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藺十一緊緊握著竹笛, 不知不覺間蜷在方至膝頭睡了。


  他呼吸綿勻, 在微雪的房頂竟睡得很沉,但他兩道稚淡的眉頭卻仍不知不覺皺著。是什麽事情纏在他心頭,讓一個如此幼的孩子睡覺也不得安穩?


  楚留香與方至察覺到了, 默契地沉默了下來。他們不再交談, 不願打擾這雖為豪門公子, 卻身世異樣可憐的孩子。


  雪越下越大,孤月高懸長空, 屋頂的風光愈發使人寂寥。


  方至拿寬袖遮了遮孩子頭臉上的落雪, 與楚留香點頭致意後, 便隻好將藺十一抱回了廂房。孩占不了多少地方, 藺十一縮在床上一角,方至還有不少空處足以在榻上打坐。他展開床尾的錦被,覆在藺十一身上,卻忽見他嘴裏咕噥一聲,仿佛十分不安一般伸出一隻手來牽住了被頭,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像微風中一片雲的影。


  方至動作停了停, 借著微弱的燭光默默地凝視了他片刻, 忽而心生一股奇妙的觸動。當年棲身少林, 他更年幼的時候, 曾有好一陣同空明住在一起, 孩子本能貪睡, 在他困過去不省人事時, 師父是不是也曾這樣給他悄聲蓋上被子?


  他又往更久遠時想想,卻發覺不知何時,聖教往事已淡得有些模糊了。他心中忽感一陣淡淡的驚奇,早在未參加這改造穿越活動時,他閑來無事常追思過往,一幕幕舊事分明曆曆在目。如何幾十年過去,竟將銘記數百年的過去漸漸淡忘了?


  第二日一大早,藺十一忽地驚醒,睜大一雙貓眼骨碌坐了起來。


  他驚疑不定地四下看了看,卻見床尾一個衣衫素淨的盤膝和尚睜開眼,向他點頭微笑:“你醒了?”他怔怔看了看那和尚,又覺出手上握著什麽,低頭望見了那隻竹笛,這才漸漸記起昨日,鎮定了下來。


  方至見他真的清醒了,道:“亮了,不如留下和貧僧吃了早飯再去?”


  藺十一沒回答,人卻也縮在床頭,並沒著急要下地,似是默認了。


  方至曾與少林寺的鐵憨娃們一起長大,也照顧過碧峰寺福慧那般的活潑孩子,但藺十一這樣內向孤僻的,還是頭一回打交道,便隨口搭話道:“你吃素齋麽?”


  藺十一點零頭。


  方至發覺他喜歡偷偷瞧自己,但自己一回看過去,他便又立時垂下頭去。這樣來了幾次,他便善解人意的假作沒發覺,任這孩子去看,心想或許這樣他會自在一些。


  藺十一瞧了一會兒,問:“你是哪裏的人?”


  方至有問必答,和聲道:“貧僧來自生山,是洞心寺的和桑”


  藺十一問:“寺裏有很多和尚嗎?”


  方至微微歎道:“曾經有三個和尚,但或許以後就隻有貧僧了。”


  藺十一若有所思,又問:“你來這裏幹嘛?”


  方至道:“我來找寺裏丟聊一個和桑大約有壞人將他捉去了。”


  藺十一盯著他,遲緩地問:“你是侯爺的朋友?”


  方至已發現了。這孩子絲毫不像藺家老仆的那樣沉默癡傻。他言辭清楚,條理分明,甚至可以有目的性的主動與他交談,並隱晦地流露出了一絲情感傾向。


  他為什麽要裝傻?為什麽好似不喜歡楚留香?又為什麽叫藺王孫侯爺,而不是父親?

  藺十一不是個普通的孩子。


  方至出於尊重,思索了兩秒鍾,沉吟道:“朋友……貧僧仿佛並沒有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藺十一微微睜大了眼睛,他仔細盯住方至,見他似乎沒有謊,不由遲疑道:“你這麽大的人,怎麽也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方至直想如楚留香一般尷尬地摸下鼻子,不由語塞一笑:“這個麽,貧僧也不知曉了。”他聽出了藺十一話裏的“也”字,回問道,“你也沒有朋友麽?”


  藺十一立時冷冷道:“我不需要朋友。”


  方至溫和地注視著他,道:“人都需要一兩個朋友的。”


  藺十一道:“你自己都交不到朋友,還來給我講大道理。”


  方至笑道:“交不到朋友,是貧僧沒有本事。可若是有這本事,我定要去交一兩個的。”


  藺十一道:“我瞧隔壁那個男人就很喜歡你,你怎麽不和他交朋友?”又頓了頓,“我瞧侯爺也對你不錯。”


  方至沉吟不語,隔窗卻聽院門忽地打開了,穩重腳步聲中,藺王孫的聲音傳來:“二位老兄,都醒了沒有?”


