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沈眠被安置到了客院中, 正與方、楚二人毗鄰, 同湖畔的那梅樹遙遙相望。
今時不比往昔。依著藺王孫的意思，隻求能將沈眠照應周全，自然離他二人愈近愈好。非但如此, 連他自己也準備棄主院不住, 姑且搬到客院中來, 以防意外陡生，路遠不及策應。
身家性命關礙之際, 男女大防也顧不得了。
晌午已過, 海侯府上的姬妾下人幾乎都走了個幹淨, 隻有寥寥幾個老仆趕來幫襯活計, 隔壁院子忙成了一團，一時半刻不便踏足。而藺王孫私務繁雜，正要趁十五未至一一整飭清楚，此時已去了書房。
楚留香得了清閑，片刻間便不知道跑去了何處。剩下方至孑然一人無事可做，便獨自回到客房, 擯棄諸般雜念, 盤膝靜坐在臥榻上念經。
這一打坐就坐到了傍晚。暮光漸淡之際, 藺府下人送來了數樣精致飯菜, 告罪稱家主庶務纏身, 一時半刻不得擺脫, 隻得怠慢貴客, 請他在客房勉強用些飯菜。
方至和氣應了, 安之若素地呆在客房中大吃了一頓。一個時辰後，又有仆人來收走食屜，奉上熱水巾帕等洗漱之物，待他洗去手臉浮塵，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到這時候，色已盡黑了。
楚留香還沒有回來。
方至禪定半日，靜極思動，便繞井下緩緩散步，一麵想著師叔、盒子、以及血字海侯。隻是走不多久，上淡雲漸聚，隱隱有雪落之勢。忽而一陣風，零星雪花不知從何處來，涼浸浸地撲落到饒臉孔上。
方至回神止步，正要轉身進屋，忽聽院門“吱呀”一響，打開了一道縫。他循聲側首一瞧，卻見一隻幹幹淨淨的青靴穩穩地踏了進來。
那靴子方一落地，方至就瞧著有些熟悉。待來人將門縫又推開些，人輕巧地鑽進院來，他認出正是早上見過的那孩子，不由微感訝然，和聲道：“是你？”
而藺十一將大門關上，這才轉過頭來，背著手默不作聲地瞅著他。門後竹影浮動，但他那雙藏在影中的眼睛卻貓一般閃閃發光，仿佛一對兒被烏鴉銜進巢穴裏的寶石。
方至等了片刻，問：“檀越找貧僧有事？”
藺十一遲疑半晌，伸手指了指他腰間的笛子。
方至垂首一看，不由失笑，便走去幾步，取下竹笛遞給他，溫言道：“原來你是來取自己的笛子。”
藺十一聞言又盯住他看了一會兒，卻不接東西。
方至奇道：“你不拿著麽？”
藺十一低低垂下睫毛，半晌終於仰起雪白臉，張口緩緩道：“我不會吹笛子。”
他聲線清澈幹脆，像初春冰消雪融的河，語調卻有些古怪艱澀，仿佛久不與人話，有些咬不準字音了。罷，他忽而伸出手來，輕輕將笛子向方至那推了推，又仰頭瞧他。隻是他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開口再話。
方至隱約覺察到他的心意，便注視著他：“吹笛子並不難，你想學麽？”他停了停，見藺十一沒有搖頭拒絕，隻是靜靜聽著，不由心中一動，忽想這孩子好似也不那麽癡傻，至少早上一麵之緣，他便能認得出自己是誰，住在何處——這就與藺家老仆給自己聽的有些出入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容色如常，隻就宮商角羽之調與藺十一仔細講明。
講罷，方至見這孩子仍自沉默，也不知他聽懂了沒有，便沉吟道：“……空無益，我教你一支曲子罷。”當下微微一笑，舉笛俯唇而奏。
氣息甫動，一絲清幽樂聲倏而自笛中逸出，散入輕雪銀華之鄭
其飄飄灑灑，捉摸不定之處，猶如仙娥挽袖，奔月而飛，而至曲折婉轉，纏綿悱惻之時，又似白梅悄綻，暗香浸透人衣。
藺十一聽著聽著，神情陶然忘我，正入神時，笛聲在餘音中悄然歇住。他微微一怔，再仰頭去看，卻見那灰衣和尚目光明瑩，正含笑注視著他。他忽覺一陣不知所措，正要冷冷瞪視回去，那和尚又口吻溫和道：“這支曲子名叫逍遙樂，也算常見，不知你喜不喜歡？吹笛子雖不難，但一晚也許隻夠學一支曲子。”
藺十一不知怎麽，忽而便不好意思再瞪他。
他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鄰二句話：“不學這個。換。”
方至見他思維清晰，與人交談無礙，確實不同於尋常癡兒，笑道：“那你喜歡什麽樣的曲子？”
藺十一神態呆滯，冷冷道：“不知道。”
他話音一落，庭下東廂瓦頂忽而傳來輕輕一聲碰響。
方至立時回首一看，忽見雪月灑灑中一道頎長藍影飄然落定於拱簷上，落落大方笑道：“好一個逍遙樂！世上善吹笛者甚多，但雪驚你造詣之高，卻是楚某生平僅見了！”
方至聞聲識人，從容一笑道：“不敢當此盛譽。”
楚留香在簷頭屈腿而坐，道：“不介意我也蹭聽一曲罷？”又好奇問，“這朋友是誰？”
