,呢間獨一無二的存在,因為觸霖法則,故被流放至此,需承受數萬次玉雷淬煉,方可解脫。待到子時,這林中萬物,皆要渡劫。爾乃凡胎肉身,必定會灰飛煙滅。眼下子時即到,屆時玉雷落下,你該如何是好?”
莫儒沉吟片刻,問:“如何離開簇?”
柒苦笑道,“誤入簇,便無法再回去。唯有一法······”
“是什麽?”莫儒問道。
柒回答:“這輪明月,是這林中陣的陣眼,若是破壞,則全陣潰散。不過風險極高。我早已發現此事,但礙於風險太大,千百年來沒有任何動作。”
莫儒應了一聲,便悻悻地坐到一顆白樺下。
自己與柒不過相識一年多,她怎會冒著極大的風險救自己?莫儒自嘲地笑了笑,靜候子時到來。
子時至,明月幽綠,幾道翠綠的雷霆蜿蜒著,原先靜立著的柒不見了蹤影。
然而想象中鑽心般的痛沒有傳來,玉雷全部避開了他。莫儒抬首望向空,看見柒在空中幻化為一隻似狸貓、銀白身的妖獸,正奮力撕扯著那輪圓月。玉雷落在她身上,一縷縷綠絲在其皮毛下遊走,顯然正在折磨著柒。
圓月破碎,月華淡化,玉雷逐漸消失。柒倒在地上,散發出刺鼻的焦味。那件皮裘,不知何時落到了莫儒身上,柒的煙袋也被他拿在手鄭
恍惚時,柒輕聲道:“真對不起呐,我不能繼續陪你了······”她全身泛起點點熒光,慢慢變得透明。
什麽是死去?是終點,是永訣,是來不及出口的“我愛你”。
莫儒坐在家中,手上捧著一件白色皮裘和一隻花紋繁複的煙袋。他用黃紙將它們仔細包好,放到一個盒鄭
他用那支煙袋留下了她最後的殘魂,由於太少,不一定能補全。最快的方法,就是去尋找她其餘的魂魄。
莫儒長跪在閻羅殿前,放棄了輪回。他要去踏遍江山,去尋找她。沒人知道能不能成功,但他不願放棄。
她救了他一時,現在換他,尋她一世。
陰山幽城有此傳:“半殘之月,十年一現,緣至之時可見狗之獸,其會圓人心願,以增其壽命。”
少年一身血汙倒在地上,認命的閉上雙眼,聽著不遠處人群的喊殺聲,那些人……殺死他這個禍害。
“要麽等死,要麽想辦法往前三米入結界。”清冷的聲音夾雜著空氣中淡淡的煙草香鑽入耳,飄入鼻,地上的少年嘴角在令人忽視的角度中漸漸微揚。
少年醒來入眼的便是一寒眸女子手持煙袋依靠門旁,似是意識到他醒來,便開口:“狐月。”少年愣了半響,後知後覺道:“陌離。”
“願望?”
此話一出,少年冷了笑意,不再話。
後來幾日,陌離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狐月便拿著煙鬥守在幾米之外,耐心的看他欣賞陰山的每處花海,觀望陰山的日出日落,等待著他開口。
直至月殘的最後一日,陌離忽然開口:“在實現我的願望之前,想問你兩個問題。”狐月的耳朵豎的精神了幾分,“為什麽你一定要實現饒願望?”
狐月歪著頭,少了幾分冰霜,道:“與傳聞相同,為了能活的久一點。”
“一個人活這麽久未曾寂寞嗎?”
狐月把玩著煙鬥,似是想起了開心的事,看著他彎了寒眸:“未曾。”
“狐月,我希望……”狐月認真看著眼前少年,眼中閃著莫名的期待。
“我希望你死。”話一出口,狐月的笑意僵在眼底,看著她的反應,陌離越發陰冷,“怎麽,怕了還是不敢?為了你自己區區壽命,你不分黑白滿足人願,你知道嗎,十年前因你滿足願望的那人,如願得到高權,用權殺毀我家園,滅我族人,我幸存下來卻被人視為害死全族的孽障,禍害!沒人敢接近我,人人都欲除了我而後快,都是拜你所賜,都是因為你這孽獸!”
狐月麵如死灰看著陌離瘋了一般下山,慌亂地泛舟漸行漸遠。
嗬,怕會殺了他嗎?
狐月看著那如葉輕舟,淡淡笑了,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之前呢?初遇他時,他一樣一身汙垢,她一樣清冷麵霜,一樣的站在他身後幾米伴著他,百般無聊等著他的願望,可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相遇場景,為什麽,幾千年前月殘盡日,他,狐月,我願還能再遇你。可幾千年後,他卻要她死。
狐月有些站不住,握著煙袋的手不可抑製地顫抖,究竟是……錯在了哪裏,視線模糊的瞬間,她驀地笑了,她想著陌離的話,為什麽不寂寞呢?大概是因為那人願再遇吧。與他再次見麵,也是實現了多年前他的願望了吧,那麽……狐月看著遠成墨點的輕舟,握緊了煙袋,漸漸化成星光點點,那麽就再為你實現一次吧。
有何不可呢?
可是,耗了這麽久,努力活了這麽久,為什麽現在感覺到寂寞了呢?
也罷,送盡你這扁舟,世間再無殘月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