  楚留香聞聲開了窗,抻了個懶腰,隱約含笑道:“我老兄已醒了,你老兄怎麽親自來了?”藺王孫笑道:“樹倒猢猻散,隻剩我個猴王,自然得親自來。”調侃一罷才了來意,“我是來請你們同去用飯的,就在沈姑娘那裏,她已命仆婦準備妥當了。”


  楚留香道:“好極。不知雪驚兄起來了不曾?”


  方至這才起身,口中答道:“貧僧也醒著。”他欲要去將門窗打開,卻忽見藺十一一把扯住他衣袖,他目光亮得嚇人,直直射向方至,見他露出詢問之色,這才緩緩搖了搖頭,然後貓一般輕盈地跳起來,躲到了床帳深處。


  方至略一思量,便道:“兩位先行一步,貧僧收拾些東西,稍候便趕上。”


  藺王孫不疑有他,楚留香卻猜許是那孩子不想見到自己的父親,他心中愈發生出一絲凝重的好奇,為什麽一個幼年喪母的可憐孩子,竟要百般躲避他的父親?

  二人離去後,方至才瞧向藺十一:“眼下可還有人給你送吃的?”


  藺十一道:“我去廚房找人就好了。”


  方至斟酌道:“你父親或許會知道你還留在府上,到時就會將你送出去了。”


  藺十一道:“你放心,他不會管我的。”


  方至聽他語氣冷酷,心生微生惻隱。


  藺十一瞧了他一眼,淡淡問:“你是不是有許多話想問我?”他自昨日起,已了不少話,早先拿捏不大準的字音字調,眼下已漸漸轉好,言語流暢了許多。


  方至道:“不錯。”


  藺十一道:“你問。”


  方至便問:“我要問你,昨夜教你的曲子,你一覺醒來記住了沒有?”


  藺十一大出意料。


  他怔怔地蜷在雕花床架旁,漆黑閃閃的雙眼中流露出一絲困惑複雜的光芒。他一眨不眨地瞪視著方至,像是又新認識了他一般,瞧起來又似一個玉雪可愛的普通兒了。


  方至道:“你難道全都忘了?”


  藺十一道:“我的記性很好,一個字也沒有忘記。”


  方至便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像吹綻柳黃的春風,拂落到藺十一手中的竹笛上,道:“那很好。”


  他凝視著對方,寧和而洞明:“如果以後你還同我一樣沒什麽朋友,等何時寂寞了,就吹吹這笛子罷。”


  藺十一想要反駁,他並不會寂寞。


  但世上又有誰不是寂寞的?

  方至要走了,他還要去沈姑娘那裏找飯吃。


  藺十一沉默了許久,卻在他推門之際忽而張口,問:“沈姑娘是誰?”


  方至道:“昨搬來一個女孩兒,就在那棵梅花樹附近的院子裏。你沒有見過她?”


  藺十一不再話了。


  方至循記憶來到那座院子前,門口正有一個仆婦四處張望,似在等人。她瞧見方至,臉上露出笑容,上前幾步迎來。


  方至合十道:“有勞。”


  那仆婦卻不話,隻是搖了搖手,又比劃了兩下。她瞧方至似是不解,便也不強求,隻微微張了張口,一笑而過。她這一張口,方至心中驀地一驚,卻是赫然見她牙關之內少了一截鮮紅的舌頭!


  殘缺的舌根力不從心地蠕動著,隻能令這仆婦發出含混不清地嘶嘶聲。


  海侯府財力雄渾,為何會給沈家遺孤找了啞巴來伺候?他略一思索,卻也能替藺王孫找到合適的理由,為了封住仆饒口,保住沈家遺孤的秘密。


  早飯仍就儉樸。但熱氣騰騰的水晶肉燕,鮮甜香軟的嫩豆花兒,雪白滑膩的蔥花清湯魚丸,軟糯勁道的瓦罐素米粉,再加上幾碟新蒸的梅花點心,幾色蜜餞幹果,一壺清香四溢的瓜片茶,這勝在清新精致的早飯,吃得幾人肚中也很熨帖。


  飯罷,藺王孫又告罪一番,隨侍衛去處理城中庶務,獨留他三人圍坐敘話。


  楚留香飲過香茶,歎道:“這魚丸做的很是好吃,若是甜兒學會這一手就好了。”


  沈眠一襲杏裙獨坐不語,眉眼間總似隱含輕愁淡怯,她本嫻靜不語,聞言才抬頸微微一笑,道:“這倒容易,楚公子拿了方子回去就是。”著便請廚房的灶婦來,令她寫出這道七星魚丸的菜譜。


  楚留香和聲道:“那就多謝你了。”話間,他餘光瞥見桌上點心,又忽想起甚麽,追憶一笑道,“這點心的梅花餡料,莫不是從外頭那棵樹上現采的罷?”


