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輕而易舉
一聲輕嗬,老婦人原本猛獸般前衝的身子卻如同雷擊般,釘在當場,當下卻是又轉身,對著那聲音的來源,“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訟師,求您為我這個孤老婆子做主啊!”
葉馥香轉眸,看著不遠處的灰色長衫中年男人。
男人看似隻有不惑之年,卻鬢角灰白,隻用魚骨冠束了。
臉龐消瘦,天庭卻很飽滿,眸光灰沉沉的,布了霧靄般,一副沒睡醒的模樣,葉馥香卻覺著,這更像是正在冬眠的獸。
果不其然的,老者走向屍體,微微掀了掀眼皮子,後看都不看那跪地求饒的男人一眼,淡淡道:“他惡意行凶,那你隻砍了他的雙手便是。汙蔑你女兒通奸,那你隻閹了他便是,何必殺人呢?要懷有一顆慈悲心哦。”
說著,搖了搖頭,如對學子失望的夫子般,晃悠悠離開了。
這,就是眾人口中的鬼訟師?
為什麽沒有人告訴他,他其實就是一個怪老頭呢?
“訟師請留步。”
葉馥香當下立刻上前,並未擋住其去路,而是與他並肩走在了一起。
訟師眼皮輕翻:“你倒是眼睛好使。”
話落,抬步離開。
額,她分明就是聰慧急智的美少女,不要用眼睛好使就給輕描淡寫了去好吧?
“哎,訟師留步。”
“你總是讓我留步做甚?我丫頭還等著我回去吃飯呢,有事你就說。”
“是,”葉馥香放慢了腳步,跟著他的步伐:“聽說府上有一株龍涎果的苗,此次前來,就是為了向訟師討要的。為此,我願意用訟師所需要的一切來相抵。”
訟師抬了抬混濁若黃牛的眼珠子:“想要?去給我打兩斤大海蟹和一斤老鄉酒來。”
葉馥香微怔,當下輕笑道:“好嘞,已經備上了。”
訟師又輕搖著腦袋,慢慢踱步:“你倒是有心。”
院子雖偏僻,卻並非小宅小院,布置並非奢華,沒一雙巧手卻也布置不出來這等家的感覺。
各色碎布縫成糖果包做的毯子,中間黑白相間,若趴了一隻酣睡的貓兒。
牆壁上貼了各色繡花,遠遠的,好似牡丹長在了牆壁上,卻是比屏風更秀雅幾分。
饒是舀水的葫蘆瓢上都刻滿了雕花,精致的隻應擺在格子上,做裝飾品。
見葉馥香看的出神,訟師眸底閃過一抹神氣:“都是我丫頭做的,心靈手巧著呢。”
說著,再度搖頭晃腦起來,好似浸泡在溫泉中,一臉享受的模樣。
“爹,來客人了?”一襲淺青羅裙的姑娘走了進來,赫然就是客棧裏的惜蓉。
“嗯,過來坐。”訟師對著惜蓉招了招手。
“我給客人倒茶。”
都說這個惜蓉是個醫者,可是,很奇怪,葉馥香並未在她身上聞到任何清冽藥香。
雖然她看不見,那是那雙眸子卻是極亮的,若非眸中並無焦距,倒是看不出有眼疾。
即便她在屋內行走自如,長佑還是立刻上前接過茶水:“我來就好,我來就好。”
葉馥香本沒想留下用膳,訟師卻是已經被老鄉酒勾起饞蟲,吃了起來,惜蓉便將飯菜端了上來。
飯菜異常清新可口,最後一片菜葉子都被長佑瓜分幹淨。
飯後,葉馥香看著吃飽喝足,神情滿足的訟師,輕笑道:“訟師,那我的龍涎果苗……”
“哦,苗,蓉兒,去把我從極地撿回來的苗抱過來。”
惜蓉微怔,神情有幾分古怪,當下也沒多想,應了聲便向外走去。
葉馥香沒想到這麽容易就得到了龍涎果的苗,她心內猜測,既然果子有用,那麽苗應該也有些用處才是,可是真正看到那小瓷盆裏的苗時,她隻聽到了下下巴“哢嚓哢嚓”掉落的聲音。
“這,這是苗?”葉馥香看著那耷拉著葉子,幹枯的伸手觸碰都恨不能化成灰的苗,眼睛都要瞪出來了:“訟師,都說您一身正氣,那您可不能騙我這小姑娘。”
訟師卻似在回味之前的螃蟹味般,微微抬了下眼皮,睇了那枯苗一眼:“哦,幹死了啊?那你也沒說不要幹死的,不是嗎?”
你這怪老頭,越活越墮落的還耍賴不成?
葉馥香心中想著,當下卻並未發作,反而滿臉堆笑地走上前去:“訟師,這苗既然是你從極地撿到的,除此之外,你還撿到什麽果子沒有?”
“你想要什麽果子?”
“龍涎果。”
“你要龍涎果做什麽?”