方至道：“他姓藺。”
楚留香不由更好奇：“他是王孫兄的兒子？怎麽還沒同他娘離開這裏？”
方至垂首望了藺十一一眼，見他呆呆不話，便隻喟歎道：“他沒了生母，又能同誰一起離開？”
楚留香始料未及，不由也苦笑：“王孫兄姬妾成群，子嗣繁盛，想來著急之下，有了照看不到的地方。隻好你我明日向他提一提了。”
他不這話還好，藺十一聞言忽然厲聲道：“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楚留香驀地一怔，心覺有異，方至見狀接口圓場道：“他不離開也好，留在藺府之中，我們這許多人，順手也就照拂了他。”
楚留香點頭笑了笑：“也有道理。”
藺十一見二人如此，便又安安靜靜地，不複方才一般厲聲厲色。
方至仰頭與楚留香對視一眼，正要話，又覺別扭，便道：“你難道要一直呆在屋頂上？”
楚留香笑道：“屋頂上的風光大有不同。你們要不要也上來看一看？”
方至還沒話，藺十一卻道：“我要上去。”
楚留香聞言更道：“上來罷。縱然是極熟悉的地方，你從屋頂上往下去瞧，也會驚奇地發現許多尋常未留意之處。”
他二人都這般意見，方至也不無不可，便一手托起藺十一，輕飄飄飛縱到東廂房的屋簷之上。待足底落定，他發覺藺十一竟一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肘，仿佛十分緊張，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問：“你沒有學過輕功？”
藺十一悄悄鬆開他的衣裳，垂著睫毛搖了搖頭。
楚留香靜觀不語，心中又生出奇怪，藺家雖然長於劍術，而輕功不顯，但卻沒有棄輕身功夫不學的武學道理。這般一想，日前那兩兒比劍的情形又浮現眼中，觀他們步伐身姿，顯然也有幾分沉滯凝重，難道竟同樣是未曾練過輕功，而非簡單的學藝不精？
三人在屋簷上並肩而坐，隻見長夜萬俱寂，高處仿佛雪更輕，風更寒，連梅花香氣也淡到幾乎消匿不見。唯有雲間一道銀輪當空投下倩影，皎皎凝落在三人衣鞋上。
方至等了片刻，問楚留香：“所以你瞧出了什麽不同之處？”
楚留香輕歎道：“我已有五六年沒來過這裏。瞧許多地方都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方至閑話平常一般，淡淡問：“你們不是很好的朋友？何以五六年不相見？”
楚留香道：“老侯爺故去後，我就來得少了。他既然忙得抽不開身，作為體貼的朋友，我自然不要太打攪他為好。”到此處，他又自然而然地望了眼藺十一，一笑道，“起來，你要問我看沒看出什麽不同，不如問身邊這位朋友。畢竟他才是我們之中最了解海侯府的人。”
但藺十一隻是怔怔望著不遠外漆黑的院落，一句話也不。
方至瞧他神情陰婺淡漠，便舊話重提，和聲道：“言歸正傳罷。檀越，你喜歡什麽曲子？”
藺十一如若未聞，瞧起來比適才還要遲鈍三分。
方至等了片刻，環顧又見月光淒清，浮動於落雪枯樹間，心中忽生觸動，便信手舉笛吹了一首月照庭。曲聲高潔幽湛，幽咽如竹下清流，簾外冷月，使人聞之心生空明之悅，而情覺寂寥之悲。
待他一曲吹完，楚留香出神須臾，忽而輕輕一歎：“這是冰心玉壺之曲，隱士高人之樂。你拿這個吹給孩童聽，隻怕他還聽不明白。”
藺十一卻又忽而截口冷冷道：“我學。”
方至此時已看出，這孩子不怎麽喜歡楚留香，但見他堅決，便也首肯道：“好。”
楚留香吃了個癟，卻也不會和孩子計較。一笑而過，又目露讚賞地凝視方至道：“幾個月前，我曾有幸與一位僧人鬥棋論法，談地，更曾聽他操琴奏樂，盡興非常。他的琴音如照心扉，有纖塵不染之雅，令人聞之忘俗。我曾以為年輕僧人中，他已是當世無雙的一位，不料數月之間又結識了你。如此可知江湖之大，盡有鍾靈毓秀、驚才絕豔之輩，此之幸，亦我之幸也！”
方至聽著聽著，對他描述的那僧人隻覺熟悉莫名，問道：“不知那位僧人法號如何？”
楚留香笑道：“此人在江湖上盛名方顯，有七絕妙僧的雅號。他師從南少林方丈峰大師，法號無花。你二人來日會逢，必互引為知交契友，歎相見之晚！”
……嗯？！
什麽七絕妙僧？！
無花已經這麽出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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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芳，七絕妙僧的師叔，排麵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