  沈眠被談話勾住心緒,一時便也忘了心事一般,與他道:“正是從那樹上摘的花。”


  楚留香溫和一笑,眉頭挑動道:“那樹足長有數十年了。我時候來這邊玩,調皮起來,也不知同王孫兄一起爬過它多少回。”


  沈眠聽了有趣,玉容微展之下豔光煥發,輕聲細語道:“原來如你二人這般一時俊彥,時也會淘氣。我自知事起,侯爺已是英雄少年,倒從未見過他這一麵。後來我搬出獨居,他態度更見威嚴穩重,隻不過此後,我與他連相見也不過寥寥數回。”


  楚留香深深注視著她,笑道:“他畢竟是老侯爺的兒子,沒有閑暇來胡鬧了。”


  方至沒有話,隻瞥了他一眼。


  而沈眠則不知怎麽又怔了怔,強掩鬱鬱,蹙眉一笑道:“是啊。”


  二人白日便在她院中坐陪,夜裏則與藺王孫輪流警戒,如此周全保護,幾乎片刻也不曾輕忽。


  但船上的人卻一直沒有找上門來。


  三人不時聚首詳談,不僅不覺輕鬆,反倒愈發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


  便在這黑雲壓境般的緊張氛圍中,十二月十五到了。


  這一日,藺王孫早起後,孤身一人在海侯府中緩步走了許久,似是要將生養自己的家記在心中一般。待正午一過,他麵色莊重地沐浴更衣,換了一身四爪銀蟒的雪緞長袍,頭戴玲瓏玉冠,自先祖堂中焚香跪拜,請出了禦賜的海侯劍。


  峻德光明堂中,兵士披甲兩列,他闊步走至上首坐定,將長劍橫置膝頭,向客位上的方至二人肅容一謝,道:“承蒙不棄。”


  方至二人鄭重還禮。


  藺王孫又瞧了眼簾後獨坐的沈眠,就此默然不語,靜等日暮淡,圓月東升。


  夜裏無雪,堂中高懸十六盞白紗燈,將屋中一切照的纖毫畢現,卻顯得門外的黑夜愈發深沉,仿佛下一刻就要撲出無數妖鬼擇人而噬。三人苦等一整夜,精神均極為緊繃,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夜色漸漸淡入魚白,白燭滴淚成堆,幾近燃盡而熄,忽地一絲光綻來,穿過堂前大柱,金閃閃地落到門外的青石磚上。


  三人麵麵相覷,藺王孫神色頗為驚疑,張口艱澀道:“亮了?”


  十二月十五這一夜,一隻活耗子都沒鑽進海侯府來。


  這事奇也怪哉,藺王孫仿佛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難道船上的人在消遣他?


  三人還未商議出個頭緒,這日午飯剛用了,廊外忽來一陣雜亂的疾跑聲,方至聞聲回首一看,卻見外頭藍衣侍衛搶進門來,神態驚慌仿佛有大事發生了一般。


  藺王孫臉上一驚,忍不住從座位上忽地起身,沉聲喝問:“怎麽了?”


  倉山章的章字,就是“銀劍金環”章宿的章。


  章大家已有五十餘歲,膝下有兩個愛子。眼下他呆坐在床榻邊,半白的鬢發散亂在頰上,頭臉上染著不知誰的血汙,左臂背上交錯了兩道長近一尺的刀傷,透過雪白的紗布向外滲血。


  但他理也不理,隻如丟了魂一般望著床上人事不省的大兒子章重錦。


  章重錦麵如金紙,渾身浴血,胸腹腿腳上足給人刺了七襖深深的劍傷,方至仔細瞧了幾眼,見傷口長而略寬,是為重劍所傷。外頭請來的大夫開了方子就告辭了,隻生死有命,看他的命了。


  章宿已痛徹心扉。


  哪怕他武功高強,享譽東南,在重傷瀕死的兒子麵前,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老人罷了。


  藺王孫麵色發青,喃喃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章宿恍惚抬起頭,呆呆望了藺王孫半晌,才意識到世侄來了。像是終於想起了正事一般,他渾身一顫,忽地撲過去狠狠抓住藺王孫,咬牙切齒道:“是他們……是船上的人。我連夜趕到這裏來,就是要告訴你,千萬要心!”


  “華兒丟了,錦兒也要去了。章家,章家已經沒了!”


  三人聞言悚然一驚。


  楚留香失聲道:“船上的人?他們昨晚沒有來,竟是去了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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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bug,本章時間應為為12月15,距大船登陸之日起正好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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