“救人。”
“看樣子,你們不是本地人吧?”訟師淡淡抬眸,掃了景煜等人一眼。
“並非,我們是從元國來的。”
“是嗎?”訟師微微晃悠著腦袋,半閉了眼睛:“前來尋找龍涎果的,都是聽說了龍涎果有化心血的功效。然而它是解藥,卻也是毒藥,此毒一旦服用,能化心血不假,卻也會將毒素蔓延至五髒六腑。一年半載的,多則三年五載的也會七竅流血而死。你確定,你還要嗎?”
“要,”葉馥香毫無猶豫開口,畢竟,多活一天是一天,當下看著訟師道:“訟師想要什麽,盡管開口。”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為平南王而來吧。”
葉馥香微怔,驟然想到了客棧裏那男人的話,當下看向景煜。
景煜便接口道:“不錯,正是為他而來。”
“皇上倒是有心。”訟師淡道,卻又多了分諷刺的意味,沒等眾人反應此話,便接著道:“平南王對我有恩,這龍涎果給他我也甘心。然而,我還是要提醒你們,定要慎用。蓉兒,把我匣子裏的毒藥拿給他們。”
葉馥香嘴角輕抽,這麽說真的不怕皇上治罪嗎?
不過,聽他的話語,應該是曾經入朝為過官的,卻是不知,為何景煜會不認得他。
“多謝訟師,有緣再遇,算我欠訟師一條命。”景煜淡淡開口。
訟師抬眸,認真掃了他一眼,後又垂下了眼瞼,聲音有些飄忽,似半睡半醒:“會有那麽一天的。”
葉馥香從惜蓉手中接過紅匣子,打開,看著裏麵和圖紙上一模一樣的龍涎果,當下道謝著告退。
馬車上,葉馥香無意中回眸,卻見一抹淺青身影依舊站立在門邊,遠遠的,若秋風裏的荷塘月色,帶給人一種隱隱的牽動。
直覺,他們定然還會再見。
“對這個訟師沒有絲毫的印象?”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葉馥香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景煜淡淡頷首,卻又微微搖了搖頭:“記不清楚了,太多大臣辭官歸甲了。不過,平南王應該會記得他。”
得到龍涎果的過程太過順利,順利的讓葉馥香總覺得有些蹊蹺,看著走在身後,不知在念叨些什麽的長佑,當下上前道:“跟緊點,免得被綁架了都沒個聲音。”
“姑娘,你說那十三個字是什麽?”長佑百思不得其解。
“什麽十三個字?哦,小媚?”葉馥香問道,卻又自問自答:“小媚的惡婆婆與一個有了及冠的兒子的老翁相勾結,後因此事敗露,便簡單辦了酒席,生活在了一起。”
長佑愕然:“這,有什麽關係嗎?”
葉馥香戳了戳他的腦袋:“上有精公,下有冠弟,恐發命案矣。”
長佑琢磨著這句話,卻依舊急的抓耳撓腮:“姑娘,再清楚一點。”
“律法,若是媳婦與公公、或者小叔子通奸,雙雙都會被斬殺。”
說著,看著還在思索的長佑,當下搖了搖腦袋離開了。
半響,回過神來的長佑猛然拍了下大腿:“姑娘,你真神了!”
神?葉馥香輕笑,那車夫說,這件事情貢覺幾乎人人都知道,隨便問一個不就清楚了嗎?
一根筋兒!
既然得到了龍涎果,葉馥香等人當下便收拾東西,直接離開了貢覺。
夕陽西下,將院中老槐樹拉的很長,仿若丈長的剪影。
院中,訟師坐在樹下的木墩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香草葉:“他們走了?”
惜蓉頷首,摸索著坐在他麵前:“爹,他們都是從京城來的?”
“嗯,若是我沒猜錯,那個小白臉應該就是帝師了。”
惜蓉編著花籃的手指微動:“爹,我以為你回來了,就徹底地回來了。”
徹底地回來了……
訟師放下了手中還在細微燃燒的香草葉,看著遠處,那若血殘陽,隻覺得昨日,仿佛就在昨天。
可他心裏知道,這一切都改變的太多了,很多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比如,他曾經和皇上信任無間的關係。
再比如,他曾經滿腔的為國熱血。
更比如,他身邊,那些因他而枉死的親信。
早已盛秋了,因而天黑的異常早,葉馥香剛眯了會,睜開眼睛,外麵卻是一片昏暗之色,她才確信,他們已經離開貢覺了。
“沒有去極地,是不是有些遺憾?”景煜放下了手中的《易國誌》,掃了眼窗外張牙舞爪的樹影。
“這世上沒有什麽不勞而獲的東西,或許,這麽輕易的得到這龍涎果,會比直接去極地付出的更多。”葉馥香惺忪開口,話語卻異常清晰。
誰都沒想到,對年後,她的話,一語成緘。
“咚!咚!”
沉重的東西擊打在馬車上的聲音響起,葉馥香還未回神,便已看到外麵一片火光衝天,整個馬車都燃燒了起來。
“下車!”話落,景煜已經擁著葉馥香奔下了馬車。
“抓活的!”樹林中,一聲厲喝,黑衣人盡數包裹而來。
葉馥香眸底閃過一抹冷幽,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